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闹饥荒,听说子午岭附近的山里不愁吃喝,祖父便做了举家搬迁的决定,正是这个决定给了父亲一个令我羡慕的童年。
祖父搬去的地方是九岘乡兰家庄村。岘,唐人李善在《声类》中注解为“山岭小而高也”,足见九岘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迫于生计也只能住进去,谁让当时塬上没粮食吃呢?至若是“兰家庄”还是“蓝家庄”抑或其他读“Lan”音的村庄,我也不大清楚,因为信天游里唱的“兰花花”是一个可人儿的姑娘,而那个地方又确实容纳了祖父母的投奔和父亲的童年,是一个母性十足的小山村,所以我宁愿她其实叫“兰家庄”这样一个美丽浪漫的名字。
我父亲是祖父搬过去之后出生的,在那个我从没去过的小山村度过了他的童年。
父亲童年的故事,有些是他自己在早年闲暇的时候讲给我们听的,有些则是已离世六年的祖母生前回忆时讲的,所以时间先后竟有些混乱,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的童年令我魂牵梦绕,是那么遥不可及。
五保户老汉
五保,是政府在农村实行的一种社会保障制度,即对无儿无女无依靠的老人提供保吃、保住、保穿、保衣、保葬五项生活保障。五保户便是当时乡亲们对享受这种社会保障的老人的称呼。
兰家庄就有一个五保户老汉,是河南人,说话的时候,操一口河南口音。
祖父时任生产队的支书,名为支书,其实统包了村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因为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识字。当时要每天上山下地修水利,名曰“义务工”,每年每口人最少要做够多少公分是有规定的,所以祖母每天的工作便是做饭和做义务工。大人都忙,孩子没人管就野了。
话说有一天父亲放学回家,看见生产队的人在杀羊,一群人忙忙碌碌围在一起,好像很有趣的样子,于是小孩子的好奇心和模仿心理被激起,他决定也学生产队的人杀一次羊。
要杀羊首先得有羊,而且这个羊的个头还不能太大,否则,弱小的父亲制服不了。物色几天之后,父亲把目标锁定在五保户老汉养的小绵羊身上。目标有了,父亲便开始着手准备,首先是踩点,摸清老汉放羊的时间规律,其次便是准备一把锋利的刀,他看看自己的铅笔刀就行,于是整天把铅笔刀揣在怀里;最后便是伺机下手了。
这天,父亲放学回家,看见五保户老汉的羊拴在坡后面,他四下看看,见老汉不在,便把小绵羊牵到了沟路上比较偏僻的地段拴好,掏出铅笔刀围着小羊转了几圈,却不知该从何下手。父亲沮丧地坐在地上,他猛然想起杀羊是要剥皮的,听人家说剥皮要从羊腿上开始,于是拿起小刀在羊腿上划了一下,血立刻流出来了。父亲被如注流血吓昏了头,慌乱间找来一根树枝扯下自己一段衣襟为小羊包扎起来又把羊送回了原地,悄悄溜掉了。
后来,不知谁把这件事透给了五保户老汉,大概是父亲自己告诉给了别人别人又告诉了别人,最后传进了五保户老汉的耳朵里。
秋天很快就到了,村里的人都去地里收庄稼了,只有五保户老汉坐在大场里打荏(荏,形如油菜籽,可榨油亦可生食,味香)。父亲放学回家,远远就闻到荏的香味,循着这香味父亲走到了场边,见是五保户老汉,便准备逃遁,不料五保户老汉却笑盈盈地抓起一把荏做一个要给他的动作,父亲便接过来装进兜里。
“荏香吧?”五保户老汉问父亲。
“嗯嗯。”父亲吃一口荏连忙点头。
“哦,那你还想吃不?”五保户老汉又问。
“嗯。”父亲望着五保户老汉身边小山堆一样圆实饱满的荏点点头。
“来。”五保户老汉慈爱地冲他招招手,“这些都给你。”五保户老汉又抓一把荏给父亲。
父亲怯生生地接过来,不知道五保户老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咱村里我最喜欢的小孩子就是你了,有啥好吃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能留得住的都给你留着,可是你却割断了我的羊腿,这可不好……”
五保户老汉这样一说,父亲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愧疚地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都过去了。”五保户老汉拍拍父亲的头,“我家里还有几颗糖,一直给你留着,走,我取给你。”
五保户老汉所谓的家其实就是一口冰锅冷灶夹杂尿骚味儿的破窑洞。到了窑里,老汉立刻原形毕露,他关上门咬牙切齿厉声骂起来,操起门后面顶门的棒子就朝父亲扑过来……可怜父亲身薄力弱,自然被人家狠狠揍了一顿。
白白挨了一顿打,父亲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做了一把弹弓藏在身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机会总会有的。
黄天不负有心人,父亲果然等到了机会。
有一天父亲去上学,看见五保户老汉提着裤子猫着腰往窑后面跑去(席地露天上厕所在那个年代是很正常的事),父亲知道机会来了,于是迂回到老汉身后不远处捡起一块小石子儿瞄准老汉的屁股就是一下。老汉刚褪下裤子准备大解,冷不防屁股上狠狠挨了一石子儿,怪叫一声捂着屁股跳起来。父亲看到老汉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老汉提着裤子追上来,父亲冲他做个鬼脸撒丫子就跑…..
叫花子
这个故事是祖母生前讲给我的,后来,父亲也承认确有其事。
有一年初夏,父亲一个人在家里闲得无聊,就把小弹弓别在腰间,准备去河边的林子里打鸟。清浅的河水哗哗哗地流过去,初成伞冠的树木倒影在河里,鸟儿在枝头整理羽毛,时不时昂起头唱一首欢快的歌,飞一会儿又站在枝头上栖息。父亲正看得出神。冷不防从树林里走出来一个筚路蓝缕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手里提着一截胳膊粗细的枣木棍。叫花子把棍往边上一扔,就跳进清澈的河里洗起澡来,父亲心里很不爽,因为这河里的水是全村人畜饮用的,怎么能让这个黑不溜秋脏不拉几的家伙玷污了呢?
父亲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从腰间取下弹弓,瞄准叫花子就是一下。叫花子正洗得欢畅,身上挨了一记石子儿,跳上了岸,四下看看只有一个小孩儿站在远处,拾起枣木棍子就朝父亲追过来。父亲拔腿就跑,但是终究是个小孩儿,等他刚跑回家关上门,叫花子就追到了。父亲吓坏了,从里面顶上门,跳上了炕,屏气凝神趴在窗台上偷偷往外看。
叫花子敲了半天门,见没大人出来,就撒起野来,在外面用棍子抬门扇,边抬边威胁父亲。那时候的门窗都是木头做的,而且又很粗糙,也不牢固,三两下就能从外面打开。眼看着叫花子就要把门扇抬下来了,父亲在里面大声求饶,让他别抬了。叫花子气咻咻地骂父亲想得美,父亲问他怎么才肯住手,他说,把你们家白面馍馍给我几个就行。
父亲跳下炕,从盆里拿了几个祖母早上上工前新蒸的白面馍馍,给叫花子从门缝里接出去,叫花子不抬门了,坐在门口吃了馍馍又要水,父亲又倒了水给他接出去。叫花子饭饱水足,浑身有了气力,又开始在外面抬门。父亲问他,不是给你馍馍了嘛,怎么还抬门?叫花子打着饱嗝说,今儿吃饱了,明儿怎么办?把你们家的馍馍再给我往出接。父亲怕他抬坏了门自己还要挨一顿打,没办法,只好答应他,把雪白的馍馍往外接。那时候,家家户户日子都很紧张,蒸馍馍的时候,一个锅里,头层是白面做的馍馍,第二层是红面和杂粮做的馍馍,吃的时候花插开来吃,所以白面馍馍是很少的。很快,白面馍馍接完了,叫花子问怎么不接了?又抬起门来,父亲吓哭了,他说没白面馍馍了。叫花子说,那有什么就接什么,父亲害怕,就把剩下的杂面馍馍也接了出去。杂面馍馍接完后,叫花子摸摸身上鼓鼓的布褡裢,骂了两句脏话,心满意足的走了。
晚上,祖母上完工回来,又累又饿,一看盆里的馍全不见了,就问父亲,父亲如实回答了,祖母就是一顿好打。边打边骂,问他好好的招惹那些贪得无厌的叫花子做什么?好好的一锅新馍馍,还没吃上一口,就没了,也怪不得祖母要打父亲呢。
卖猪肉和拆拉链
先讲卖猪肉的故事吧。
那时候,山里每家每户都要养几口大肥猪,过年的时候杀一口大肥猪,剩下的就拉到集市上卖掉,供家里日常开销和孩子上学的费用。祖母在世的时候,说那时候虽然全国人民都过得很拮据,但是山里人却天天能吃到肉,过年杀了猪,你爷端着大老碗吃肉哩!祖父说,那时候一口大肥猪才买两三块钱,现在两三块钱连个屁都买不到。
过年的时候杀一口猪吃不完,也没有冰箱贮存,就把肉割成一长条一长条的挂在窑里,做饭的时候,烟熏火燎,慢慢就成了腊肉,坏不了。吃的时候,就割一块下来,洗洗干净再食用。这种腊肉我见过,现在很少有人做了,家家都有冰箱,谁还记得做腊肉的工艺?小时候,母亲有一次剁草,不小心把半块指头蛋儿剁没了,差点没疼死,抹了廉价的膏药,不起作用,伤口还发了脓。听人说,陈年的猪油猪肉能让伤口早点好起来,我们便四处托人找,后来,还是大姨从一个老太太跟前找了乒乓球大小的一块陈年猪肉,才抹了一周,伤口果然长就好了,肉还有一半没用。
言归正传。话说那时候,祖父在村上忙,祖母又忙着挣义务工,家里几个孩子没事儿就想着法儿的玩乐。父亲那时候大约八九岁,有一天突发奇想,要模仿街市上的人卖肉,让两个姑姑扮演顾客。几个人搭上板凳,把挂在梁上的腊肉取下一条来当做道具,然后开始游戏。具体经过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祖母说,后来不知怎么地就起火了,炕上的被褥席片烧着了不说,还烧到了大姑的身上。
后来,我问大姑,真烧到你了吗?大姑说伤口现在还在呢,一大片,不信你看看。你奶奶上完工回来,家里烧的浓烟滚滚,你爸差点被打死。我们听了笑得前俯后仰,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夹着烟,赧然红了脸。
再讲讲拆拉链的故事吧。
山里人烧炕取暖做饭,全是柴禾,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所以每家都有一只窑洞贮放柴草,名曰柴窑。
有一天,父亲发现柴房里有一个破公文包,公文包上有一条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的拉链。父亲想,要是把这个拉链拆下来缝在书包上,那多洋气!说干就干,他悄悄找来大姑,又找来斧子,筹谋着要把这拉链拆下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商讨分工后,父亲执斧,大姑踩包,一场轰轰烈烈的拆拉链活动就展开了。尽管父亲小心翼翼对准了公文包一下一下地砍,可是这不听使唤的斧子咔一下砍大姑脚上了。顿时血流如注,父亲吓傻了,大姑哇哇痛哭,父亲一只手捂着大姑的嘴另一只手从地上抓起一把一把的绵绵土撒到大姑脚上止血。
我问后来呢?大姑哈哈大笑。后来?后来你爷你奶都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打。
可怜的队长
队长是生产队的队长,不知道他怎么招惹了年幼的父亲,被整的七晕八素。让我想一想,哦——对了,事情是这样的:
父亲小时候厌学,不喜读书,更不喜欢学校枯燥乏味的生活,就经常变着法儿地请假,请不到假就逃课。运气好,就不会被老师发现,可是,运气这东西,谁能说得清?我的父亲,小时候逃课就常常运气不好。比如,一个深秋的早上,父亲上学的路上,望着生产队果园里饱满诱人的苹果就不想去上学了,然后他就溜进了果园里。就像那孙悟空进了蟠桃园,一顿饱吃之后,父亲躺在放在果园里的一堆芦苇上翘着二郎腿,惬意地望着水洗过的蓝天,秋后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生产队队长兴许也是来过园子里偷吃的,却抓了父亲个正着,父亲就背了黑锅,被揪到祖父跟前。祖父虽是生产队支书,却铁面无私,抓起边上一根四棱棒子,打得父亲屁股开花,趴着睡了半个月。时间的流逝愈合了父亲的伤疤,可是看到生产队队长贼眉鼠眼的样子,父亲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父亲走上了报仇的道路,他偷偷打开了生产队队长家的鸡圈门。第二天,生产队队长气鼓鼓地看着满地凌乱的鸡毛欲哭无泪。别误会,这事儿不是父亲干的,他只不过是为雪困深山的狐狸打开了一道门,结果上帝把队长家的鸡都送给了狐狸。
生产队队长明知此事是父亲所为,却没有证据,只好悻悻作罢。后来,父亲还觉得不解气,又把生产队推土用的独轮车推下了山涧,找到的时候,车子已经变成了一堆伤筋动骨的破木头。
父亲童年有趣的故事很多,但是这几件事最让我记忆深刻。现在,父亲已经是不惑之年了,长年累月的劳作和生活无情的摧残使他看起来像五十几岁一样,头发花白了,脸上长满了皱纹,前几天突然发现他背也有点驼了。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和弟弟身上,我虽是在农村长大,但是几乎没干过什么农活。农忙时节,父亲也很少让我们帮忙,他怕影响我们学习。
父亲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就是咱农村人唯一的出路。可是后来,弟弟不去学校读书了,我记得那天,父亲专门骑摩托车来县城找我,那天下午他的叹息和黄昏的颜色,我至今想起还觉得心痛。
父亲小时候虽顽劣,现在却成了整个村子里的大忙人,谁家不论有什么事都要跑来找父亲,两口子吵架了,来找父亲;兄弟俩打架了,也来找父亲;女儿相亲去看家,来找父亲;儿子相亲说彩礼,也来找父亲;婚丧嫁娶摆酒宴,父亲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主事人……腊月里事儿比较多,父亲几乎天天忙着,看着父亲忙忙碌碌,我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这是乡亲们对父亲的信任,是他们对父亲为人处世和办事能力的肯定。
父亲的童年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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