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风居住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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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长安路1号】

长安路,从南至北,整整十里,是江南名镇花溪唯一的一条步行街。

二〇一三年的三月,出版社为我在蓉城举办了一场新书签售会。活动结束,我转道花溪,步入这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镇,同时,为自己的下一部书稿寻找素材。

三月的花溪,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小河弯弯,垂柳依依,大片的灰墙黛瓦,高高低低,浓浓淡淡,宛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春秋的流水,汉唐的古韵,明清的房子,百年的石桥,窄窄的小巷,千米廊棚,弥散着连绵不断的古汁古味。江南古镇如水般的温润令我欲罢不能,我这个有着浓郁江南情结的北方女子,再一次走进花溪,只为在那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走一走,看一看木门凋敝、窗棂古旧的老屋。

那天黄昏时分,花溪的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我背着相机,沿着石板路,一路走一路拍,从长安路的最南端一直走到了最北。街道两边,商铺林立,时尚小店、豪华酒吧、特色餐馆,让人目不暇接。长安路最南端是519号,是一家二层楼的茶坊,装修别致,门庭若市。但这些都没有吸引我,当我正叹息着花溪的原生态风情被这些看似繁华的商业气息淹没时,一段熟悉的音乐飘来,飘进我的耳朵。是二胡吗?这条长街怎么会有人拉二胡,而且是这首曲子?

我带着疑虑,寻音而去,走了十几米的路,看到了一间掩映在紫槐树下的老式青瓦房,土灰色的外墙已是斑驳一片,墙粉脱落,墙体泛黄,各类小广告纸扭扭歪歪地贴着,与这条长街的繁华格格不入。唯一让人感觉喜气是那扇朱红色的木门,木门上端写着一行白色的漆字:长安路1号樱子照相馆。

原来,长安路最北端是一家照相馆。我看到明净的玻璃橱窗内摆放着一张二十英寸的照片,相框是古铜色椭圆形的,四周嵌着白色的花纹。照片上的女子穿着一件素朴的白衬衣,两条黑色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明眸如月,一张瓜子脸白皙可人,她微笑着,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浅浅的酒窝。

紫槐树下,朱红色的木门旁,有位老人坐在竹椅上拉着二胡。他背对着我,浑然不知站在身后的我,我也看不到他拉琴时的神态,但我可以想象,他的神情一定是忧伤的,因为这首曲子原本就是那么的忧伤,那么的深情。我站在雨中,等着老人将曲子拉完。我知道,这时,只适合聆听,不适合打扰。琴音刚落,我便端起相机,按动快门,拍下这一瞬间。

姑娘,你是?显然,我的闪光灯惊扰到了老人。他缓缓地站起来,问道。

大爷,我是来花溪旅游的。我微笑着回答,大爷,您的二胡拉得真好,这首曲子很美哦,对了大爷,你这照相馆,生意好吧,这条街真热闹,那么多游客。

他没有接我的话,自顾自地抱着二胡,一拐一拐地朝屋内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他佝偻着的背,蹒跚的步子,简单低沉的话语,在我眼中,尽是掩不住的沧桑。在花溪,我所见到的这间照相馆,像极了一位垂暮的老人,站在十里长街的最前端,一缕斜阳泻落,任那些遗世的孤单渐渐拉长。

一朵紫槐花飘落下来,带着冰凉的雨珠儿,滴落在我的脸上,我被唤醒,才觉天色已晚,便转身向预定好的客栈走去。

雨花石客栈在花溪湖边,网上的游客对它古朴优雅的环境以及精致的房间布局好评如潮。住在花溪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得极不安稳。一夜的狂风暴雨,一夜的噩梦不断,醒来时头痛欲裂。

早上,雨还在下着,好像没有停的意思。今天预订好的行程是参加当地旅行社的一日游。我给导游潘辰打了电话,询问今天如何安排。我和潘辰很熟,前几次来花溪也是他带的团。潘辰是本地人,从旅游专科学校毕业后回到花溪就干起了专职导游,他待人热情,性格开朗,知识面广,能说会道,深受游客的喜爱。他在电话里说,曼汐姐,我已经在客栈门口,你现在可以到门口找我,我等你!

在花溪,见到潘辰就像见到了亲人,昨晚失眠的焦躁一下子烟消云散。他见到我便舒展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笑呵呵地说,美女作家苏曼汐小姐,欢迎你再次来到美丽的花溪。我是你的导游潘辰,十分愿意为你效劳!哈哈!

他的快乐感染了我,我也笑着,想起出发前,潘辰就在电话里说,曼汐姐,在花溪你搞不定的我潘辰一定能帮你搞定,放心来吧。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我才延后了返回海城的时间,也错过了妈妈的生日。

连绵不断的雨,破坏了原来的行程,想起临行前妈妈的叮咛,曼汐,南方多雨,一定要带把雨伞在身边。中午,我们在长街的饭店里用餐,潘辰说,今天下午会有大雨,因此,原来安排的几处景点将延后游览,请大家谅解。接下去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可以去花溪的十里长街走走看看,品尝一下花溪的小吃。

我回到客栈整理昨天拍的一组照片,愣愣地对着长安路1号樱子照相馆看了好久。这间普通的照相馆里一定藏着故事,那位拉二胡的老人与照片上的女子之间会有怎样的情感纠葛,我想进一步去挖掘,却不知如何开始。这时,接到妈妈从海城打来的电话,说想吃江南的点心,让我带几盒回去。黄昏时,我在长安街18号一家特色食品店里买了五盒糕点,又在隔壁的祥记馄饨店里吃了一碗小馄饨,最后,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长安路1号。

在照相馆门口,我意外地看到了潘辰,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在为老人剪发。啊!我一声惊呼,这不就是昨天我遇到的那位拉二胡的老人吗?

潘辰,你怎么在这里?

曼汐姐,我来看我爸爸。哦,对了,曼汐姐,这是我爸爸!

你爸爸?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潘辰。

曼汐姐,你等我十分钟,我收拾下。

潘辰搀扶着老人走进了里屋,站在槐树下的我又看到了橱窗内的人像照,突然觉得那眼神好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这橱窗很少开,像今天这样的雨天是用搁板拉上的,只有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拉开!不知何时,潘辰已经站在了我身后,他的语调有些伤感,和上午遇见的那个潘辰判若两人。

哦,我昨天这个时候也到过这里,没想到老人是你爸爸。你爸爸的二胡拉得真好,我都听得入迷了。

曼汐姐,我送你回客栈吧,今天晚上估计会有暴风雨,你早点休息。潘辰一路很少言语,把我送到了客栈门口转身离开。

果然又是一夜的狂风暴雨。早晨起来时,推开窗,发现窗外的蝴蝶花纷纷飘落,被风刮落的树枝落满了石板路。还有一个小时就是出发的时间了,在我洗漱时,手机响了,电话那头传来潘辰沙哑的声音:曼汐姐,对不起,今天我有事请了假,公司会另外安排一位导游带你们玩,我不能陪你们了……曼汐姐……

潘辰,出了什么事了?我听着感觉不对,赶紧问道。

曼汐姐,我爸……我爸爸他死了……

当我心急火燎地赶到长安路1号时,那里已经是另一种景象。

大大小小的砖石,碎玻璃,断胳膊缺腿的凳子椅子,被风雨刮得不成形的背景画布,还有一股刺鼻的焦味。长安路1号樱子照相馆在一场暴风雨之后成了废墟之地。我穿过还没有撤掉的黄色警戒线,四处找寻潘辰的身影,终于在一棵倒了一大半的老槐树下,看到了躲在树枝间悲伤不已的潘辰。

他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一把断了弦的不成形的二胡,那是老人昨天拉过的琴。潘辰身上的衣服已湿透,裤子被刮破,脸上黑乎乎的,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潘辰……我用手拨开一层层的残枝败叶,把他从树堆里拉了出来。这时,太阳出来了,好温暖的太阳,真希望它能温暖潘辰冰冷的身子。“哐当”一声,店门左侧的几块玻璃落在了地上,我看到了那张照片还在橱窗内,我走过去,想把照片给拿出来,却怎么也拿不动。靠近一看,原来,那古铜色相框底部和搁架上的木板胶粘在了一起。那位刚刚离开的老人,他一定不想让照片上的女子一个人孤单地留在那里,也许,照片上的女子是潘辰故去的妈妈。我叫来了潘辰,两个人合力将相框取了下来。

下午三时,潘辰接到警方的电话,通知他前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理老人的死亡手续,警方给出的事故认定是:房屋破旧,陈年失修,在暴风雨中自然坍塌,属于不可抗力事件。随后,我又陪着潘辰一起返回事故现场,在废墟上找到了老人生前的几件物品:一叠手写的曲谱。一本影集。一支英雄牌钢笔。

老人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

葬礼那天天气阴沉,一场雨飘落,令小城多了几丝悲凉。我决定要去送老人最后一程,这个对我来说像谜语一般的老人,虽然我与他只见过两次,但他的突然离世也让我徒增伤感。在葬礼上,我知道了老人原来有个很响亮的名字:赵风桦。

来送老人的人不少,大多都是这条街上的乡邻。礼堂中央的黑色大幕上,挂着一张老人年轻时在舞台上拉二胡的相片,正当我看得出神时,到了潘辰致答词的时间,他向着幕墙上的遗像深深地鞠躬,又朝前来悼念的乡亲们鞠躬,然后开始致答词:

……

我最亲爱的爸爸,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爱我的人,在二〇一三年五月十七日那个暴风雨之夜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爸爸叫赵风桦,他心胸坦荡,才华横溢;他饱尝世间疾苦,一生清贫,终身未娶。我爸爸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他的家乡、给了他的孩子。

……

感谢各位亲友来送我爸爸最后一程,谢谢大家,我给大家鞠躬了!

我不是我爸爸的亲生孩子……当潘辰说出那句话时,我已陪着他坐在雨花石客栈的回廊里,身后是潺潺流动的花溪湖,我在为他泡茶,听到他的话,滚烫的开水烫红了我的手。我把茶杯递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拍他的肩,发现他正不停地颤抖着。

我坐在他对面,像是在等待一个故事的开始。

我不是我爸爸的亲生孩子……我不是他生的,但我却是他亲手养大的,如果没有他,我早就不在人间了。在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我原来的那个家很小很黑,我的亲生父亲得了很重很重的病,脸色黑黄,还经常吐血。为了给爸爸治病,妈妈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可是最后爸爸还是死了。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个秋天,妈妈用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辰儿,妈妈明天带你去儿童乐园玩,好吗?那天,妈妈给我买了很多爆米花、薯片、可乐,还带我去坐旋转木马,去海底公园看珊瑚。那一天我是多么高兴啊,妈妈终于不用去上班了。

下午,妈妈跟我说,她要去上厕所,让我坐在椅子上等她,十分钟后她就回来找我。可是,我等了一个小时,二个小时,三个小时,一直到公园要关门了,天快黑了,她都没有来。我很害怕,肚子很饿,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能站在公园门口等妈妈。我想妈妈可能是去忙别的事了,她一定会回来接我的,老师不是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吗?没有妈妈不要自己亲生的孩子的。

我记得那天晚上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肚子空空的我沿着长安路一直走,一直走到照相馆旁边,然后蹲在那棵树下躲雨。那么长的一条街,只有这间照相馆里还亮着灯,我就是看着这缕光,走到我爸爸赵风桦家的。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床上,多么柔软的床啊!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我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你醒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来,先吃点东西,然后叔叔送你回家。他为我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还亲手喂我吃。

我走在前面,他走在我身后,就这样,先到儿童乐园,再走到我自己的家。家门开着,我以为妈妈在家里,可进去一看,家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他又把我带到了他的照相馆,说让我住下来再说。于是,我在这个家一住就是十五年。

到了第三年,我没有等来妈妈,他就正式收养了我,从那天开始,我叫他爸爸。但是他不让我改姓,他说,一个人的姓就和他的生命一样,一生只有一次,生下来姓什么,这辈子就要姓什么。他供我上学,靠为别人拍照片所赚到的钱。我记得,我小时候,照相馆的生意特别好,可是到后来照相馆生意就不好了,他就拿着相机去公园摆摊,靠十元一张照片收入,养活我和他自己。

在我上高中那年,他在公园摆摊时遇到了几个坏人,拍了照不肯给钱,那些坏人砸坏了他的相机,还打伤了他的腿。这台老相机彻底坏了,没法修了,他又没有剩余的钱去买新的,于是,他就拿着他最心爱的二胡在街上拉琴。

我爸爸是一个很执着的人,我问过他为何非要守着这间又老又破又旧的没有生意的照相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我参加工作后,单位给了我一间单人宿舍,我想让他搬到我那里住,他也不肯。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等什么人,没想到一场暴风雨,照相馆没了,爸爸也没了,而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

潘辰,你爸爸等了一生的人,是不是橱窗里照片上的女子?我问道。

潘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到这个家的那一年,这张照片就已经放在橱窗里了。我爸爸每天都要去擦那个玻璃橱窗,只要有一点点脏他就会去擦。有时,他会对着她拉二胡,一坐就是一整天。

二〇〇六年的春天,政府对老旧的长安路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改造,很多旧房都拆了,可是我爸爸他就是不肯搬,政府拆迁办的人来找他,说这房子太破旧了,再住下去就会塌,正好赶上长安路改造,只要他愿意搬,就给我们十万块钱,可是不管人家怎么说都没用,没想到这房子自己倒下了。

潘辰断断续续地说着,止不住的眼泪,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向晚的春花开着,情动的柳絮飞舞,只是那些无法言表的遗憾,永远刻在了这位年轻人的心底。

明天,我就要离开花溪了。老人的去世,给了我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强烈地感受到飘散在古镇上空的凝重的气息,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所看到的,无不是一种悲情,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伤。赵风桦与潘辰,他们之间的情感,是我这个外人无法了解的,这一对没有血缘的父子,在十五年的光阴里简简单单地相伴着,真是不容易啊。

潘辰,这十五年里,你爸爸有你这个儿子,是他的骄傲。所以,为了你爸爸,你要好好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如果有机会,我还会来花溪。

谢谢你,曼汐姐,谢谢你听我唠叨了这么多。夜深了,你明天还要赶路,我回去了。下次,你再来花溪,一定要找我。

曼汐姐,再见。

潘辰,再见。


【下部:花前街520号】

回到花前街时,已经是初夏了。北方的海风吹不散积郁在心头的愁绪,我在花溪所看到的一切让我有种莫名的痛惜,为那个名叫赵风桦的会拉二胡的老人,更为潘辰与老人之间十五年的父子情缘。

我想为这段往事写一篇小说,可当我坐在初夏的风中构想时,却无法敲下一个字。我怎么了?花溪。长安路1号。樱子照相馆。那些只是别人的故事,与我毫无关联,但这些名字,却固执地在记忆之海中泛起浪花,一波波地涌向我。

曼汐啊曼汐,你哪来那么多的感伤?

花前街520号是姥姥姥爷生前的住所,两位老人过世后,将这栋两层楼的屋子留给了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在我十五岁那年,妈妈辞去了蓉城一所中学的工作,带着我回到了海城,住进了花前街520号,并在海城音乐学院教习钢琴课。一直到两年前那个黑色的夏天,妈妈的乳房被检查出病变,只能暂别学院,进入漫长的休养期。

妈妈在经过一次大手术之后,憔悴了很多,原来修长的身材因药物的注入而变得臃肿起来,一头长长的秀发在化疗中全部掉落,不得已只能用假发替代。手术后的第一年,我在家里守着妈妈,陪她化疗,监督她吃药,照顾她的饮食,偶尔也听她弹琴。第二年,家庭的经济出现了问题,姥姥姥爷留给妈妈的钱款已经所剩不多,我在一家广告策划公司得到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文案,虽然月薪不多,但最起码可以维持我和妈妈的生活。我有了工作,陪妈妈的时间就少了,家里,唯有一架白色的钢琴是最值钱的,我不在家的日子里,钢琴自始至终温柔地陪伴着日益苍老的妈妈。

妈妈苏梅是一位美丽坚强的女人,这些年里,从南方到北方,她带着我,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从未放弃对钢琴的喜爱。妈妈的一生都在与黑白的琴键痴缠,哪怕是在术后的康复阶段仍坚持弹奏。她对钢琴的痴迷,是我这个做女儿的无法洞悉的,只要她的手指触碰在黑白琴键上,她的眼中就会焕发出光彩,她的生命就不会失去光泽。

曼汐……妈妈为我端来一杯冰镇柠檬水,用她那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今年是海城音乐学院建校九十周年的日子,下周一,学院将为我安排一场个人演奏会,希望你可以去为妈妈加油,这也许是妈妈最后一次在舞台上演奏了。

好的,妈妈,我一定去。对了,演奏会的曲目定了吗?

定了,我去拿给你看看,这十五首曲子都是我最喜欢的。妈妈将曲目单递给我,我一行行地看,最后将视线落在了最后一首曲子上——《风居住的街道》。

爱之梦、绿袖子、小夜曲、梦幻曲、爱的纪念、六月船歌、寂静之声、悲怆奏鸣曲、月光奏鸣曲、秋日的私语、少女的祈祷、梦中的婚礼、夜的钢琴曲第五乐章、风居住的街道(二胡合奏曲)。

这场演奏会的最后一首曲子是《风居住的街道》。这首曲子,妈妈差不多有整整十年没有弹奏了,我问她为何不弹,她的回答是找不到优秀的二胡演奏者。

妈妈的钢琴演奏会在音乐学院大礼堂如期举行。着一身黑色晚装的妈妈,坐在白色的钢琴前,长发绾起,神态自若。一曲曲琴声回荡在礼堂上空,时而轻柔得仿若天边的一朵流云,时而急速得如海边吹过的劲风。

妈妈曾说,钢琴是回忆,而二胡则是思念。这首曲子并不难弹,但需要两位演奏者心神合一,在心灵上相互依靠,彼此信任,不然是弹不好的。这首曲子在她的心中沉寂了整整十年,如今再度弹起,又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呢?可是,在这首曲子的背景幕帘降落的那一刻起,舞台上,始终只有妈妈一个人,传到我耳朵里的也只有钢琴的音律,那位二胡演奏者始终没有出现。演奏会结束了,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妈妈的学生们纷纷上台,与妈妈拥抱。

如果不是那几只蝴蝶的引领,也许,花前街520号二楼的那间小屋再也不会进入我的视线。可是,就是那么一个初夏的午后,妈妈被她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学生拉去喝茶叙旧。我一个人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这时,三两只彩蝶从窗外飞了进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之后,向二楼飞去。

二楼其实就是由三间大小不一的储藏室组成的,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光。其中的一间储藏室里堆放着当年从蓉城带过来的几箱子旧物,还有妈妈在音乐学院教书时积累下来的教本与曲谱。我就这样随着那几只蝴蝶来到了二楼,这个对我来说早已疏离的地方。

记得在我六岁那年的暑假,妈妈带着我在花前街520号住过一段时间。那天,我趁着她在厨房忙碌时一个人爬上楼梯,结果为了追赶一只皮球,从高高的楼梯上滚了下来,造成小趾与中趾骨折。那一次意外,断送了我的舞蹈梦。等到后来,再度回到这里,妈妈再三嘱咐,曼汐,不要去二楼,上面一直没有收拾,又乱又脏。那年,我已十六岁,倒是自己不愿意再上去了,现在想来,是因为我极为惧怕那种沉闷、黑暗与无法躲避的窒息感。

蝴蝶飞进了二楼,不知道飞进了哪个角落。我被一只箱子绊倒,摔在了地上。那是一只木箱子,盖子打开了,一叠信封从箱子里滚落出来。

每一封信封上写的都是同样的地址:蓉城市平西区云水路193号苏樱亲启。

寄件人地址上清楚地写着:花溪市长安路1号樱子照相馆赵缄。

花溪。长安路1号。樱子照相馆。这一行字映入我视线时,我的心一下子又疼了起来。

那信封上的地址正是我和妈妈在蓉城的家,苏樱是我的小姨,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只是听姥姥姥爷说起,小姨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早早地就离开了世界。小姨的信怎么会在妈妈这里?这些信,难道是潘辰的爸爸赵风桦写给小姨的?一个个难解的谜,就像暴风雨前夜的疑云朝我涌来,那种压迫感让我无法呼吸,我不知道这个储藏室里还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将那些信封捡起来,扶起那个倒在墙角的木箱子,正要准备将信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时,却看到了一张少女的照片。

穿着白衬衣,扎着两条黑色的麻花辫,大眼睛,瓜子脸,有两个酒窝的……天啊,她不就是樱子照相馆橱窗相框里的那位少女吗?

苏樱?樱子?原来长安路1号照相馆是我小姨的名字,那照片上的少女竟然是我的小姨。我在二楼的储藏室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等我还在这座迷宫里寻找出口时,耳边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曼汐,你在干什么?

我转过身,看到妈妈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妈妈,这个木箱子藏的是什么?

曼汐,你不是答应过妈妈,再也不上二楼来的吗?哦,这个木箱子里装的是妈妈的一些私人信件。

你的私人信件,那为什么信封上收件人一栏写的是我小姨的名字?还有,这张照片上的少女是我小姨吗?我拿着照片对着妈妈问道。

是……是你小姨。

那赵风桦是谁?我脱口而出。

什么,赵风桦……曼汐,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难道你看信了?

没有,我没有看。不是我的信,与我无关,我怎么会看?

那你是怎么知道赵风桦的?你全知道了?曼汐。

是的,妈妈,我全知道了。

曼汐,对不起,妈妈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个秘密去见苏樱,向她赎罪!请求她的原谅!妈妈当年也深爱着你爸爸,可是,你爸爸自从见了苏樱,就把爱全部给了她!还和她有了孩子!

我爸爸?谁是我爸爸?

你爸爸就是你刚才说的赵风桦!

那个孩子就是我吗?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快倒下了。

妈妈一把扶住我,泪如雨下。

妈,请你告诉我,我是谁,我是谁的孩子?妈,我想我有权知道我的身世,我的父母。妈,你为什么这么残忍,这么多年,你一直不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隐瞒这些?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这个午后,我的天空变了颜色。

花前街520号,在一片凄风苦雨摇摇欲坠,再也没有以前温软的景象。

她蜷缩在沙发上,玻璃茶几上酒杯里的液体映射出一抹冷傲狷狂的琥珀色,那些密密匝匝的思量随着酒液灌入她的体内。

我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她离我那么远。这个陪伴了我二十五年的女人,我喊了她二十五年妈妈,在谜团被破解的前几分钟里,竟然是那么的陌生!

曼汐……我听见她在叫我。

孩子,请听我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关于你的身世,只是我没有勇气。这些年,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谁都不能失去谁。妈妈除了你,再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孩子,妈妈只是怕失去你,担心你去找你那个狠心的爸爸!

我和赵风桦是音乐学院的同学。我主修的是钢琴,他主修的是二胡。大一学年的第一次演出,我和他被组合在一起。此后,我们一见钟情,很快陷入爱河。我们常在一起合奏,大凡学校的演出活动,总能见到我们的身影。我们一起依偎在大学的天台看流星,我靠在他的肩头,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许下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我问他:风,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假如,那次与你合奏的那个人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生,你会不会就爱上她?

他说,不会,我爱的是前世就注定好的那段缘分,不迟也不早,那个人就是你了。他还说,毕业以后他要回到家乡,家里有老父,还有一间照相馆,除了这些,什么也没有。

我说,我不在乎你能够给我什么,我要的就是那一见倾心的感觉,一份专属于我的爱情。

他答应我,会保护我一辈子;我也答应他,会一辈子对他好。

我们相爱了三年,每年寒暑假,他都会从江南带回我最喜欢的点心,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他会为我谱曲弹曲。但就在大学临近毕业的前夕,他突然向我提出了分手,没有理由,他是那么的决绝。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到了他,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女孩,而这个女孩就是刚刚考进海城音乐学院的我的妹妹苏樱。

这一生,我所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苏樱介绍给赵风桦认识,他们竟然背着我偷偷地相爱了。后来,苏樱还怀上了赵风桦的孩子。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我的亲妹妹抢走了我的男朋友,我爱了三年的男人爱上了我的妹妹。我和他三年的深情还抵不过他们之间一瞬的相见。为此,我哭过闹过,为了爱情,我放下了尊严,我求过赵风桦,也求过苏樱,大学毕业前夕,赵风桦告诉我,我吸引他的只是容貌与气质;而苏樱则是他寻觅已久的女孩,容貌,性情,才华都是他一生中的至爱。

我和赵风桦忙着应对毕业前的各种考核,我却从父母的对话中得知苏樱怀孕的消息。未婚先孕的苏樱,为了保住赵风桦的学籍,借着身体原因向学校提出了退学申请。纸包不住火,苏樱瞒过了学院的老师和同学,却瞒不过你姥姥的眼睛。两位老人知道后十分生气,痛斥苏樱并不让她进门,就在那个时候,赵风桦收到老家发来的电报,说他的父亲病危,让他马上回家。而万念俱灰的我则去了蓉城,在那里的一所中学找到了工作。

赵风桦走后,没有一点音讯。我到蓉城的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我不想看到流泪的父母,更不想看到即将生产的苏樱。但没想到的是,在那个风雪之夜,大腹便便的苏樱站在了我宿舍的门口。

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在她的哭诉下,我收留了她。一个月之后,她在乡卫生所里生下了一个女婴,却因产后大出血,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而失去了生命。曼汐,那个女婴就是你。我收养了你,却瞒住了苏樱的死讯。

为了报复赵风桦,我以苏樱的口吻给他去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嫁人,但一直与他保持着通信往来。二〇〇五年的春天,我回海城探望你病重的姥爷,我约他来海城相见,他以为他要见的是苏樱,所以千里迢迢地赶来了,最后见到的却是我。

他问我,苏樱呢?

我看到他一脸的失望,心里别提有多兴奋。

我说,风桦,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她。她一直在等你……我把他带到苏樱的墓前,告诉他苏樱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而害死苏樱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赵风桦。

我看到赵风桦跪在苏樱的墓前,悲痛欲绝,诉说着这些年来的愧疚与思念。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年,他父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他在老家尽心服侍直到办完父亲的后事才回到海城音乐学院找苏樱。他相信,苏樱一定在等他,在得知他的苦衷之后一定会原谅他的不告而别。可是,半年之后,他重返校园,得到的却是苏樱因病退学的消息。他又去了花前街你姥爷家,被两位老人挡在了门外。他说他这些年,他一直在等着苏樱,不管她在哪里,成了谁的妻,她都是他最爱的樱子,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女人。

我仰天大笑,我终于让赵风桦品尝到了被人抛弃,失去最爱的味道。可是,我却快乐不起来,十年了,我的仇恨淹没了所有的爱。当我想要离开时,却听到了一曲二胡,那首曲子就是《风居住的街道》。

他跌倒在苏樱的墓前,一遍遍地拉着这首《风居住的街道》,他的琴声还是那么深情,一如当年。只是,这辈子,我已和他成了陌路,他的琴声只属于苏樱。回到海城后,我找来这首曲子的曲谱,一遍遍地弹着,却因没有找到一位能与我心魂相通的二胡手而放弃了。

我决定要离开蓉城,加上你姥姥姥爷相继去世,那年,我便带着你回到了海城,住进了花前街520号。曼汐,你看到的这些信,都是那些年里,你爸爸写给你妈妈的,只是我把自己当成了苏樱,把你当成了亲生骨肉来疼爱。你看到的那张照片是你爸爸拍的,也就是这张照片,让赵风桦爱上了苏樱。

曼汐,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你的爸爸住在浙北一个叫花溪的小镇上,我给你他的地址,你可以去找他。

她说完了,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我一下子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助。

那个地址是不是花溪镇长安路1号樱子照相馆?

是的,曼汐,你怎么会有赵风桦的地址?

你知道吗?我去江南旅游时,到过花溪,我见过他了。

你见过他了?

是的,我见过他两次。可是,我却不知道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现在的花溪再也没有长安路1号,再也没有樱子照相馆,再也没有赵风桦这个人了!

为什么?曼汐,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照相馆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变成了废墟。赵风桦在那个暴雨之夜死了。

死了?哈哈哈,死了更好,他终于可以去天国找苏樱了,他们两个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好恐怖,好恐怖。

苏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现在他死了,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恨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哭着跑进自己的房间,收拾了几件衣物,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花前街520号。我看着身后的这座房子,想着住在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原来,他们都不属于我。

我又回到了花溪。住进了离长安路1号最近的雨花石客栈。我在花溪湖畔走过,街边紫槐树上的花还开着,一阵风吹过,一朵朵浅紫色的花瓣飞舞在半空。

潘辰,我是苏曼汐,你在花溪吗?我拨通了潘辰的电话。

那十五年里,好在有他在花溪,替我陪伴着爸爸。连爸爸的后事,也是由他亲手操办,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有机会去送爸爸最后一程,所以,我想当面对他说声谢谢。

曼汐姐,我在花溪,你还住在雨花石吗?我下午来找你!潘辰在电话里说道。

午后时分,我和他坐在客栈的回廊里,我们的身后是潺潺流动的花溪湖,我为他沏了一壶茶。

谢谢你,潘辰!

曼汐姐,你今天好奇怪,为何要谢我?

潘辰,赵伯……你爸爸留下的那些遗物还在吗?我,我想看看。

在,那你等我下。我回去取来。

当我再次看到爸爸的遗物时,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失声痛哭起来。

在那本影集里,我看到爸爸为妈妈拍的照片,一页一页地翻过,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那些琴谱,是爸爸写下的,都是妈妈最喜欢的曲子;那支钢笔,是爸爸用来给妈妈写信的,还有爸爸生前最喜欢的那张照片,这些都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曼汐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转过头,擦去脸上的泪痕,说,潘辰,我会在花溪住上一段时间。现在,我想去赵伯的墓前祭拜,你能带我去吗?

潘辰点点头,将我带到了赵风桦的墓前。

爸爸,曼汐来看你了。这一生,我们父女之间只见过两次,那时,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我也不知道你是我爸爸……现在,我来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我跪在墓前,哭个不停。

潘辰也跪在了我身边,姐,原来你是我姐姐。

这天晚上,雨花石客栈的回廊里挂起了红灯笼,我站在花溪湖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你好吗?我在花溪,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电话。

妈妈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孩子,对不起,都是妈妈错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妈妈想你。

我在花溪的第七个早晨,开始创作我的下一部小说,小说的标题是《风居住的街道》,我在文稿纸上,写下一行字: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此部小说献给我的生父生母。愿他们在天堂不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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