一
十七岁那年,我被迫嫁给父亲的仇敌、年长我二十岁的摄政王。 原以为会遭受凌辱折磨,却在婚后被他捧在掌心,教我诗书礼易、权谋算计。 他轻抚我的脸颊低语:“你只需乖乖做我的棋子,替我扳倒太子。” 我伪装天真懵懂,暗中与太子联手布局,却不知每一步都在他预料之中。 直到他为我挡下毒酒,弥留之际笑着问我:“老师教得这么好,学生怎么还没出师?”
暮色如血,将丞相府重重压住,飞檐翘角也失了往日的灵动,死气沉沉地浸在昏黄的光里。窗棂外,最后几声归鸟的啼叫也远了,只剩下死寂,还有屋子里压抑不住的、母亲低低的啜泣。
檀香木的梳子一下下刮过长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柔缓。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十七岁的年纪,眉眼本该盛着春光或朝露,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空茫的死水。大红的嫁衣铺陈开来,金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刺得人眼睛生疼,那红色太烈,像刚从伤口里淌出来的血,要将她整个吞没。
“微儿……”母亲的手颤抖着,落在她肩上,冰凉一片,“到了那边……千万、千万隐忍……那是摄政王,你父亲的……”话未说完,又被哽咽切断。
苏婉微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镜中,像是看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隐忍?她知道的。今日她出嫁,不是风光大嫁,是献祭。用她一人,换苏氏满门在父亲倒台后的苟延残喘。嫁的是谁?是权倾朝野、手握生杀予夺的摄政王萧执,是那个将她父亲一手掀落马下、打入天牢待死的仇敌。一个年长她二十岁,传说中冷酷暴戾、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府外隐约传来喧哗,是迎亲的仪仗到了。没有喜庆的吹打,那喧哗里带着甲胄碰撞的冰冷金铁之声,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踏在地上,一声声,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喜帕落下,隔绝了最后一点光,也彻底隔绝了她的世界。眼前只剩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红。
母亲最后的哭声被关在了门内。
她被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座华丽的牢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摄政王府的朱漆大门洞开,如同巨兽沉默的口,将她吞了进去。府内极尽奢华,亭台楼阁,奇石罗列,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连穿梭其间的仆从都低着头,脚步轻得听不见,像一道道没有温度的影子。
没有拜堂之礼,没有宾客喧闹。她直接被引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院落“静梧苑”。院中一棵老梧桐树伸展着光秃的枝桠,将天空割裂成碎片。
喜房内,红烛高烧,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子沁入骨髓的寒冷。她坐在铺着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床边,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缎面,指甲几乎要折断。袖中,一枚尖利的金簪被体温焐得温热,那是她唯一的倚仗,也是她最后的决心。
时间在死寂中一滴一滴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窗外更漏声遥远而不真切。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碾过夜的寂静,精准地踏在她的心跳上。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浓重的酒气混合着凛冽的夜寒之气先涌了进来。
苏婉微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袖中的金簪被她死死攥住,尖头对准了袖口,冰冷的触感让她绷紧的神经稍微清醒了一瞬。
透过喜帕下方极窄的视野,她看到一双玄色锦靴停在了她面前,靴面上用金线绣着隐秘的云纹。那人很高大,仅仅是站在那里,投下的阴影就将她完全笼罩。
预想中的粗暴没有来临。
一柄冰冷的、嵌着玉骨的喜秤探入她低垂的视线下方,轻轻一挑。
眼前骤然一亮,烛光刺得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她被迫抬起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萧执就站在她面前,身量极高,穿着大红的喜袍,却丝毫压不住他周身那股沉沉的威势和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面容甚至称得上英俊,只是轮廓过于冷硬,眉宇间凝着经年累月的积威与深沉,看不出年纪,唯有一双眼,深得骇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惊艳,没有欲望,甚至没有对待一件新鲜玩物的兴味,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审视的打量,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身上的酒气很重,但眼神却清明得可怕。
苏婉微的呼吸滞住了,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攥着金簪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准备好了承受一切羞辱和折磨,却独独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平静。这平静比暴怒更令人恐惧。
他忽然抬手。
苏婉微猛地一颤,几乎就要将金簪刺出去!
但那手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她,从她身后的枕下,抽出了一本书册——一本她慌乱藏匿进去、用于壮胆的诗集。他随意翻动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如同刮在人的骨头上。
“苏相的千金,”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却带着一丝饮酒后的微哑,像冷玉相击,“听说素喜诗书?”
苏婉微唇瓣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并未期待她的回答,指尖掠过书页上的一句诗,那是她不久前才用朱笔圈注过的——“何时仗尔看白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眸光更显幽深难测。“向往白雪梅花,白头相守?”他放下诗集,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一切的淡漠,“倒是天真。”
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她的脸颊。
苏婉微剧烈地一抖,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恐惧终于压垮了理智,袖中金簪猛地滑出,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只手刺去!
动作快,但他的动作更快。
手腕骤然一紧,像是被铁钳箍住,剧痛袭来,五指瞬间脱力。“当啷”一声,金簪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握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苏婉微痛得脸色煞白,仰头绝望地看着他,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残酷的冷嘲。
他俯身逼近,浓重的阴影和压迫感将她彻底淹没,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耳廓。
“别怕。”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没有任何温度,反而令人从心底里发寒。
“本王对你这副尚未长成的身子,没什么兴趣。”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细细刮过她脸上每一丝惊惧的纹路。
“你父亲欠下的债,确实该由你来还。”
“不过,不是用你以为的那种方式。”
他松开她的手腕,那上面已是一片骇人的红痕。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神明俯视蝼蚁。
“从明日起,忘了你的女儿心思,忘了你的白雪梅花。”
“本王会教你诗书礼易,权谋算计。”
他微微停顿,指尖再次掠过她剧烈颤抖的睫毛,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入她的耳膜、她的骨髓、她的灵魂。
“你只需乖乖的……”
“……做我手中最锋利的那颗棋子。”
“替我,扳倒东宫太子。”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在他深沉的眼底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苏婉微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倒流,冲撞着四肢百骸。巨大的恐惧和前所未有的震惊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牢牢缚住,几乎窒息。
棋子?扳倒太子?
她听不懂,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只看到他那张冷硬的面容在晃动的烛光下,如同覆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寒冰。
他最后瞥了她一眼,再无一字废话,转身拂袖而去。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院子里那棵老梧桐的枯枝,在夜风中发出鬼魅般的呜咽。
苏婉微依然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许久,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起那双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席卷的眸子,望向紧闭的房门。
红烛泪积,缓缓滑落,凝成一道狰狞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