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细打听

麦收的余温还凝在皖北平原的土路上,风一吹,新麦秆的焦糊味裹着尘土蒸腾起来,闷得人胸口发堵。齐家庄马奶的那三间起脊大瓦房和一个小院孒,在全村都是一片灰扑扑的泥巴房里透着几分体面,显的特别富有。可主人马奶的心里,却揣着块化不开的冰,又沉又凉。

守寡二十多年,马奶凭着一股韧劲拉扯着六个闺女,加上驴舅送来最的女儿梅梅,日子过得像屋檐下的蜘蛛网,看着单薄,实则扯不断、拉不烂。可这份韧劲,在三闺女雪梅的婚事上,终究露了怯。

二十二岁的雪梅,眉眼周正,手脚勤快,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姑娘,可同龄的姑娘要么怀里抱了娃,要么早定下了婆家,唯独雪梅的亲事还悬着。马奶急得嘴角的燎泡起了又消,消了又起——她要给雪梅招个上门女婿,这是老齐家“不绝户”的最后指望,也是她这辈子最要紧的心愿。

人选倒是有了着落:河西王家庄的王志强。麦收时来村里帮工,小伙子个头挺拔,黑黢黢的脸上透着股实诚,割麦、打场样样麻利,话不多,眼神却清亮。马奶偷偷瞅了几天,越看越中意,托媒人递了话,没想到王家竟没一口回绝。

这在九十年代初的皖北农村,已是天大的好消息。王家兄弟三个,志强是老二,家里穷得叮当响,三间土坯房墙皮剥落,屋顶的麦草稀稀拉拉,眼看就要趴架。老大娶亲欠的债还没还清,老三还在念书,王家爹娘愁得头发早白了半截。招赘在当地是件丢人的事,可架不住齐家允诺的条件:三间瓦房住着,地里的活帮着种,将来生了娃第一个随齐姓。那点“倒插门”的羞臊,终究被穷困压得抬不起头。

可马奶的心,半点没敢松。招女婿不是娶媳妇,是要把一个外姓男人连根带梢栽进齐家的门庭,往后就是撑起门户的人。他爹娘啥秉性?兄弟妯娌好不好相处?祖上有没有“埋汰病”?这些家底儿,才是根上的事。万一招来个“搅家星”,或是背后跟着一窝子“吸血虫”,老齐家这点家当,连同雪梅的后半辈子,可就全搭进去了。

天刚蒙蒙亮,露水还凝在草叶上,马奶就揣着攒了半年的五十个鸡蛋、两斤上好的烟叶子出了门。她要找的是远房表叔“老榆头”。这老头年轻时走街串巷劁猪骟羊,方圆几十里的庄子没有他不熟的,没有他摸不透的门户。如今虽不干那营生,可耳朵尖、嘴巴灵,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打听细”,托他办事,礼数得给足。

老榆头家的歪脖子老榆树下,马奶把鸡蛋和烟叶子摆到大桌子上,红着眼眶把心事倒了出来:“他表叔,雪梅这事就托付您了。志强那孩子看着是块料,可王家的底我摸不透,您可得下死力气给我‘过过筛子’。事成了,我给您扯身的确良衣服!”

老榆头眯着眼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里看不清神色。他掂了掂烟叶子,扒拉着鸡蛋看了看成色,半晌才慢悠悠开口:“他婶子,招女婿比嫁闺女还难缠,这事我给你跑。鸡蛋你拿回去几个,给孩子们补补,烟叶子我留下。”

老榆头这一“打听细”,就是三天。

第一天,他蹲在王家庄村头的大槐树下,跟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唠闲嗑。话题从麦子收成自然拐到各家的后生,王家老二要“出门”(当地对入赘的隐晦说法)的事,在村里早不是秘密。一个豁牙老头嘬着烟袋锅子叹气:“志强是个好娃,勤快能吃苦,可惜摊上那么个家。他爹王老栓,年轻时候也是把好手,就是好那两口‘猫尿’,喝多了两口就吵架,前年打架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两年听说戒了些?”旁边一个精瘦老汉赶紧捅了他一下,瞥了老榆头一眼,慌忙岔开了话。

第二天,老榆头挎着破筐扮成收破烂的,溜到了王家土坯房附近。院子倒是扫得干净,墙角堆着几块新砖和半袋水泥。他正好碰到志强娘挎着篮子出来,便上前央口水喝。志强娘面容憔悴,眼神躲闪,说话细声细气的,透着股长期受压抑的怯懦。老榆头喝着水,状似无意地问:“大嫂子,这是要起房子啊?”志强娘连忙摆手,声音更低了:“没…没有,是志强他大哥想垒个猪圈…”老榆头心里冷笑,王家老大那点心思,怕是惦记着老二入赘后,能腾出地方扩院子吧。

第三天,老榆头找到了嫁到马家庄的王家远房老姑奶。在自家人面前,老姑奶打开了话匣子:“志强这孩子没得说,跟他爹他哥不一样。他爹的酒是戒了七八分,可谁知道以后?他娘是个受气包,老大媳妇厉害得很,指桑骂槐是常事。志强在家还能护着他娘,他要是走了…我就怕齐家那点家底,将来不够填王家的窟窿!”老姑奶压低声音,“还有件事,志强他姥爷那边,有个远房表哥脑子有点‘那个’,关在精神病院。虽说隔得远,可这‘根儿’上的事,谁敢赌?”

晌午的日头正毒,老姑奶揣着块毛巾,俩人蹲在的石榴树下,压低声音咬耳朵:“他大哥,这事我就和你一个说过,咱可不能在往外传,传出了对志强的名声可不好,咱虽然在帮雪梅这孩子,但也不能坏了别人的名声是吧!

老姑奶抹了把额角的汗,结着锐:“当年王志强他姥斧病得重,还是村里几个人一起送进县城医院的,这事儿在庄子上,年纪大的人都有印象。雪梅姑娘条件好,这底细我必须跟你掰扯清楚,后续咋选,你跟马奶可得合计透了。”

带着这些沉甸甸的消息,老榆头回了齐家庄。在齐家马奶的堂屋里,马奶听着他一五一十地诉说,脸色越来越白。当听到王家爹酗酒打人、老大媳妇难缠,还有那隐约的“病根”时,马奶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热水溅湿了裤脚,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抖着声音问:“他表叔…这…这可咋办?”

里屋门帘后,雪梅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窗外的日头渐渐落下,麦秸的焦香又飘了进来,缠缠绕绕裹着堂屋的沉默,这桩看似有了眉目的婚事,瞬间陷入了两难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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