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人定制限量款衬衫

买不起奢侈品的我,仍然对Limited edition(限量款)有种谜之热爱,想要追求私人定制的特殊感,看到精致的手工艺品会走不动道地去琢磨背后的情怀。

也许,这是因为我骨子里流着手艺人的血?

我阿公,曾经是村里最有名的老裁缝,不夸张的说,应该是乡里最有名的。老一辈人的长袍、围衫,新一些的西装、中山装、旗袍,就没有他不会做的。以致于我小时候虽然不觉得长大了会做个裁缝,但也应该是要搞服装设计的。有段时间为了提前进入状态,换台的时候但凡看见时装走秀,一定会锁定频道,不管为此我舍弃的是飞天小女警、蜻蜓队长还是春光灿烂猪八戒(如果你不知道这说的是啥,确认过眼神,你和我不是一代人)。


老房子门口的对联,一字一句里透露着阿公的职业

我不知道我该感谢电视台有播放这些走秀,让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想要设计这种稀奇古怪穿出街得被当癫佬子的东西,于是放弃了走服装设计这条路。还是该谴责他们都播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导致一颗未来的时尚设计之星被提前扼杀在了摇篮里。

我曾有过许多阿公做的衣服,还有印象的,是两条不同花色的“的确良”长裤。这两件时尚单品,妥妥地让我成了那几年夏日里村头最靓也最凉的崽!

后来长大些,穿的大多数是商品成衣。忘记了是哪一天,那,应该是个春夏交接的时候,阿公突然又提起说要给我做件衣服。于是,我炫耀开了(对的,我就是那么爱炫耀),我开始了对新衣服的满满期待。小孩子,其实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

阿公的工作室是在“三土”家二楼朝着马路,有大窗户的那间,放学的时候,常常能看见他站在窗边。

我不常跟他打招呼,因为我知道那也是白费气力,他不能听见。偶尔或许有了眼神的对视,站在马路上的我便会憋足气大声喊他一句,听到他的回应,就觉得甚是满足,像是跟同伴的一种炫耀——毕竟不是谁都有阿公,毕竟不是谁的阿公都是这么有名的裁缝。但更多的时候,我只顾忙着和小伙伴们嬉戏,在马路上寻找下一个要踩的石头或是木枝。

不过,自从我知道了阿公要给我做新衣服,这个情形就发生转折了。我从那个被阿公期待的从他的窗口下路过的人,变成了那个站在阿公窗口下等待他出现的人。要是看到他站在窗前,便会想尽招吸引到他的注意,等确认他看到了我,也不管他是否回应,我便笃笃笃地冲上去他的工作室,然后问:“阿公,我的衣服做得怎么样了?可以试一下了吗?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呀?” 回想一下当时的我,真是个很讨人厌的监工呢!

每一次去到他的工作室都有一点新发现,那件衣服,是我看着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即便大部分车边的地方,可以用机器代替,这样很快捷,但阿公还是用针线缝出来整件衣服。有些针脚是三角形的,密密的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列;有些是暗针,明明两片布衔接住了,却也看不见线的影子。还有那圆圆的娃娃领上的小褶皱花边,也是他一个个折子叠出来的。把他无言的爱,一点一滴都缝了进去,折了进去。

那段时间,可能是单独和他在一起最久、说了最多话的时候吧。以前的我,跟他没有过很多的单独相处,我们之间因为他耳朵的障碍也不太交流。唯一记得的话题,是他跟我和表姐讲“运气”。当时的我,还不懂什么,也不记得内容。只是记得,三个人一起趴在他裁衣服的案板上,他讲了很多,还在纸上推演了许多,所以,我记住了“运气“大概是很个重要的东西。

以及另一个小插曲:

有次和表姐在阿公的工作室玩,阿公突然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窝小老鼠崽,这是我第一次见刚出生的小老鼠,粉嫩嫩的,竟有些可爱。尤其在阿公告诉我小老鼠崽是很干净的,可以做生日糕之后,便让我觉得它们更加可爱了。日思夜想了好几天也没想通这小老鼠崽究竟是怎么用来做生日蛋糕的。好吧,后经核实,阿公说的是生肉膏,可以用来促进伤口愈合的药 =。=

说回我的私人定制限量款粉色花边衬衫。那时阿公会和我讨论:花边你是想要这种款式呢,还是那样的呢?你想要哪种扣子呢?这里再折上去一些好不好?你穿上看看,嗯,小女孩的衣服还是要补压两条收腰的线。。。

最后的成品,是一件粉色带着磨砂颗粒质感的衬衫,娃娃圆领上一圈精细的褶皱花边,连扣子都是别致的粉色,这件衬衫,是我那时最女生的一件衣服了吧?春夏交接的时节穿着,正合适!还是私人定制,连款式都是独一无二的,全球仅此一件!

想要画个草图,描绘当初他在窗台上看着我的情景,那是我脑海里记得最清晰的和他交流的方式。但却又察觉他站在窗前的样子竟也变得很模糊很模糊了。我不记得他常穿的衣服是怎样的,不记得还和他一起做过些什么,和他的共同回忆寥寥无几。甚至遗憾的,连一张和他的合照都没有。

只记得他很瘦,瘦得有些许驼背;记得他有一只脚背上长了一颗小指头大的肉瘤;记得他用长长的烟斗;我还记得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烟嗓的嘶哑,说话时却又不像大多数耳背的人一样,会喊很大声。

关于他的声音。。。

阿公在我家时,住的是一楼楼梯旁的房间,跟爸妈的房间只隔着一扇墙。在他病得很重那段时间,常常敲着那扇墙,喊爸爸的小名。

这个动作之后被我和小狗以恶作剧的形式模仿过很多次。在我们挤在爸妈床上一起打牌或是看电视的时候,我们会突然地用藏在背后的手敲敲那扇墙,学着阿公的语气,喊着"华林古,华林古"。被恶作剧的爸妈,是好气又好笑的。

但我想,那时候喊的阿公,应该是很孤独、很痛的吧......

写接下来这部分的时候,哭了。本想着为了故事的完整性还是该把阿公最初生病的那段也呈现,写完后发现自己带着太多泄愤的小私欲,文字显得过于偏激,最后还是决定删了。

总之,阿公中风后,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照顾,兜兜转转地把他接到了我们家住。

那时,发生了一些令我内疚一辈子的事。

和阿公一直以来住得很近,却又不是很亲近。知道他的疼爱,却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疏远。那时候老妈做好饭,便让我端去给阿公,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放到他的桌上,然后靠近他大声喊他一句叫他吃饭。看他能起来,确认他有在吃,便迫不及待地要冲出他的房间,生怕他叫住我。那时害怕的是他要叫我自己去拿他桌上的零食来吃,而我对他却还有着疏远的客气,他一直叫我拿的话,让我觉得不知所措。十岁出头的小孩心里,尽管已经懂得血肉亲缘,但要跟人亲昵、不讲客气,好像仍不能靠血缘牵系。似乎两个人要亲昵起来,有时自然而然,有时却又不那么容易。从来没有跟阿公在一起生活过的我,过于慌张,选择了疏远、选择了逃避。

再后来,我的害怕变了。我开始抗拒去给他送饭,因为很多时候他躺在那,厚厚的被子盖着,一动不动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呼吸,我害怕我去喊他吃饭,他不会回应了,我害怕他不在了。。。但人好像是很矛盾的动物,我却又时常偷偷地从门缝看上一眼,去确认被子还有起伏,确认他还好。

阿公离开的时候,我在外上初一,家里人决定瞒着我这个噩耗,担心我请假回去会耽误学习。可是,即便当时消息流通没那么快速,却总能有很多巧合。和我住在一个老师家的同村小伙伴那天突然问我:“你不回家吗?”。这问的很是莫名奇妙,既不是放假,也不是周末,我为什么得回家?小伙伴的爸爸是我爸的朋友,恰好来城里办事,随口和小伙伴说了句晚上得回去帮忙我阿公的葬礼。这样,噩耗,还是传到了我耳里。

当小伙伴说,你阿公没了。我一下就蒙了,眼泪含在眼里却也没有落下,我记得我还勉强地笑着回到:“那很好啊,病了那么久,他终于解脱了,我们得高兴才对”。等回了房间,我告诉自己,我不会伤心,然而,眼泪还是崩了。血缘其实就是那么奇妙的事吧?回想起来,我似乎也有心灵感应。那两天,不明原因的,身上起了满满的紫印,却不曾想过这和阿公的离去能有什么联系。

我最终还是没能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再次见到,他已经永远地安眠在一座简易到连墓碑都还没来得及刻上的冰冷墓穴里。那座墓穴,沉静无言。

我忘记了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样的情形。我很内疚,因为我不记得;我很内疚,因为我怕最后一次见他,是他想喊住我,我却跑了出去的那次;我很内疚,让他原本孤独的世界,变得更加孤独。

如果,时间能回到那时候......

可,时间再回不到那时候。

那件粉色花边衬衫,成了他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 这篇写得很混乱,对我来说,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却一直想写。删删减减,尽管最后杂乱无章,也还是决定发出来,为的,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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