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灵城。执政官府。

徐思诚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安静地批阅成堆的文件。他的左手边和右手边各摆放着一堆文件。

摆放在左手边的那一堆，是尚未被批阅的文件。它们分为两份，分别是一叠文稿和一堆卷轴。摆放在他右手边的那些已经批阅完毕的文稿同样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几乎和摆放在他右前方的长笔筒一样高，数量明显比尚未批阅的文件多得多。摆放在笔筒旁边的茶杯已经完全不冒热气。杯中只剩下小半杯茶，清淡得完全看不出颜色。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连续第几天熬夜工作。自从西部边境再次爆发战争以后，他几乎没有一天好好休息过。多年的从政生涯让他养成事必躬亲的习惯。几乎所有比较重要的政务和军务，凡是在他职权范围之内，他都要至少过问一遍。只有这样，他才感到踏实。

“咚！咚！咚！”三声厚重的敲门声响起。

“报告执政官阁下！有从西方战场前线发来的急件！”浑厚的喊声从大门后响起。

徐思诚突然长呼出一口气，脸上的倦意瞬间消散。他放下手中的笔，抬起手，示意站在自己最右边的护卫灵师去开门。

“嗖”的一声，护卫灵师迅速地移动到厚重的大门前，从门缝中接过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红色卷轴。他快步走回办公桌前，用双手把它递到徐思诚面前。

徐思诚迅速地拆开卷轴，仔细阅读几遍。他脸上始终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随后，他迅速地把卷轴摊开，放平，用笔在上面写下一连串批语，随即向站在一旁的秘书招手。秘书会意地从办公桌旁边的文件筒里抽出一个新的白色空白卷轴，在桌上铺开，摊平。

徐思诚放下手中的笔，从一旁的笔架上拿起另外一支笔，在空白卷轴上写下一连串话，并盖上印章。秘书站到办公椅的旁边，把两个卷轴收起来，用绳子系紧。

徐思诚放下笔，张开双手，用左手握住两个卷轴的中间部分，缓缓地向卷轴表面注入灵力。两个苍灵国国徽图案的灵力封印先后从卷轴的表面上浮现出来。

“把红色的送到军委，交给郑元帅。白色的，送到苍灵学院灵师院，交给侯院长。速去速回。”

“是！”秘书和护卫灵师同时躬身行礼。

侯仁泽站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的入口处，看向位于办公楼斜后方的几栋教学楼。白色卷轴被他掩藏在宽大的袍袖里，隐隐散发出微弱的白光。他没有穿军服，也没有穿平时办公用的制服，而是穿着一身宽大的长袍。微风缓缓吹动他的袍袖和长袍的下摆，也吹得他领口垂下来的两条飘带反复抖动。

“嗖——”

一道微弱的绿光从男生宿舍楼的方向升起。一道青绿色的身影一闪而没。几次呼吸之间，他就飞到院长办公楼后方的花园入口处。

叶恒远轻轻地降落在侯仁泽面前，抬起手，把略微有些乱的头发理顺整齐，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他的脸上和脖子上还挂着几滴没来得及擦干的汗水。

“院长，您有事找我？”

“嗯。”

侯仁泽露出满意的微笑，睁大眼睛，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叶恒远。自从叶恒远正式入学以来，他和叶恒远有机会相处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年。他完全能够看出，叶恒远已不再像当年那么腼腆、拘谨，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增多不少。最重要的是，那些深刻在他脑海里的阴影对他的影响几乎已经完全消失。

作为一校之长，侯仁泽不可能注意不到叶恒远的这些变化。虽然叶恒远不是他的亲传弟子，但也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同样能够带给他快乐和骄傲。

“其实，我目前也没什么大事，小远。我只是想叫你和我一起散步。同时呢，我也想单独和你聊一聊。小曦和我说过，这些天，你们几个应该都挺累的。我想让你们适当地放松一下。”

“啊？也……也没多累啦，院长……”

叶恒远笑笑，抬起手，擦干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这两天，我主要是在准备论文答辩的事。就是您指定给我的那一篇关于灵师门派兴衰过程的论文。今天，我刚完成所有的答辩，回到宿舍之后，刚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就被叫过来了。”

“哦？”

侯仁泽的脸色略微一变。他转过身，沿着大块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步一步地往花园里走。他的步伐不大，也有些慢，每一步都刚好踩在一块比他的脚板要略微大一点的鹅卵石上。叶恒远跟在他后面。

两人慢慢地沿着小路往里走。

侯仁泽有意识地放慢自己的步伐，稳稳地向前走。

“你答辩得怎么样？感觉自己发挥还可以吗？还有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问题？或者说，感觉自己做得还不够完善的地方？”

“呃……这个嘛……”叶恒远抬起手，轻轻地挠头，“这个……我自己说不上来……我不太清楚，自己在哪个地方有什么问题……这应该得等到评分的教员们做出评价吧？”

“那么……你觉得有什么地方准备得不够充分吗？”侯仁泽问。

“嗯……可能是在某些论述环节上有点不充分……比如说，论述某些灵师家族的衰亡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能举的例子不是太多……”

“哦？说来听听看。”侯仁泽的语气很放松。

叶恒远放慢脚步，轻轻地吸鼻子，嗅着两侧的花坛中传来的花香。小路两旁的圆形大花坛随着小路排列成两排，每一个花坛的高度都到他的腰部，每一丛繁茂的花枝都释放出淡淡的香气。香气清新淡雅，一点都不浓烈，让他感到很舒服。

“一般来说，灵师家族衰亡的原因基本都与家族血脉断绝有关。在苍灵国的历史记录上，有记录的反例少之又少。我本来选定的论题是，与家族血脉断绝无关的家族衰亡现象。但是，我在图书馆里查过很多资料，总是找不到足够的论据。或者说，哪怕找到论据和范例，也构不成完整的论述过程。”

侯仁泽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刻问什么。叶恒远也一同停下脚步。

“直到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一本……一本记录某些已消亡的灵师家族的档案。”

侯仁泽缓缓转过身，脸上重新布满慈祥的笑容，温和地看着已经比他还要略微高一点的叶恒远。他注意到，早已度过自己的十九岁生日的叶恒远似乎又长高一些，身材显得更加高挑，也更加匀称。同时，他身上的肌肉也明显地变得更加结实，即使隔着薄薄的夏季制服，都能看出他身材表面隐约的轮廓。他当初刚刚入学时的那种难以掩盖的稚气，以及隐约的单薄感，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他变得更加成熟，更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本档案……有一些页码被撕掉。其中……有一个家族的资料几乎被完全毁掉，一点踪迹也没留下。”

侯仁泽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他在等待叶恒远说出那个名字。

“那个家族的名字，叫苍叶家族。师父曾经和我说过一些关于那个家族的事，但是，说得很少。我也没有多问。现在，我查不到它的任何资料。最重要的是，整个学院，没有一位教员正面回答我，任何有关这个家族的问题。”

侯仁泽缓缓地后退一步，站到一块扁平的大圆石上。这块大圆石几乎是完全的正圆形，至少和十几块鹅卵石的大小相当。

“呃……”叶恒远也后退一步，脸上满是尴尬的表情，“院长，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有。”

侯仁泽笑着摆手，随即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一座小凉亭出现在小路的尽头，也就是大块圆石后方的几座大花坛围出的一片空地上。

凉亭是石木结构，底座用石块砌成，顶棚、承重柱和栏杆则全都是用上好的红木制成。凉亭中央摆放着一张红木圆桌，东、西、南、北各摆放着一只圆形木凳。一套完整的茶具在桌面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侯仁泽率先走向花坛中央的小凉亭。他抬起手，把自己长袍的袖口里的白色卷轴塞到长袍的内袋里，随即坐到北面的圆形木凳上，示意叶恒远坐到他的对面。

叶恒远长吸一口气，快步走进凉亭里，坐到南面的那只圆形木凳上。这木凳不大，至少，对于他和侯仁泽的身材来说，显得有些小，坐起来不算特别舒服。

“来，小远，”侯仁泽抬起手，“先喝点茶。你今天应该没什么别的事吧？咱们慢慢说。”

“好的，院长。”

叶恒远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端起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走到侯仁泽身边，向侯仁泽面前的茶杯里倒茶。深褐色的茶水沙沙地涌入同样小巧的茶杯中，热气顺着壶嘴徐徐飘出，浓郁而醇厚的香气四散开来。他忍不住轻轻地吸鼻子，随即给自己也倒满一杯。

“怎么样？香吗？”侯仁泽问。

“嗯……”

叶恒远坐回到凳子上，用右手端起茶杯。茶杯有点发烫，杯中的茶水的颜色看上去有点过于深邃，有点不太像是茶，反而更像是一种药剂。但是，它散发出的香气是不会骗人的。

“香是挺香的……但味道好像有点重……”

“尝一尝吧。”

侯仁泽缓缓端起自己的茶杯，闭上双眼，慢慢地啜饮一口。

叶恒远学着院长的动作，轻轻地啜饮一口茶水。滚烫的热茶味道很浓，浓得他忍不住挤眼睛。

“呃……院长……这茶好像有点太浓……”

“还有呢？”侯仁泽不紧不慢地问。

“呃……也有点苦……还有点涩……”

“没错啊。这就是一种陈年苦茶。”

侯仁泽放下茶杯，双臂放在圆桌上，笑眯眯地看着叶恒远。

“你师父也爱喝茶。只不过，他喜欢喝的，大部分都是新茶。我和他不一样。等你走到我们这个年纪，也许你就会明白，许多人的人生，都像是一杯陈年苦茶。只有品尝尽天下的苦涩，才有可能品尝出甘甜的滋味。而且，每个人能够品尝到的味道，都不尽相同。”

“哦……”

叶恒远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记得，师父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人生在世，但凡是必须要认真才能做的大事，无论是修炼，还是领兵打仗，或是教书育人，都像喝茶一样。要有耐心，更要有恒心，不可急于求成。太过急躁，只会被烫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这段话，我大概能明白吧……”

叶恒远也把双臂平放在圆桌上，望向侯仁泽的眼神。

“但是，这和苍叶家族有什么关系吗？难道，那个家族衰亡的原因和这段话有什么关系？”

“不是。”

侯仁泽摇摇头，再次端起茶杯，轻轻地啜饮一口。

“小远，你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弄清这个家族的故事吗？”

“师父刚带我来入学的第一天，我在办公楼里看到我国历史上的一位大英雄，叶智明元帅的肖像。师父告诉我，叶智明元帅就出身于苍叶家族。”

侯仁泽的眼珠微微转动两下，明亮的双眼突然黯淡下去。

“师父还告诉我，叶智明元帅的武灵，也是龙纹方天戟。因此，我的身世，很可能和叶智明元帅有关，更有可能和苍叶家族有关。”

侯仁泽把茶杯放回到桌面上。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原来是这样。”

叶恒远端起茶杯，轻轻地吹茶杯表面的热气，然后猛吸一大口，一下喝掉茶杯中三分之一的茶水。他缓缓地搅动舌头，品味苦涩的味道。香气和苦味同时在他的口腔中打转。

“小远，你应该知道，苍灵大陆上，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其中，最大的秘密，就是属于各个国家的国家机密。不只是我们苍灵国有机密，其他四国也一样。任何一个国家，都有不能，或者不适宜向级别不够的人公开的机密。”

叶恒远连续眨眼，没有立刻说话。

“苍叶家族的衰亡，就是一个机密。你查不到苍叶家族的资料，是因为，政府和最高法院的命令。有关于它的资料已经被全面封锁起来。在整个苍灵国境内，只有少数人拥有知晓它和在极少数特定场合谈论它的权限。关于我国的国家保密法，你应该也了解一些。国家机密一旦被随意泄露出去，可能会对国家和社会造成难以预计的伤害。只有达到相应的级别，拥有足够的权力、权限和地位，才有资格去了解它们。”

“那您认为，我应该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了解它？等到我成为天空灵将之后吗？”叶恒远咽下口中的茶水。

“这个……我也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

侯仁泽摇头，脸上满是惋惜的表情。叶恒远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下达这个命令的，是当年的国家执政官和以他为首的那一届中央政府。”

“当年的执政官？”

“是的，”侯仁泽点头，“小远，你应该知道，我国的执政官是任期制，而且是定期选举的吧？”

“我知道。但是，我没见过。”

“嗯？”

“我没见到过什么选举，”叶恒远淡淡地说，“从小就没有。更没有见过什么选票。我记得，我们青岩镇上从来没有过什么选举。”

“哦……”侯仁泽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我忘了，你是在边境附近长大的……”

叶恒远的嘴角略微一歪，有点像是在苦笑。

“现在的执政官，就是当年的内政和灵师组织联络部的部长。目前，能完整地、准确地解答你的这个问题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其他有关的人，要么已经不在人世，要么已经垂垂老矣，要么是你暂时还不能接触到的人。”

叶恒远咬住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个答案，他其实能够预料到。只是，他还是无法做到完全接受。

“那么……您能告诉我更多的东西吗？师父从来不回答我更多的问题……”

“你师父是对的，小远，”侯仁泽长叹一口气，“你现在还没到应该得到真相的时候。也许，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方法。时间会给一切充分的解答。”

“好。”

叶恒远点点头，再次喝下一口茶。他的茶杯已经空出大半。

“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小远。你师父在出发去前线之前，和我说过。他说，人都要长大，每一天都必须要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但是，无论你长到多大，他都希望你能够保留你心里那一片好的、善良的、单纯的部分，不要被这个世界上的污浊沾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合天理的肮脏事，是现在的你想不到的。”

“我明白，院长。”

叶恒远放下茶杯，微微活动自己的双臂，放松自己的身体。他身上的气息明显地变得平和很多。

“国家层面的事，我现在确实还不懂。但我会努力去学习的。”

“嗯。这是对的。”侯仁泽笑着说。

“嗯……院长，那……您有前线发来的消息吗？这几天师父都没来信，是不是前线的战斗非常激烈？我军是不是损失很大？或者说……师父出了什么状况？”叶恒远的语气很平缓，但语速却突然加快很多。

侯仁泽哈哈一笑，紧绷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

“你别担心，小远。这几天，前线的战斗确实非常激烈。双方的损失都不小。但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师父是不会有什么事的。一般情况下，即使在战场上，拥有灵核的灵将也很难遇到足以当场致他于死地的危险。除非他被多名敌国灵将围攻，或者遇到巨大的意外状况。”

“真的吗？”叶恒远有些不信，“师父和我说过，在战场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从理论上来讲，确实可以这么说。”

侯仁泽再次端起茶杯，啜饮一口。

“但是，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的因素，有很多。战斗力，只是其中一部分。”

叶恒远略微低下头。

“从全局的角度来看，目前，敌我双方还没有到最后誓死一搏的阶段。谁也不会率先打出那几张拥有恐怖威力的王牌。更何况，这次传来的最大的消息，是一条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叶恒远问。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我军已经在敌军边境防线上打出一个缺口。”侯仁泽缓缓地说。

“那不是太好了吗？这样一来，我军不就可以转守为攻，进攻敌国的领土了吗？”叶恒远露出高兴的表情。

“嗯。”

侯仁泽没有立刻继续说话，只是点头。

叶恒远一把端起自己的茶杯，一仰脖子，把茶杯里剩下的茶水喝个干净。他突然感觉到，茶水中的苦味减弱很多，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忍不住回味的味道。

“哈哈。”

侯仁泽忍不住笑起来。他能够看出，叶恒远身上隐藏的很多东西，尤其是他性格中不为人知的那一面，正在往好的方向转化。

“好啦，小远。你要是喜欢喝这茶，就再坐会儿，再喝几杯。不喜欢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学院批准特招的最新一批特招生就会到达学院。到时候，金主任可能会安排你们几个和教员们一同去对他们进行考核。”

“什么？”

叶恒远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苍灵学院灵师院有时候会根据相关规定招收一些具有特殊能力或者才艺的、插班生性质的学员。但是，他没有听说过让仍然在校的学员去辅助特招生的入学考核的先例。

“特招生？考核？让我们去？”

“没事，不必紧张。你明天就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侯仁泽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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