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是什么时候到我家的,我已记不清具体年月了,这些年来,它就像是我家的一扇门,一页窗,理所当然的和我们融为了一体,就似人一般都记不得自己在娘胎里是哪一阶段长出手脚的。灰灰没有成为我最爱的事物,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养宠物。
那条狗,是被我婆婆从姑妈家背回来的。那时它大概两三岁,窝在背篓里病怏怏的,耷拉着眼皮,眼角粘着几颗眼屎,它病了。儿时的我兴冲冲地踮着脚尖攀在背篓边上呆呆的望着它,这狗披一身浅灰色的毛发,额头有些微的黑色绒毛点缀在其间,婆婆拉着笑脸,皱纹在她脸上弥漫开来,像是馒头上裂开的缝。
她对我说:“毛毛,给这狗取个名字。”
“灰灰,它身上都是灰色的毛呢”
我轻轻抚摸着它小小的脑袋,它颤巍巍地低下头,像是快要死了。姑妈家总是养不活狗,丝毛狗、土狗,一只都养不活,可是把狗送来我家,隔段时间,就能扑天踏地欢畅地奔走在田间小路上了,这一直成为了我童年的未解之谜。
灰灰是一只有灵性的狗,虽然我无法明确的解释灵性到底是什么。至少,灰灰在我家的年月里,大人们都说它懂人性。我最清楚的是,狗对人的感情是会失落的。
每次放学之后,在我离家还有至少五百米时,灰灰就会远远地朝我奔来,它记得我的声音,嗅得出我的气味,它在欢迎我,灰灰对我总是很热情,可我却不是很喜欢它,因为我怕脏,它一见我,就蹦跶起来,跳在我怀里,用温热的舌头舔我的脸,糊我了一把口水,它喜欢我呢。而我总会拒绝这样的热情,把它推开,我觉得,狗怎么可以和人做朋友呢?
灰灰的鼻子很灵。在家吃饭的时候,我总爱端着饭碗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这时灰灰一定会从房子旁边的小路上冲到我跟前,像是装了个定时闹钟似的,把它的头杵在离我碗不到一尺的距离,一条红彤彤地大舌头从长长的嘴里掉下来,呼哧呼哧的吸气,馋坏了,那时家里算是村子里较富足的人家,所以我时常会有筒子骨吃,只要在我啃完一坨骨头之后,把骨头夹在筷子中佯装要丢出去,灰灰就会飞快的把后腿弹开,像人一样两足站立着,它想在空中接住这块骨头,这样的动作我从来没有教过它,所以在我第一次看见时,我很惊诧也很高兴,然后我总是拿这套把戏玩弄它,它也总会配合我。我以为村里其他的土狗也会这招,可是在我屡屡对别家的狗做同样的动作时,那些狗总会坐在原地呆呆的望着我,像看傻子似的。
我升初中之后,便寄宿在学校了,一个月回去一次,每次快到家门口时,灰灰就几个箭步往我怀里扑,在我的校服上涂几块爪印,然后我就推开它,它便站在原地使劲摇尾巴,像电风扇。
后来我上高中了,学业繁重,总是在夜里回家,我记不清灰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朝我怀里钻了,它好像倏忽之间老了,或许是我不曾关注过它。听老人们说土狗的寿命就只有十五年左右。
在念高中的第二年,我的父亲离开了,我终日淹没在试卷中,不再关注其他事,考上大学后的某年,归家望见灰灰,它的样子是那么的孤独,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张皮还贴在肋骨上,那个瞬间我猛然惊觉,灰灰是真的老了,我也长大了。后来一次暑假,我没再见到它,听母亲说是它自己找了个地方悄悄死去的。
时光荏苒,老家那条修了十多年的水泥路早已不再平整,灰灰的身影在那条路上总是跳动着,摇着尾巴迎接它的主人,可我,却不曾喜欢它。这条舔我一身口水的小土狗,和那些逝去的人,此时此刻竟教我万般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