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四季之中,秋是最宜入诗的;而秋夜之中,月是最宜入画的。当夏日的余温被晚风涤尽,蝉声隐入枯草,天地便铺开一片素纸,等待月光落笔。此时,你只需将那颗在红尘中奔走倦了的心,暂且安放,那秋月,便不请自来,化作了最清绝的诗笺。

它来得悄无声息,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圆满。如远古走来的隐者,披着清辉织就的素袍,步履从容,便镇住了整个喧嚷的人间。这月光落在心头的素纸上,漾开淡淡的烟霭,朦胧了尘嚣,清晰了魂梦。世间再无一物,能如秋月这般,将“清”与“明”二字,诠释得如此透彻。这便忆起那位醉卧长安的诗仙,信手在这秋月铺就的素笺上,写下了几个字,道尽千古秋夜的精魂——“秋风清,秋月明”。
这风是清的,清得决绝,不带烟火,掠过竹梢,只剩骨骼般的萧疏。这月是明的,明得通透,像被九天仙露洗过,冷光湛湛,能将心底最幽微的思绪,都照得雪亮。想来李白当年,必也在此月下,看“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将一段无处安放的相思,熬煮成了彻骨的寒凉。那相思原是无形的,被这清光一照,竟纷纷扬扬,落成了一地无法收拾的霜华。
信步而出,恍若走入一卷年代久远的淡墨山水。月光如薄绸,凉沁沁地贴着肌肤流淌。不知不觉,人已到了护城河边。此情此景,蓦然与心头旧诗相契——“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这是宋时程颢的句子,带着理学先生特有的静观与了悟。碧山头在月下已成墨晕,是画师酣畅的泼墨。那清溪,便是从墨晕中蜿蜒流出的一缕琴音,泠泠淙淙,弹奏着亘古的光阴。
天上是月,水中亦是月。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抑或,真实本是虚妄?此刻,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只觉得自己的肉身在一点点变轻,变淡,仿佛也要化作一缕清辉,融入那“空水澄鲜”的化境里去。这是一种禅寂的喜悦,是灵魂从尘网中暂时挣脱出来的、片刻的自在与逍遥。
然而,我们终究是凡人,是带着七情六欲在人间修行的过客。这份物我两忘的超脱,如同水中的月影,美则美矣,一丝微风,便能将它揉皱。目光从水中月抬起,重新望向中天月,那无边的、亘古的寂寥,便如潮水般重新漫上心头。唐人戎昱说得最是贴切:“秋宵月色胜春宵,万里天涯静寂寥。”
春宵的月,是笼着轻纱的梦,暖昧而温存;秋宵的月,却是一面拭得雪亮的铜镜,冷冰冰地映照着生命的本质——孤独。它的明净,非但不能慰藉这份孤独,反而将它映照得愈发浩瀚,愈发深邃。这“万里天涯”,何尝是脚下的路,分明是心与心之间,永远无法渡越的苍茫。
这轮月,实在是看老了人间。早在谢灵运的山水之间,它便已那般“皎皎”地照着,照着他的宦海沉浮,羁旅愁思。到了孟浩然的笔下,它更是有了触感:“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那光彩竟是湿的,能沁入肌骨,将人的衣裳与梦魂,一同沾惹得潮湿而沉重,载不动一丝离愁。
思绪至此,便不由得要挣脱这大地的束缚,随着月光飞升而去,去赴一场神话的约会。这便要读李商隐了。他的诗,总能在现实的土壤上,开出最奇谲的幻梦之花。“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他将人间楼台,筑到了云水相接的仙境。而后,他更请来了“青女素娥”,让这两位冰雪为魂的仙子,在“月中霜里斗婵娟”。这哪里是争妍斗艳?分明是诗人将自身对孤高、对贞洁的所有理想,寄托于那一片冰魂月魄。现实泥淖愈浊,精神世界便愈追求这极致清寒。
夜,深得如同古井。风露渐重,浸得衣衫微凉。我仰起头,与那轮明月静静对望。它无言,我也无言。“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这月光,原是这世间最公平的事物。唐人曹松早已看透:“无云世界秋三五,共看蟾盘上海涯。”在这三五秋宵,它如玉盘,如冰轮,将其清辉毫无偏私地赠与每一个抬头仰望的生命。宫殿笙歌,茅屋叹息,它一并温柔笼罩。它连接塞北与江南,贯通今夕与往昔,是无声史官,也是慈悲佛陀,将这浩荡人间的悲欢,悉数记录于它无垠的篇章。
我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归去。身后的世界,依旧浸在那一大片溶溶的月色里,静默如谜。我来,或者不来,这秋月都在这里,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它照过太白的花间一壶酒,照过程颢的静观流水,照过义山的青女素娥,今夜,它又来照我这一介无名客的平凡梦境。
推门而入,仿佛将天地间那幅以月为墨、以夜为纸的鸿篇巨制轻轻卷起。案头那盏清茶,早已凉透,却正映着窗隙漏进的一痕月影,荡漾着,如一个未写完的偈子。我知道,明日醒来,依旧是车马喧嚣的人间。但那又有何妨?这素纸虽已卷起,烟云犹在心间徘徊;秋月这页清笺,早已写满千古的诗意,也印下了我此夜的凝望。
心中既藏下这片清辉,便足以在往后纷繁的俗世光阴里,时常记得,自己也曾是个有月可赏、有诗可寄的清凉客。
(2025年10月9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