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翻山口


“包米,包米,快回家吃饭咯!”包米的妈妈贡淑一手端着簸箕,一手用因忙活而松散开来的龙帕擦拭着额头的汗珠,站在自家门口朝着村坝用她那专为苗家山歌而生的嗓子唤包米,她这一唤貌似没把包米唤见,倒是把檐下的麻雀群唤得聚首注目。

包米正和小伙伴们欢乐地打着鸡毛毽,子弹壳做的鸡毛毽打在松质木拍上发出啪啪啪的清脆声响,让人越听越感觉悦耳。包米早就听见了妈妈的唤声,但是她不想立刻就回去,所以就假装听不见,故意让妈妈多叫几声。小孩子贪玩的童心机智地愚弄着长辈的唠叨,等贡淑再叫第二声第三声时,包米和小伙伴们都忍不住笑开了,然后包米才屁颠屁颠地提着木拍朝家里来。当然,要是唤人的是爸爸,包米早就飞奔回来了。她知道妈妈总会惯着她,就算知道她假装听不见也不舍得责怪一句,因此包米才可以如此这般放养着自己的天性。

和金早早地坐在饭桌的上位,一边等待妻子一碗一碗地把饭菜端来,嘴里一边念叨着贡淑应该如何调教他们的女儿了。

一进门来,包米看见父亲已经就好位等待吃饭,她的手脚立马变得勤起来,迅速地帮妈妈端菜打饭。一盆黄汤老南瓜、一大碗油煮鸡窝菜、一大碗炒蚕豆、一碗干辣椒、一碗辣椒面做的蘸水、三碗饭。另外,还有两个碗摆在桌子的上沿,里面打有少许的饭菜,两双筷子分别搭在两只碗口,这是祭给合金去世了的父亲和大哥的。因为两位过世亲人过世后都没有进行招灵仪式,根据祖上规矩,需要每一顿饭都要先祭献饭菜给他们,大家才能吃饭,当然这也是苗家的一种纪念过世亲人的方式之一。

“贡啊,你现在慢慢长大了,要学会帮妈妈做饭了,不能只顾贪玩,要不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和金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虽然从语气里听不出他的严厉,但是包米还是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她知道她父亲那目光依旧是冰冷凝绝的,因此只顾点头应对。

“女儿还小,帮什么忙嘛,我一个人都不够忙嘞。”贡淑接话道。和金并没有把话题进行下去,他知道妻子疼爱女儿,其实他也疼爱,只是有句老话说“母养父育”,自己怎么样也得扮演教育的角色更多一些,要不然,作为父亲就该失责了。只是,他大多数时间都出门在外忙活,养育的职责不得不大多都落在贡淑的身上,所以他希望贡淑能够慢慢教会女儿一些事理。

吃完早饭,和金收拾好背包就出门了,他要赶往二十公里以外的集市去买牛,自从年底和金把家里的老黄牛卖了之后,家里就没有牛使了。现在正是开春用牛之际,和金得买一头好使的牛来帮忙,要不然农耕可就要落下了。

和金走后,贡淑和女儿收拾好餐具,喂了猪和狗,就一人背一个竹篓出门来锤玉米根。七岁的包米背着个小小的竹篓,蹦蹦跳跳地走在妈妈的身前,像个小精灵似的好生让人喜欢,贡淑在女儿身后有完没完地发出一些并不重要的叮嘱,她的心里却舒服极了。

包米是贡淑与和金领养的孩子,两人结婚四五年一直没有孩子。根据当年老人的说法,是因为贡淑不会生孩子,甚至还有一些“贡淑命中克孩子”的闲言碎语,尽管喝了不少苗药秘方,但是贡淑的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为此,贡淑与和金两个人受尽了冷眼与嘲讽,直到他们领养了包米,包米的健康成长才堵住了“贡淑命中克孩子”的流言。

在领养包米的时候,因为家里比较困难,孩子的生父生母看和金两夫妻人好,也希望孩子能够过个平安日子就行,所以只收了和金和贡淑一包米作为奶米礼,就把孩子交到了贡淑的怀里。回家后两夫妻又另外卜卦给女儿找了个干爹,干爹说孩子只花了一包米就领养回来,那就给她取名为包米吧,就图她能够快快乐乐地成长。

因为年前牛就卖了,因此自家的玉米地没有翻,贡淑只能到别人家地里锤玉米根。一般说来,锤玉米根主人家是不会介意的,甚至还会很乐意,毕竟锤完玉米根后,地里的土会碎的更好,日后种庄稼出芽率更高。贡淑和女儿在离家不远的一块二奶奶家的玉米地里锤玉米根。贡淑坐在地埂上锤,包米不停地从周围把大坨大坨的玉米根颠颠簸簸地搬来。没过多久,周围的锤完了,贡淑又移个位置,让女儿少跑远一点,少劳累些。贡淑用劲地锤着玉米根,泥土从石头上不停地向四处溅去,每锤一下泥土就冒一阵烟尘。开春的泥土随着贡淑的呼吸进入到人的呼吸道中,沁人心脾。


年后的集市热闹程度并不亚于年前备年货的时段。街头的道路两旁摆满了鸡鸭,全都是农户自家养的土鸡土鸭,他们想趁着这个开春季节把能卖的家禽卖掉,以便筹备这一年的肥料和种子。猪市场里挤得水泄不通,牛车、马车、牛和马堆满了市场门口。场内人挤人话挤话,有在看猪挑猪的、有数钱交猪的、有喋喋不休讲猪价的、有因为钱不够而夫妻吵架的、还有拿着镊子和刀片偷偷把手伸进别人腰包的。和金走过猪市场拐过一个弯来到镇中学门口,由于还没有开学,校园内空荡荡的,只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地面奔跑。由于好久没有打扫的缘故,糖壳夹杂着树叶一起被风扫来扫去。

镇中学的背后就是牛市场,场子用石头围砌而成,占了半个山坡,里面插满了木桩,堆满了石头,显然是用来拴牛用的。由于当地比较干旱,所以大多数人家都养黄牛,只有很少部分田多的农家才养水牛,因此在场里很少能看到水牛的身影。根据牛场老板老马规定,进去一头牛要交两块钱的税,也作场子费,如果不拉牛的就不用交费。老马就是靠这样的场子费养得头大耳朵肥,一个水牛肚放在场门边的藤椅上,“老板”模样就这样印入一个个赶牛少年的脑海里。

和金来到牛场的时候,牛还不是很多,老板的大肚躺在藤椅里瘪瘪的,不时叫唤着,似乎还在诉说:“还没有吃早饭呢,还没有吃早饭呢。”

“你怎么不拉牛来,就差你两块钱,我早饭都吃不上!”老马笑哈哈地巴结和金。是的,“巴结”这个词恰到好处,老马就是靠这些牛商贩两块两块的养肥起来的,天一黑商贩一走,他就大摇大摆地走进牛汤锅店里吃牛汤锅,而且是最好的那一档。

老马是镇上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好吃懒做,还时不时偷东西,被父母赶了出来。后来父母终究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骨肉饿死在外头,就把山头的那块荒地分给了老马,希望他能够借此自立生根。老马虽然人比较懒,但是却充满慧根,他很会看商机,镇上原本没有牛场子,商贩开始只能在街头交易,极为不便。因此,老马就把他的荒坡改成了贩牛场,从此,他过上了真正的“懒人”日子。每六天一次的集市赶场,集市当天他收半天的场子费,然后用来消磨剩下五天半的光阴。说来也怪,自从有了自己的场子后,老马就再也没有伸过第三只手。偶尔有听过他故事的牛商贩逗他时,他总是一副憨厚的样子说:是自己年轻了,造罪了。如此,商贩们也不再好意思将话题继续下去。久而久之,人们也将老马年轻时做贼的履历给淡忘了。

和金走马观花式地在牛场坡转悠着,一直到太阳开始西斜,牛才算到齐整。

农历二月的天还不是太热,午时的阳光让刚刚经历了整个冬天关养的黄牛朝气蓬勃,一声一声地叫唤着,用鼻子喘着粗气,高高昂起骄傲的头颅,好似随时准备迎接另一头公牛的挑衅。当然,也有些垂着头无比自卑的瘦骨嶙峋的黄牛,它们大多整个冬天都没有吃一顿饱,只剩下一张牛皮包裹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骨架。对于这样的牛,买回来很快就会被养肥起来,容易挣钱。

和金来来回回在场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遍,差不多每一头牛的模样都装进了他的脑子里,他一边应付着擦身而过的熟人,一遍在脑子里思索着计算着要买哪一头牛。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傍晚,赶集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回了家,集市上空荡起来,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在慌慌忙忙地赶着返场。摆摊的人家收走了摊子,在街道上留下遍地的垃圾,苍蝇在上面纵横纷飞,像一群饥饿的野狗在分食开始糜烂的猎物。这时候只剩下牛场坡还人来人往,不停地交头接耳。不时地有人押着牛来回看,在心里思量着如何定夺价位,也有人正在数钱交牛,还有人借着看牛的姿态趁机偷看哪个牛主兜了足够的钱,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牛,在乎天黑半路好下手。

夕阳的颜色渐渐浓艳起来,人和牛的影子在夕阳下被越拉越长。许多卖了牛的主子走出牛场坡,走进牛肉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牛汤锅被端上桌子,然后滑进人们的胃里去。许多押牛的孩子便是在这样香喷喷的牛汤锅中逐渐喜欢上了牛场坡这个地方,以至于长大后每次赶集也会习惯性地跑来这里看看牛,顺便吃一碗牛汤锅。


当夕阳把浓艳的晚妆慢慢拖到东边的山腰上的时候,牛场坡也开始人走场空。老马提着垃圾蔸和扫把走进贩牛场,慢吞吞地清理牲畜留下的粪便和人们丢下的垃圾。白日里凑在粪便上小打小闹的苍蝇已经飞离去,换成了嗡嗡乱叫的蚊子,似飞不飞,似落不落。

转悠了一整天,没有一头很心仪的牛,也没有一口很心仪的价。和金一无所获,而且还损失了一瓶水、一碗牛汤锅和半斤二锅头的钱,总共三元人民币。因为时间紧迫,吃牛汤锅的时候,半斤二锅头和金只喝了一半,另一半兜在腰包里就往家里赶。

黑夜像是鬼吹灯,太阳一落洞夜就临近了。这时段正是处于二月下旬,虽说大晴天,但是晚上月亮出来得晚,七点天黑,九点月亮才不紧不慢地爬上来。和金从集市到家的路程平日里要四个钟头,但是走夜路速度自然会快些,三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因此,和金在心里估算着,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可以赶回家里。那时候老婆和孩子都已经进入梦乡,自己回去用玉米杆慢慢热菜,把腰包里的二两酒喝光,再爬到老婆和女儿身边倒头睡个好觉。

初春的夜间还很凉,有风时便会更冷些。一路上,行人渐走渐少,路过的村寨从开始的灯火摇曳慢慢变成了一片灰色,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从偏僻的角落里飘出来,夜显得更静了。和金自小就和父辈上奔下跑地做牛生意,走夜路早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了。

自从成家后,老父亲放权给了儿子们,和金几兄弟也常常结伴远行买牛,有时候要跑到很远的乡镇去买牛,来回差不多六七天的路程。往往走一趟回来人瘦了一大圈,晚上和老婆躺在一起的时候,老婆就无比心疼地捧着男人的脸蛋、搂着男人的腰杆说,以后别走那么远了,我放心不下。当然,也有些厉害角色的老婆,借着晚上那点事作为要挟,逼迫男人以后不要在做牛生意了,一走就是半个月,留下女人一个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苦,晚上回来面对冷冰冰的床,听着邻居夫妻的打情骂俏发疯,一肚子的苦水马上就涌出来了。

做牛生意没有几个人能够发家致富,大家都是着实的老实人,没有大资本干不了大买卖,生意不成规模想要发财那就是痴人说梦,很懂牛的行家也只能养家糊口,最多就是一个月比别人多吃上几顿肉。很多生意场失意的人连一碗牛汤锅也不舍得吃,把钱省下来买一包水果糖或是两尺布回家哄哄老婆孩子。因此,就有这样一首山歌流传:

你九天念着去买牛,

八天想着去卖马,

你九天不和我做活路

八天不和我理庄稼;

你九天念着去买马,

八天想着去卖牛,

你九天不和我理庄稼,

八天不和我做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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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贩牛人的乐趣绝不止于钱,买到一头好牛也会让他们高兴得要跳崖。很多时候一买到好牛他们就暂时停止了生意,把牛养起来,养它个一年半载才又出手。

夜越来越深,和金已经走了大半路程,但是还没有看见月亮出来。庄稼人都是早睡早起,八点就开始上床睡觉,九点差不多一个村子都灭了灯。和金已经过了三个村寨,再过两个村子就可以到家了。和金加快了脚步,风好似也突然大了些,呼呼地擦过耳边,阴冷地钻进领口,头发时不时飘起来,又落在额上。干净的天空乌云突然从南面奔袭而来,原本就黑的夜便显得更加深沉了。

当和金经过最后一个村子时,村落隐蔽在丛林中已经一片寂静,看不见一点灯火,要不是本地人,可能还会以为这里没有村落人家。和金拉了拉外衣,把身子裹得更严实些。风吹过,松树林发出呜呜呜地声音,这时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云层折射下来,淋在松林上,又借着空隙浅浅地落在地上,斑斑点点地随风摇摆,忽明忽暗,时隐时现。“和金!”夹杂着呜呜呜的松叶声,和金好像听见有个女人叫他,但是却没有辨清声音来的方向,好似在后面又好似在前面,好似在左边又好似在右边,好似来自很远又好似就在身边,但当和金驻足认真听时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和金谨记着老人的那句话:“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你,在不确定就是人叫的情况下,不要回头,不要应答,只管走你的路。”和金从腰包里抽出剩下的二两二锅头,闷了一大口又继续赶路。尽管他走过无数夜路,也经历了一些比较古怪的事,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发凉,还好有酒可以暖暖身子壮壮胆。

当和金走出松林后就不在有什么声音了,刚才的叫声也随着松叶声的远去隐没在黑夜里。云更多了,月亮在云层里穿梭,偶尔才会洒下一些月光,空气在纺织娘的叫唤声中变得更加凄凉阴冷。和金把双臂交叉缠抱在胸口,他本以为会暖和些,但一点作用没有。“幸好已经到最后一个山坳口了,越过这个山坳口,再走完坝子就到家了。”和金心里暗想着。

阴冷的空气让和金在山坳口上停了下来,他拿出火柴点燃玉米地里的杂草堆,一边取暖一边喝酒。本来就剩得不多的二锅头被和金几大口就咽光了。

火光随着杂草的燃尽慢慢变小,忽然一阵猛风吹来,火堆瞬间被吹散开去。和金起身准备赶路,他刚一抬头,只见四面八方布满了人群,点着火把从各个山头朝他奔来,叫唤声不绝于耳。刚才松林里女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而且变得凄厉,月亮早就被乌云掩藏起来,耳边风呼呼吹着,脚边雨劈啪下着,眼前篝火纷乱窜着。冰冷的液体瞬间流通了和金的全身经络,骨头了像是钉了钉子一样既僵硬又生疼,冷汗一下子就从和金的额头析出,重重地跌落在干燥的红土地上。和金无力思索,心跳已经快要蹦不起来,像是要停止似的。他撒腿就跑,但是双腿像是被千万双手死死地抓住,无法跨步。和金想叫叫不出声,想哭张不开嘴,想跑迈不开腿。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遇到鬼邪的时候,如果被捉住跑不开,立马弯下身子四脚着地,做牛马状奔跑,即可脱身,但是切记不可回头,不可应答。和金双手触地,双脚果然轻松了很多,他赶紧像一只脱离虎口的猎物,用尽吃奶的力气,凭着记忆在黑夜里往家的方向冲去……

当和金到达家门口时才发现,月光如水一般清澈,似很多发光的颗粒物从夜空中撒下来,轻盈得像是雪花一样。夜空干干净净,星辰清晰可摘,纺织娘霸占着村落的夜晚高声欢唱,一眼望去,村里的房屋清晰可见,坝子里弥漫着牲畜粪便被晒干耙碎后的气味。

“贡淑!贡淑!开门,我回来了。”和金用右手曲卷着指关节敲打着栗子树做的门板呼叫他老婆。

贡淑被丈夫的呼叫声喊醒,她一边应答着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在床边桌子上摸索火柴,随着一道耀眼的火光,煤油灯占满了半个屋子。贡淑打开门让和金进去,和金进了门,贡淑顺手把门关好。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都要十二点了。”贡淑轻声说,生怕把熟睡的小包米给吵醒了。

“睡吧,一会该把贡吵醒了,明天我慢慢和你说。”和金对贡淑说。

和金走到床前,准备脱衣睡觉,这时两人才发现,和金的衣物已经褴褛不堪,丝丝条条的,而且和金大汗淋漓,早就湿透了衣服。仔细检查一看,和金的手脚都受了伤,青的青,紫的紫,还有好几处皮已经磨破了,膝盖上还有未干的乌黑血渍,解下衣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眼前的一幕把贡淑吓得直哆嗦,她心里寻思着:丈夫肯定遭人劫了,才会被打成这样。

“米爸,你是不是遭人抢了啊?怎么会被打伤成这样,哪个雷杀天收的要把你打成这样!”贡淑忍不住夹着哭腔手脚无措地说。

“没有人劫,我跌倒摔到的,你去把药酒拿来我擦擦就睡吧。”和金若有所思地说。他的眼里既空洞又惊慌,但是清醒的脑子告诉自己,不能把事情告诉贡淑,要不然今晚就别睡了。

贡淑拿来药酒,一边帮和金擦伤一边问:“你怎么会跌倒,今晚月光这么好,又不是看不见路?”

“可能是我喝醉了才跌倒的。”和金这样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点酒味没有,那二两酒早被逃命时体温给蒸发出去了。见到贡淑还是半信半疑的,和金又安慰了几句,夫妻俩就上床睡觉了。

贡淑倒是很快就在枕边打起了呼噜,伴随着女儿的呼噜声一大一小,抑扬顿挫。和金睡不着,他一边思量着今晚的经过。他想,他很肯定自己遇到鬼了。越是回想,和金就越是乏力,冷汗又冒了出来,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睁开眼就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站在床前,最后合金在精疲力竭中沉沉地睡去。


在翻山沟这块土地上,一直有妖魔鬼怪的说法,虽说不合乎科学逻辑,但是有很多事情的确是科学解释不清楚的。只要上了年纪和有些生活履历的人都明白,玩笑归玩笑,科学归科学,真遇上的时候,都无不对鬼神怀揣着一颗敬畏之心,不敢戏言而为之。

在苗族人的生活里,从古至今,巫医一直扮演着一种神圣而不可或缺的角色,一直深受人们的敬重。无论是家里有人患大病小病、牲畜家禽养得不顺,还是农作物收成不好,又或者是遭天灾虫祸,苗族人或多或少都会想到寻求巫师的帮助。巫师可以找草药治病救人,也可以带领神兵神将驱鬼赶邪、填河搭桥、解结避劫等等。在多数苗族人的心里,巫师是神圣的、无所不能的。当然,硬要说巫师的弱点的话,人们一直流传着一句话:“自己的后背自己挠不到”。这句话表明,巫师可以济世救人,但是当事情到了他自己头上的时候,自己没辙,只能找其他人来帮忙。

自闯邪那晚上后,和金就一病不起,饭量虽不减,但是身子却一天比一天瘦弱下去,脸色也日渐黄黑,晚上还常常做噩梦大吼大叫。

和金病倒后,亲戚朋友、村寨邻里差不多都来看望过一次,大家都觉得和金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了。有的猜测说是招了饿死鬼,因为和金饭量不减,身体却不见好转。有的说和金招了怨女幽灵,魂魄被那个叫声勾走了。他们坚定地认为,当晚和金一定是回头了,或者就是应答了那声呼叫。有的说和金是撞见鬼聚会了,所以才看见那么多火把,和金的魂魄可能被鬼怪抽去做祭品了。有些人则认为,和金是喝酒醉自己摔伤了五脏六腑,不好意思道出真相才编慌骗人。有一个读过初中的“高材生”告诉大家,那不是鬼火,那可能是磷火或者是萤火虫,和金喝多了酒,眼睛花,因此才以为是鬼火。然而,千万种猜测都是大家各自的看法,而和金病情日夜加重却是不争的事实,猜测归猜测,治病才是当务之急。

病因探测热潮过后,药方推荐热潮随之而来,大家各抒己见,把自己认为最为妥当的药方推荐给贡淑,希望贡淑一用就立马见效。有的人建议贡淑叫巫师来跳神驱鬼,有的人建议贡淑请巫师来搭桥接魂,有的人建议贡淑带和金去县上的医院住院治疗,有的人建议贡淑立筷子捉妖……。这给了贡淑心灵上很大的安慰,至少面对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她不会手足无措,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慢慢选择不一样的办法去医治和金。

贡淑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他没有单独采取走巫医的建议,也没有单独选择进医院的意见,而是将两者合二为一。贡淑一边把和金带去医院开西药打吊针治疗,一边又携香带纸走访巫师,争取在身体、心理和魂魄方面都能够有所兼顾,以期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好的疗效治好和金。

西医把和金的皮外伤都治好了,但是原先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依然青一块紫一块,看着着实让人毛骨悚然。断了西药后,贡淑又托药师找了不少草药给和金喝。有单纯煮汤喝的、有泡药酒又喝又擦的、有夹杂鸡肉煎煮吃的、有放在排骨里煎煮喝的、还有直接剁碎包扎外用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没试过的。但是,和金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有一天,贡淑拿着一枝香和三根绣花线去到奏里巫师家,请求巫师亲自帮她探个究竟。

“奏里奶奶,我家和金的病一直不会好,什么办法都要用尽了。可能真是像人家说的,自己的后背自己挠不到,这次得请您去帮我洗房看病了。”贡淑一进家门就悄声对奏里巫师说。

“你来的时候和金不知道吧?”奏里一脸严肃地问贡淑。

“不知道,我早早地叫我婆婆来给包米和他做早餐,我自己就出来了,我来的时候他都还没有醒。”贡淑肯定地回答。

“不知道就好,他知道就看不了了。”奏里一边说一边在她的神坛上上香,烟雾弥漫在屋里的各个角落,清香的味道进入贡淑的心肺里,像是心中的石头要落下了许多。奏里上完香又摆动着她那发胖的身子去拿纸来卷成两卷,点燃纸后,嘴里念念有词地插在神坛上的两碗神水里,这一切她进行得有条不紊,熟练无比。

奏里是翻山沟村唯一的一个巫师,虽说附近村村相连的苗寨有三十多个,巫师也不下二十几个,但是奏里却是最具威望的一个。她大概五十来岁,但是已经行医做法二十多年了。奏里不仅懂巫医,可以做法驱鬼医人,而且还懂草药、懂接生、懂婚俗丧俗、懂得如何调解纠纷,二十几年下来,方圆几十里的苗族都熟悉她,尊敬她。奏里和传统的苗族女性不一样,她身材长得魁梧强壮,脸颊很宽,慈祥的脸搭上浓密的眉毛,可以说是能软能硬。加之她性格一反苗族女性温柔内敛的常态,她活泼大方,声音洪亮,在众人面前讲话有条有理,一点都不显紧张之态。

奏里在神坛前摆一张四条腿的长凳,把草纸的一端夹在头帕里,留出长长的一截遮挡住眼睛,手持神剪和神铃,坐在木凳上面朝神坛双脚纵地,开始跳神。贡淑端坐在堂屋的左侧,也就是神坛的左下侧,认真地等待着奏里巫师的传话。

奏里巫师挥着神剪神铃纵了五六分钟后,嘴里开始大声发出号令,像是召集四方神兵神将归位一样。等到每一个地方都召集过一遍之后,巫师开始点兵阅将。点兵的过程很重要,不能跳跃任何一个数字,如果跳跃了就会有疏漏,那样巫师又会从头一二地数。等到确保神兵神将都归位齐整后,巫师开始布置任务,告诉神兵神将:这次召集兵将的缘由、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哪家人等。她督促兵将们带齐武器,拿齐药方,只有那样才能够对付妖魔鬼怪。这些都完毕,巫师就带着神兵神将,腾云驾雾往目的地开拨。飞了一阵子,他们到达目的地的山神土地处,便和山神土地打招呼,问清本村名字,探清山神土地的境况,如果说山神土地有什么需求,巫师就传话出来给看巫的人,督促凡人选日子去解决。

过了山神,巫师就来到了看巫户,先和门神打招呼,询问门神的情况,看看门神有什么样的需求,之后又询问灶神的情况,也都一一传话回阳间给看巫人记录下来。门神和灶神这两尊大神都看过后,巫师又和家里过世的亲人一一对话,把家里任何不好的情况都传回阳间做记录,以便回家后可以逐一处理。最后,巫师把所有情况都了解清楚了,才作别看巫户,带着神兵神将腾云驾雾回归神坛。如果有些不舍分别的已过世的人,巫师就给她或他唱几首神歌以作安慰。

贡淑把奏里巫师传回的话都一一记在心里:第一,村里已经好几年没有人祭山神土地,山神土地的 “钱财”已经花光,无力保护村人,要及时给山神添钱补纸。第二,门神被一个偷了情怀了野种的女人跨过,已经倒塌,需要一只大红冠公鸡和三尺蓝布来立门。第三,灶神已经长期淋雨,需要用一个犁铧来修补。第四,和金爷爷的坟已经很久没有人去打理,被水冲走了不少泥土,需要修理,另外他的“钱”也快用完了,要赶紧给他烧钱下去。第五,和金买牛回来的途中,先是撞了一个女鬼,这个女鬼因为遭到爱人抛弃而悬树自尽,怨念很深;后又因为和金半夜起火,起火时间和地点都与鬼界相冲,犯了鬼界的大忌,魂魄已被鬼怪抽走问刑。好的是,女鬼正在鬼界祭坛和鬼怪交涉关于和金魂魄的归属问题,需要借助女鬼的力量,把和金的魂魄抢出来,用九个红纸人九个绿纸人埋在和金的床底,用来填槽,再用一只公鹅替换和金的命份抵押给女鬼,如此,才能治好和金的病。

奏里巫师跳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回到神坛,神兵神将各归各营,毕了返回阳间。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奏里却没有因为跳神而显得劳累,她站起来把遮额纸往头上一翻,把神剪神铃放置好。

贡淑忙站起来说:“辛苦你了奶奶!”

“不辛苦,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奏里说。

“都记住了。要祭山神、买鸡和布来立门、要一个犁铧……”贡淑一一清点给巫师听。奏里巫师听完后斩钉截铁地说:

“回去准备吧,两天后派个属虎的人来接我,尽量早上来。”

等贡淑走后,巫师兀自摇了摇头道了一句:“希望你能等到我,缘分这东西太难说了”。


贡淑从巫师家里出来后,脚步轻快了许多,心中筹划着要置办的那些东西,先后顺序如何。

贡淑先要越过一个山脊才能到家。翻山沟村被山脊一分为二,贡淑他们住在山脊的左侧,奏里巫师家住在山脊右侧,山脊上有一条深而宽的沟壑,翻山沟就是因此而得名。这条山沟虽然宽,但是常年被野藤荒草缠绕笼罩着,再加上村里有什么牲畜病死或者婴儿夭折都往沟里扔,久而久之,这条山沟就变得阴深深的,晚上一个人经过的时候,总是凉飕飕的,令人汗毛竖立。

贡淑一脑子事情正琢磨不完,她匆匆赶路,路虽不远,但是坡比较陡,爬得她气喘吁吁的。

“唰!”贡淑刚走到山沟处,一只乌鸦从沟里急速窜出,连叫两声,一泡鸟粪正好落在贡淑的肩膀上。乌鸦飞向了远处的山林,留下凄凉哀愁的叫声在山间回荡,贡淑从路边扯了一把草叶子把身上的粪便擦走。

俗话说:“乌鸦叫,丧讯到!”乌鸦叫一般都是报丧的,可能一两天之内就会有人去世。而淋到鸟屎向来都是霉运的预兆,恰巧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贡淑的身上,她思绪万千,心底逐渐悲伤起来,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当贡淑走到房前的时候,她婆婆瓣素还在灶边烧火做饭,青色的火烟攀沿着泥土墙壁摸上房顶,随着微风慢慢散开去。老母鸡带着小鸡在门前叽叽喳喳叫唤着,公鸡装模作样地附和着老母鸡,贡淑知道他们饿了。

“包米,贡啊!你起来没有,赶紧抓一把玉米喂鸡。”

“妈妈,你去哪里了?”包米闻声跑出来迎接她妈妈。

“你爸爸醒了没有,有没有去看看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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