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时光会把每个人的生命折合成一枚单薄的黑白底片,在青春的潮湿洞穴中飞逝而前。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个晴朗的午后,九月炙热的阳光穿透过青绿的香樟树叶,涂抹在她扑出的睫毛上,那个女孩,她的嘴巴差不多抵在了我的眉毛上。
她说:''你好,小宝贝。''
''我叫立夏,今年十七岁。''在我自我介绍完毕,讲堂下照例响起一阵起哄和嘲笑。
我出生在中国最热的一个城市一年当中最热的一天,因此我的父母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也许是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父母的用意大概是想借这个名字给自己驱邪。
可惜这个名字跟我的性格恰恰相反。
我从小孤独,怯弱,胆小怕事,没有真心朋友,只有一个发小,并且我不爱像其他女孩那样溜街逛超市,也不太爱交朋友,我的外婆说人心险恶,叫我擦亮眼睛看透人,我觉得很有道理,我害怕危险,更不会去冒险,我喜欢窝在被窝里,觉得那里安全且舒适,都说被窝是青春的坟墓,我却连头都懒得钻出来,宁愿睡死在坟墓里。
至少我觉得这样挺好,整整十七年我都是那样单纯地爱着我自己,就像这世上所有我爱的人都会单纯地爱着我一样。
更幸运的是我还有一个发小,是我姑妈的孩子,一个瘦弱且不高的男孩,姑妈嫌他长得不够讨喜,叫做乔巴,我虽然不大喜欢他,但也说不上讨厌,关键是他会保护我,无论对方有多强大,他会用自己仅有的瘦弱之躯为我抵挡来自外界的一切伤害,为此他常常惹事,被打得鼻青脸肿,我也只能见怪不怪了。
所以在浅川中学开学的第一天,那小子就信誓旦旦地跑来我们班来给我当保镖,扬言谁要欺负我就弄死他。
我没有遇见欺负我的人,但却在那天遇见了一个女孩,于是那天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是唯她。
我遇见的女孩是个坏女孩,螺旋拱起的发髻,浅蓝色吊带裙,破了两个洞的牛仔,手臂上的花形纹身,迎面而来浓烈的香水味,还有秀长睫毛上面的淡绿色眼影,这是唯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样子。
我畏惧,却丝毫没有躲闪,我以为自己是个好孩子,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也应该全都是好孩子,这,真是始料未及的。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了良久。
她挥手向我打招呼,“你好呀,新同学。”
“你好。”我挥手回应。
她走了过来,微伏身子,嘴巴抵在了我的睫毛上说,“你好,小宝贝。”
然后一脸坏笑,大概是想看我出糗,我下意识地憋着,即使脸变得通红又通红,她见状,不再嘲笑我,自我介绍道:“我叫唯她,你呢?”
“我叫立夏。”我说。她露出了一个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笑容,走了。
见了那个笑容,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觉得她是一个好女孩了。
Chapter.02
这或许是我十七年来的第一次情窦初开。
他叫顾北,他穿着亮白的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脸稚气的笑,我想不起那天的天气,只记得他的脸,精致而冷俊。以至于那天下午我这种平时看都不爱看球赛的人会待在篮球场几个小时,因为靠的够近,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急促且深沉。
从暗恋他的那一刻开始 我的生活就不再平静。
我会在空闲时候偷窥他的行踪,选择一处最靠近他的地方观望,却要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也会给他写匿名信,虽然从来收不到他的回信。
第一次写给他时,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那样局促不安,手会发抖。我的信大都非常简单,我会说:“这个世界总有个人在关心着你,希望你快乐”之类的 ,这种暗恋的感觉就像是心里被灌满了水又倾泄而出,翻天覆地,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说的是,我知道顾北,但也仅此而已。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并不认识,也没有机会认识。
我知道他成绩很好,常常占据校总榜的第一名,可我还知道的一件事是我刚认识不久的女孩唯她正在疯狂地追求他。
在每节体育课的下午她会在人群里疯狂喊着:“顾北,我爱你。”
她甚至会穿着印有“我爱你,顾北”的衣服招摇过市,在人群中公开表白,引来大批人的围观尖叫。
可我万没想到的是,她的表白真的应验了,最后的最后,顾北真的爱上了她。
以至于最近唯她邀请我去86酒吧,我都在犹豫该不该去。
事实上这间酒吧早之前我就来过,那是学校就近的一家酒吧,里面有一对对将头发染成蓝蓝绿绿的男女,也有像我们这样向往新鲜好奇的学生。
“来跳个舞吧,立夏。”
“我不会跳舞。”我很好奇她为啥不叫我小宝贝。
“过来,我教你。”她一手挽住我的腰,腾出的手安放在我的肩上摇曳起舞步。
我是真不会跳舞,我甚至连家门都不怎么出去过,所以我要么踩中她的脚,要么来回踱步。
“哎哟。”她停了下来,拔下了高跟鞋,抚摸着脚背。
“你没事吧,对不起”我说。
“没事的。”她套上了高跟鞋,一只手玩弄我的头发说。
“小姑娘最好别一个人来这种地方,知道吗?”我点点头,心里想着她不也是小姑娘吗。
所以当我再次来到86酒吧,一眼就看见灯光下唯她的淡绿色眼影。她招呼了我一声就进去了。
“你是不是喜欢上顾北了?”她的郑重其事令我犯了懵。
“别瞒着我,我都看见了,你是不是一直偷偷跟着他?”
“你想不想我告诉你,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刚想回答,这时从外面进来了几个青年,顺着我们这边过来。
那个为首的穿格子衫的一来就对我动手动脚,唯她一把扯开了他的手,冲着他们说,“这是老娘的地盘,想干嘛?”
“不想干嘛?就想这小妞陪爷几个玩玩。”说着,手里依旧是不依不饶。
我气了,甩了他一巴掌,又吓得不敢说话。那个男的火了,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我的头被按在沙发上,随即我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男子松了手,唯她手里的酒瓶准确无误地砸在男子的头上。
随着的男子一起动手,然后我看见一只酒瓶砸中了唯她的头,血从她的头上冒了出来,这股炙热不明的液体腐蚀掉她的淡绿色眼影,顺着额头没过了眼睛,她被撂倒在地,一群人对她拳打脚踢。
“唯她。”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一刻我才明白那个全世界最关心我,希望我快乐的人就在我的眼前,而我却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受尽屈辱。
“唯她——你们住手。”我想不到自己的声音那样巨大,声线将我往日的怯弱,胆小,怕事扯得稀巴烂,我像一只雏鸟,用尽气力张大翅膀,护在她的跟前。
于是,在我重重挨了几拳之后,那群人走掉了。我背唯她去了医院。
第二天下午,她躺在自家的床上,她的额头还缠着绷带,手臂小腿上还有肿胀的淤青,而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日发生的事,因为她正在挑逗一只猫,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声,那是只灰色的肥猫,它的脸长得很戏剧,就像是麦当劳里的乔克叔叔,她自个蜷缩着身体,那只猫被她抱在怀里乖乖的,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只小猫依偎着一只大猫。
“唯她,你该住院的,你的伤势还很严重。”我说。
灰猫从她怀里爬开, 她望着我,两眼笑成很好看的月牙,伸出手像上次那样抚摸着我的头发说:“立夏,你知道吗?我一生下来就一无所有,所以我是个很爱抢东西的女孩,而你是我抢的东西当中最贵的一件,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的伤害,你懂吗?”我点点头,其实我想的是她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我并未说出口。
Chapter.03
唯她终于和顾北正式在一起了,就像星火终会燎原,大雁会结伴南飞。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看见她的吻落在了这个男孩温润的嘴唇上,阳光下斑驳的树影落入他晶莹的瞳仁里,他显得有些惊慌,像一只找不着北的小猫。看来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呼唤这个心爱的男孩子了。
我很清楚唯她这个人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可我就是对她恨不起来。她是我最最亲爱的朋友,甚至比我远在国外经年未归的父母还要亲,我希望她能过得幸福快乐,我喜欢窝在被子里,而唯她就是那床被子,我可以依偎着她,安全且舒适,尽管极有可能将自己送进坟墓。
所以,当她在我面前提起顾北时,我尽自己最大可能地保持镇定,尽管心里被一把利刃一深一浅地捅着。
“他真是个乖宝宝,我怕自己会带坏了他。”她说着,齐整的刘海迎风飞舞着,秀长睫毛上的眼影时隐时现。
“咦,立夏,你也喜欢他对吧?要不,我把这块肉让给你。”
我倔强地不想回答,只好说:“我只吃素,不吃肉。”她的嘴里发出咯咯的笑。
我依然会给他写匿名信,会在空闲的时间偷窥他,我们没有机会认识,却保持着特定的距离,我害怕他会突然回头发现了我,那样我会逃走,但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会留下来吧,即使我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深渊地狱,也会将错就错。
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我的希望就是他能永远留在我的视野里,从未奢望自己能有机会认识他,可我没想过的是自己心中的那个男孩会亲自找自己谈话,然后彻彻底底地离开了自己。
几乎是一夜之间的,顾北和唯她的裸照就传遍了浅川的校园,就像这个季节的黄叶,只稍一阵秋风,就能令人目不暇接。
好事的男孩将它们公布在公告栏上,我不愿看也不想细闻,我只想此时此刻自己的脑袋短路掉,屏蔽掉此类消息,可我做不到,我的眼里心里全是顾北,那张冷俊的脸和精致的面容,眼泪填满了我的瞳仁,从边缘肆意而出。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来到86酒吧找唯她,在众人面前给了她一巴掌,她穿着很醒目的粉红色薄对襟毛衣,没有说话,那双眼睛依旧是明亮狡黠,此刻一股液体从里面溢了出来,打在她涂了鲜红色香奈儿口红的嘴唇上。
那周一,我在校门口遇见了顾北,他长长的胳膊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被压在了墙角。
“你是不是喜欢我?”
“没有。”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的飞快。
“那天,跟踪我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
“那这些信呢?”他把我写给他的信一把撕碎洒在空中。
然后一把拽住我,他的样子很愤怒,眼睛红得要喷出火,
“我告诉你,你别指望我会喜欢上你,还有,请你转告唯她,她把我毁了,我会要她好看。”
他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我以为他要打我,闭上了眼睛。却感觉到他被人推开了,我睁开眼,乔巴站在我面前,他竖起手指大声对顾北呵斥:“请你走开,马上——”
顾北又愤怒又吃惊地看着他好一阵子。
我哭了,不是因为他对我发怒,而是我预感到他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好男孩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哭了好一阵子,他会不会就这样不会回来了。
Chapter.04
顾北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他变坏了。
传言他在外面抽烟、酗酒、泡吧,甚至嫖妓、打架、赌钱。
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我希望他能过得比我还要快乐,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的,那么我在学校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到他就是事实了,他去了哪?而唯她我也已经半个月没跟她说上话了,她会忘记我吗?也许吧,可我觉得她一定还记得我,并且记得死死的。
那天她遇见我时,瞧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去,但我清楚地看见她秀长的睫毛包容下的那对瞳仁镶着的泪水正一滴一滴往外溢着。
我真不该不理她的,有时我发觉她落寞地走在逼仄的小路上,我会觉得她楚楚可怜,想搭理她一下,就那么一下,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是我太绝情吗?又或者说我本身就是介意顾北对她的感情的,但因为太爱她了,自欺欺人地假装不在意。
可那天见面之后,她像是消失了一样,据说她跟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在一块,我只知道他在开学初时作为学生会成员上台讲过话,那个时候和他在一起的是个叫季北的女孩子。
他经常穿着很破的衣服,长得像个痞子,但总体算得上英俊,他会露出带有小酒窝的坏笑,眼神中有一种坚持,他叫天成。
这个夏季进入了尾声,我差点就把唯她忘了,因为她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出现在学校了。
有一天我照着镜子,对着镜子里的人说:“是不是好男孩都喜欢坏女孩,那我只要变成个坏女孩,顾北就会喜欢上我吧。”
所以我像唯她那样独自去86酒吧,穿浅蓝色的吊带衫,将原本完好的牛仔裤扯破两个洞,用香奈儿的深色口红,在假睫毛的上方涂上淡绿色眼影,可当我点燃DJ牌的香烟,吸入有生以来第一口烟的那一瞬间我就打消了想成为一个坏女孩的念头,我还是适合继续钻我的被窝,与世无争。
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始终会想念唯她,我希望她能给我发条简讯,可她的手机始终是关机状态,我希望在哪个路口或是转角冷不丁就遇见了她,那时我会好好地跟她打声招呼,说一句“唯她,好久不见。”
我会搜寻所有唯她可能会去的地方,所以那天我在距离86酒吧不远处,听见前方有动静,我知道出事了。
“唯她。”我在心里低估着,我的预感很准,可我希望这次它能失灵。
我走近前,顺着墙与墙的夹缝过去,来到86酒吧的后墙,眼前还是发生了我不愿看到的一幕,唯她人倒在一个垃圾堆的旁边。
“唯她,你没事吧?”我焦急地喊着,心里崩得紧紧的,跑过去,使劲摇晃着她,广告牌的余光闪烁在她肮脏的脸上,她的头发很杂乱,衣领被撕开着,露出里面的深黑色被扯断了的吊带,眼睛像两颗脏掉的玻璃球,腿上身上全是肿胀的伤痕。
“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立夏。”她的手抚摸我的脸,我觉得又湿又冷。
“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哭了。
“顾北——”
“他,是他把你弄成这样的吗?”
“他杀了人,为了救我,叫救护车。”
说完,她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个染着黄头发,穿皮裤的男孩,他的腹部正往外淌血,草地上积了很大一滩,我这才发觉旁边多出来一个人,我打完急救电话,没过几分钟,唯她和那个男孩被一同送往医院。
Chapter.05
我心爱的男孩永远离开了我。
唯她说,那天顾北带了一伙人报复她,他们用脚不停地踹她,又快又狠。
一顿打后,其余人都走掉了,那个为首的染着黄头发穿皮裤的男孩开始撕开她的衣服,她想反抗,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后来她看见顾北又追了回来,拉开了那个男孩,他们似乎发生了口角,并且扭打在一起,说来也奇怪,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后来她想到也许他的本意不过是想教训一下自己罢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的,没想到他会回来救自己。
顾北失手捅了那个男孩两刀,那个男孩经抢救无效身亡,他因过失杀人被判了三年,他被带上警车,我见了他最后一面。
那个我最爱的男孩如今站在我的面前,现在的他显得很坦然,就像是第一次我们相遇时的样子。
我压抑住内心的难过问他:“顾北,你还喜欢唯她对吗?”
“是,我还喜欢她。”他点点头,“立夏,你应该忘了我的,你是个好女孩,我不配爱你。”他给我留了最后一个微笑,说不清是苦,还是甜。
警察强行将他带上车,没一会就消失在车潮里。
我望着远去的车影,泪流满面。
我只需要他的一个回应,只要他说一句“不是”或者是简单地摇摇头,那么我就觉得我们俩还有希望,我就愿意等下去,等他三年,等他出狱,等他改过自新,然后我们再迎接未来的很多很多个三年,可惜都没有。
17岁那年我遇见一个男孩,我以为他就是我花光了17年的运气才能够换来的幸运儿,可惜他不是,爱情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立夏,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伤害你,我不该和顾北在一起” 唯她躺在床上,那只灰猫蜷缩在她左手的腋窝下,她的右手缠着绷带,此时,她从床上起来,她的大眼睛正对着我。
“没关系,都过去了。”我说。
“立夏,你知道吗?爱一个人是可以为他做出一切的。”她十分沉重地说,在她的大眼睛里镶嵌着泪花。我从未想过她会流泪,她给我的印象是像荒漠里的仙人掌一样坚强,带刺,不会失水,只会储存水分供养自己,我没想到她竟那么脆弱。
我不想看见她流泪,我抱紧了她,谁都没想到这就是我们青春时代的爱情,那么疯狂,那么无可救药。
Chapter.06
那年的冬天过得特别的快,高三下半学期,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是季北,她的脸很白,浑身上下被名牌包裹着,像个娇气的公主。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她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
“告诉那个婊子,我要她离开天成。”
“我不许你那样说唯她,她是我的朋友。”我拽住了她的手,她撇开了,显得不慌不忙。
“你们真是好朋友,都一个德行。”我气得说不出话。
“我季北认定的,谁也别想抢走,转告她,她要是再这样,会死得很难看。”她走了,看着她远去,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那晚,我又路过86酒吧,我敏锐地发觉前方有动静。然后就在朦胧的广告灯下,我看见唯她被逼退到墙的边缘,一个男的用膝盖冲着她的小腹踢着,又快又狠。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天成。我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去,扯开他,声音大到像撕裂开了似地喊:“给我滚开。”
他愣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打我,然而没有,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手指着唯她说:“人人都说你唯她是辆公交车,我他妈居然还傻傻地不相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和顾北的种,你最好把它解决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孩子是你的,我求求你,别离开我。”我看见唯她啜泣着,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抱着天成的大腿,天成拽开腿,唯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墙上晕了过去。
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就像对待一个渣男那样,他手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着:“天成,我也告诉你,唯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跟你没完。”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当然它只对唯她管用。
我用中指掐了一会她的人中,她醒了过来,带着哭腔:“他不爱我了,他再也不爱我了。”我突然间想说,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去爱,但我看着她的样子没敢说。
冬天终于彻底地过去了,顾北的事并未给这个校园带来太大的波动,它就像是社会上很普通的一条新闻,在前几周普遍地会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即兴节目,消遣着,谈论着,然后一个礼拜过去了,谈的人少了,又一个礼拜过去了,它就被淹没在人们的记忆洪流里,连回音都没剩下。
我一直在想我们的这一生真的太单薄,寥寥可数的相逢,有多少人记得你曾来过,即使那些有幸记得的人,它们的记忆也会被时光碾压成碎片,然后深埋,再无出头之日。
你能做的就是珍惜那些你爱的和爱你的人,在你有生之年的每一刻。
所以在我发觉唯她变得越来越古怪之后,决定寸步不离她。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喜欢独处,不爱讲话,有时会突然间傻笑,有时会突然间泣不成声,没有任何理由。她甚至会看一处风景看很久,眼神呆滞无光,就像被隔阂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很担心她会出事,所以只字未提她怀孕的事,只好一直陪着她。
我自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时间会治愈疼痛,唯她也会成为一位好女孩,就像那天在86酒吧她保护我教会我如何学会坚强那样,可我没想到的是爱情遗留下的伤口即使愈合了,也会结痂,它比身体任何部位都要脆弱得多。
那天放学,我像往常那样整点走出校门,在发觉唯她没有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时,我是如此的焦急,突然间脑子里一股不好的预感闪现,在手机提示音响了两下后,我收到了来自唯她的简讯,简讯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却像一把利刃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我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折回学校大楼,然而却已来不及了,在教学楼前伫足的人们集体向后退的瞬间,我看见了唯她从天台跳了下来,数秒后她的身体撞击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我仿佛听见了世界崩溃的声音。
“唯她——”我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血水从她的头骨流了出来,很快蔓延了大地。
我的思绪像被抽离了,脑壳空洞地打转着,脚不敢向前迈出一步,就好像只要不迈出脚去,这就不是一件既定的事实那样,此时此刻,我希望自己双目失明,双耳失聪,从而去摆脱掉这个现实——那个全世界最爱我的女孩永远离开了我。
Chapter.07
唯她死了,这个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因此变得无比漫长,原本斑斓的夏季像被冻结了,褪去了该有的颜色,变得阴暗潮湿,死气沉沉。
在她死后,教学楼被封锁了一个礼拜,然后他们给出的理由是自杀,校方就这件事作了持续一周有关于青少年身心健康的讲座,唯她的死被疯狂地调侃着谈论着,成为了他们口中的论据和论点,成为了那些道貌岸然的领导手中毫无意义的演讲稿里最具意义的一条素材。
在那一个礼拜,这件事持续发酵着,那些衣衫清奇的青年男女纷纷就这件事中女孩的死因发表了看法,有人说她脑子有问题,有的人说她是失足,还有的说她是被强奸了没脸见人,还特指了强奸她的人就是曾经和她在一起的天成。
我恨不得一一走到他们面前,伸出手,狂抽他们耳光,但理智制止了我。
他们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应该尽快找到天成和季北,好得知整件事的经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我就会变得怒不可遏,就好像杀死唯她的凶手是他们那样。
那件事后,我曾发了疯似的找他们,我想知道唯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最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死。
可我掘地三尺都未能寻找到他们,他们就好像从这个校园蒸发了一般。
这个秘密伴随着这个夏天的消亡,被深埋地下,无从得知。
那一年,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浅川,离开了这个我最爱的男孩和女孩曾经待过的地方。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唯她还活着,她只是找了一个地方让自己躲了起来,早晚会回来的。
我学着她的样子,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坏女孩。我在脑后挽着一个圆圆的髻,穿浅蓝色的吊带裙,和破落不堪的牛仔裤,涂香奈儿的深色口红,在假睫毛的上方抹上淡绿色眼影,去86酒吧唱歌,对着那些光怪陆离染着各种颜色头发的男孩子们大声讲着粗话,终于我习惯了抽DJ牌的香烟,彻底活成了她的模样。
有时候我会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她的口吻自言自语:“立夏小宝贝,你可还安好?”
等到萦绕的烟雾消散,我才明白那只是个梦,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到嘴里,又咸又涩又苦。
Chapter.08
我算算我是多久没有回来学校了,一年,两年,三年,整整三年,以至于徘徊在校门口都找不着北。
它全变了,浅川中学已经成为了名校,原本低矮的学校小门被拆除重建成庄严气派的大门,老旧的教学楼也成为了更大规模的建筑,在它前面莫名坐落了两座类似于图书馆和实验楼的楼宇。校门正对面沿街鳞次栉比的商铺现在成为了超级大卖场,书店关了,拉面馆也不再经营了,我原以为时光的渐变带来的是物是人非,没想到人非,连物也不是了。
我来到了86酒吧,它尚还一成不变地开张着,那块斑驳的广告牌兀自闪耀着光,夜色很暗,酒吧里却没几个人,我要了一杯威士忌,选定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此时酒吧正播放着王菲的《香奈儿》:你快乐我也快乐,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
歌曲唱至尾声,我看见了从酒吧的门口进来一个头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他健硕的手臂向前台挥舞了一下说:“老样子。”
店员递给了他一杯伏特加。
这样的口音错不了,在他摘下鸭舌帽的那一刻,证明了我的预感是对的,他是天成。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他心安理得地坐在那,我不由得怒火中烧。
在他坐定的下一秒,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将手中的酒尽数泼在他的脸上。
“你还有脸回来。”我呛声说道。
这一记攻击并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效果,我以为他会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然后气急败坏地予以还击,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用手捋掉脸上的酒水,脸上显得有些伤感和疲惫。
“我不怪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他声音哽咽,眼里泛着泪光。
“你错了,恨能有什么用,恨你能让唯她活过来吗?”
“我对不起她,照片的事是我让她做的,为的是毁掉顾北,我没想到她——”
“你没想到她那么愚蠢对吗?她曾深爱着你,为了你连名誉都不要了,你却对她不屑一顾,所以她死得一点都不值得,真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傻瓜对吗?你和季北在一起过得不错吧。”我打断了他。
“我们分手了,出事前她找了唯她,我对不起她。”
“你少假惺惺的,你如果觉得有愧于她,为什么那年出事你要走?你连个音讯都没留下。”
“我上学的费用都是小北出的,那年我们分手了,我怕连大学都上不起,就从浅川转了学,顺便攒上大学的钱,因为我不愿变得像我爸那样,顾北的爸就是我爸,当年他嫌我家里穷,抛弃了我和我妈,娶了顾北他妈妈,他就是个吃软饭的混蛋。”他说这些的时候,双手始终捂着脸,这些话像从他的声带里被强行剥离了出来,痛得他在脸上死命抓挠着。
“我以为等我上了大学,我就和唯她在一起,我从没想过她会死。”说完这些,他伏在桌上低声啜泣着。
“你不该哭的,你的复仇大计实现了不是吗?难道不该感到高兴吗?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不会重新来过,顾北被抓了,唯她也不在了。”我突然想起唯她,那天的事还历历在目。
“她在死前给我发了条简讯,我没想到她至死还这样。”
“她给你发了什么?”
“你真的关心吗?我不会告诉你,你谋杀了她,就用你漫长的一生去忏悔去还债好了。”
说完这些我就起身走了出去,聚光灯炫照在他的脸上,表情复杂,眼神茫然。我突然间觉得他有些可怜,很后悔自己说出去的话,我莫名地想哭,我想到了唯她,我在心底呼唤着她:我心爱的唯她,我该怎么办?我该继续恨他吗?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Chapter.09
我度过了一个很不愉快的春节,乔巴走了,连同家里人一起去了海南,他在临走时交给了我一封信,嘱付我照顾好自己,有空去看他。我把信珍藏了起来,舍不得拆开,我想等我不顺心的时候,再拆开来看看。
那天在我离开酒吧后,那里发生了一场事故,一位年轻女孩要跳楼,是天成救了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季北。
我又来看唯她了,因为这次我要去北京了,说不定几时才能回来,据说这是一个你在马路上大吼一声都不会有人理你的大城市。
唯她的坟墓就在离学校不远的郊外。我每年都会来这里看她,这次我是来跟她告别的。
以前每次我来看她的时候,她墓前都会有条有理地摆放着祭品和一束纯白的白玫瑰花,杂草也被拔除得一干二净,似乎有人专门清理过。
现在它杂草丛生,印象中的白玫瑰也消失不见了。
我正准备俯下身去清理,一双手靠了过来,动作迅捷而有力地拔着草。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声音低沉,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你。”我这才注意到身边的人是天成。
“我妈死了,我也马上要去上海了。”我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你和季北和好了吧,那天酒吧是不是出事了?”
“是,我们两清了,她去了国外,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清完墓前的杂草,他从背袋里掏出一束白玫瑰,端正地摆放在唯她的墓前。
“唯她,我来看你了,对不起。”他的眼眶里噙着泪,嘴唇倔强地抿着,声音低沉而有力。
在看见那束白玫瑰之后,我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我在心里对唯她说,唯她,我想我已经无法再继续恨他了,让我们都不再恨了好吗?
“你还爱她吗?”
“我爱她。”我看见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的脸滚落下来。
“她最后发的那条简讯,你真的想知道?”
他点了点头。
话至嘴边,我想起了那天的事情,突然间哭得泣不成声。
“没关系,我不勉强你。”
“她要我转告你,她不怪你,她不后悔爱过你。”
听完这句话,他双膝瘫在地上,手捂着脸,闷声痛哭。
我看着墓碑上唯她那张笑得咧开嘴露出小白牙的黑白照片,心里低声说着:再见了,我亲爱的唯她。
我想我们的青春也就这样过去了吧。
那一年我十七岁,站在青春的十字路口上,那是个太过耀眼的年纪,我们都太过高估自己,以至于在应对突如其来的感情与变故时,显得那么手足无措,等我们摆好姿态准备迎接它时才发觉该错过的也就错过了。
在那个属于我们每个人的青春年代,我们显得高傲而自尊,对于未来我们却显得稚嫩而晚熟,时间虽然教会了我们成长,却让我们付出了很多的代价,我们每个人都欠很多人一个对不起,却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我一直在想,还会有多少个顾北,多少个天成,多少个唯她在未来等着我,那时,我想我会变得更果敢和更成熟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