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行道上寻找

一.

北京的四月乍暖还寒,街边的树木都长出了翠绿的新叶,阳光透下来已能形成一片阴凉地了。这正是个游玩的好时候,北京的各大景区也即将迎来今年的又一个旅游高潮,五一长假。

崔燿楠的五一假期通常只在宿舍,他不游玩怕花钱,也不回家,那是刻意的疏远与家乡的距离,他更愿意待在学校或者说是待在这座城市里。三年前燿楠第一次离开家乡山西临县,到首都北京上大学,对大都市的新奇时刻冲刷着他离家的苦涩,直到舌根麻木,再也尝不出家乡二字的味道。与燿楠在假期里经常相伴的是杜富平,山东娃。他和燿楠不回家的原因不同,他们平阴县丁屯村去年被县里列为扶贫规划整合的对象,听说得三年时间才能结束。但在这三年里,政府每月只给几百元过度费,安身之处还得自己考虑。富平爸妈寄居在亲戚给腾出的一间七八平米的小屋里,他知道,要是他这么个大小伙子往地上一立,那还有地去?那不是诚心为难爸妈。这个五一果然还是他俩留守,富平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找了份兼职。平日里燿楠多希望能有这样自由的空间独处,可富平一走,燿楠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这种失落像猫抓一样让他坐立难安,他想到去操场溜溜。校园里比平时安静许多,篮球场里人也是寥寥。在老家时总喜欢和村里的伙伴打篮球,场子是土的,篮板也是用一节一节的木板拼凑上去的,常年风雨使其腐朽没有任何弹性。便是这样,那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大学的篮球场平坦宽阔,正规尺寸的红绿相间塑胶场地踩上去软软的。燿楠常常在场边溜达时回想起过往的日子。他漫无目的的张望着,在一步之遥的木椅上坐着个女孩。黄白相间的小翻领碎花连衣裙配上一双白色平底露脚面帆布鞋,细白的双手轻轻的放在腿面上,由于没有刘海只扎着一束乌黑的马尾,以至于那精致的轮廓分外的清晰。他突然心头一动,莫名的紧张让他血热沸腾。五月的风吹绿了杨柳,映红了杜鹃,扬起了孩子手中的风筝,也轻叩着所有少年的心间。女孩双手搓了搓了臂膀,站起身一步步朝燿楠走来,燿楠假装看着远处,那是一处他自己也不确定的虚无。直到女孩经过他面前,燿楠也没敢正视一眼。连衣裙衬托出青春少女曼妙的背影,燿楠好像闻到了裙上碎花的香味。

到了中午,燿楠来到熟悉的学生食堂,他喜欢一个人吃饭的自在。学校的食堂是新修的,有两层,一层是大锅饭,不能点餐,二层可以点餐。从外面看有办公楼的气派。燿楠是一层的常客,几乎所有一层的大师傅都对他有点印象,因为他来的总是很早,喝过许多次第一碗小米粥。至于二楼,只是请同学朋友吃饭时才去。回到宿舍,燿楠躺下身,那穿着碎花裙的曼妙身影又浮现在他眼前,一阵巨大的空虚从心底涌起。他翻了翻身,才看见富平裹着被子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衣服鞋都没脱,看来是刚回来不久。

燿楠宿舍住着四个人,他,富平,孔令羽,还有庄明。他和富平属于不会主动和女孩搭话的那种,孔令羽和庄明平日里与女生接触较多。晚上熄了灯,这两人经常会把头闷在被子里打半天电话,也不知是打给谁,但肯定是女孩。孔令羽通常在被子里憋不住,就去走廊里。那大嗓门即使压低了分贝,大伙还是听的清那些腻味的言语。孔令羽生的白胖,北京本地人,平日里一口洪亮京片子,常说自己是孔子的第七十八代嫡孙,可谁也不在乎他与孔老夫子的曲折故事,只管他叫胖子。庄铭身材魁梧,略显黝黑的皮肤加上精干的短发,让人不难与东北大汉四个字联系起来。系里班里的许多和体育有关的荣誉都有庄铭的功劳。清晰的东北口音夜给他增进了几分亲切感。他在学校里人脉很广,尤其女生人缘极好。他告诉耀楠那女孩是设计学院三年级学生谢玉墨。庄明为在舍友面前显示自己出色的人缘,索性邀了玉墨吃饭,当他把玉墨肯定的回答带回宿舍时,不出意外的受到了极大赞许和钦佩。庄明以大哥的口气说,耀楠你也去吧。这次见面后,耀楠名正言顺的有了玉墨的电话。

玉墨平日里也是爱热闹的,社团活动样样不落,朋友聚会是积极分子。多一个耀楠这样的朋友,本也没有放在心上。散步聊天时她大剌剌的侃侃而谈,而耀楠经常语无伦次,或是尴尬的沉默。两个人同出同进了几次后,同学言语间的调侃虽使耀楠红脸,心里却美滋滋的。一天晚上,大家在宿舍里百无聊赖的上网,孔令羽一脸坏笑的走到耀楠跟前说,你和设计学院那妹子进展到哪一步了,看你们进进出出的也有几个月了吧。一提起玉墨,耀楠的心就紧起来,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说,你看我们到哪一步了就到哪一步了!孔令羽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摸着自己的双下巴笑嘻嘻的说,我看呀,你们到进进出出的地步了呗。富平和庄明都笑出了声,庄明赶紧凑过来嬉皮笑脸的说,用不用哥们再帮帮你?耀楠本来绷紧的心感到火辣辣的一直烧到脸上。孔令羽对庄明说,有些事还得靠自己,你个孙子就不安好心。

俩人看着耀楠面红耳赤的样子,相视一笑。耀楠没说话心烦意乱的出了宿舍。在操场上他本想打电话给玉墨,最后还是犹豫着给家人打了过去。明亮的月色倾泻而下,耀楠在他靠窗的铺位一直静静的看着窗外,他又失眠了。在这张床铺上他已经睡了三年多,那些个平静的夜晚,他就这样慢慢感受着时光的流逝,直到夜深人静。

二.

当你能一眼望见了无数次咒骂过彷徨过厌恶过的这伤人的青春的终点时,一切都烟消云散。年轻人刚刚挣脱青春束缚,在惊喜和憧憬中只停留片刻,就被冷酷的社会竞争打得狼狈不堪,抱头鼠窜。以至于多年后当他们在夜晚举杯买醉时,还会想起校园里的点滴,禁不住湿了眼眶,要多喝几杯。

耀楠的毕业季还有两个月就到了,他和身边大多数人一样,攥紧了发条,却不知方向的旋转着。耀楠决定工作放弃考研,这是对未来发出的第一声庄严呐喊。每个男孩打小都渴望自己成为个强大的男人,专断到一言九鼎,独立到可以保护身边人,那是个男人梦。这梦里最能确定的就是,必会有女人的出现和离开。

玉墨这一年来和耀楠的关系不远不近,她接受耀楠的约会和礼物,但约会不忘带闺蜜,收礼物不忘说谢谢。不管耀楠多么狂热,玉墨总能清醒的在他们之间划道线。这在耀楠看来是女孩的矜持。直到一天中午,距离校还有二十一天,他们计算机学院每个班已照过了毕业照,诸多毕业前的繁琐事也大抵完成,宿舍里也像打过仗般你来我往,乱糟糟一团。耀楠在招聘网站上投完了自己的第五十份简历后,打电话给玉墨,却没人接。他连打三次,任然是。一直到晚饭,那个熟悉的号码都无人接听,耀楠看着这串烂熟于心的数字忽然想伸手去抓,好像玉墨就藏在这数字密码背后,再无心去吃饭。他迷迷糊糊感到枕头下压着的手机震了,他一把摸出手机,看到时间已是凌晨一点三十五。是玉墨的短信:不好意思,今天和朋友出去玩了,没听见你的电话。晚安。耀楠翻过身,面朝着天花板,出于自尊和黑夜的掩护,没有回复这已读的信息,再闭上眼却也睡不着了。第二天,耀楠和往日一样打电话给玉墨,虽然昨天所有的胡思乱想在那条短信后再次疯狂蔓延直到天亮。但只要听到玉墨的声音,他很快就会忘记。结果很快使他凝固,发不出任何声音——任然无人接听。是有意的,耀楠终于肯接受这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他想立刻见到玉墨,摇晃着她的双臂质问她,但又质问她什么呢?一场在耀楠看来艰难的分手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玉墨看了一眼手机,摁下静音。又和朋友计划起她们的毕业旅行了。她一直以来很享受男生对她的追求爱慕,许多男生大献殷勤后,得不到任何回应,就会识趣的寻找下个目标,所以玉墨从不公开拒绝任何人。只就是耀楠,生涩又认真的恋爱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掉入了自己的感情漩涡。对于这块榆木疙瘩,玉墨现在要明明白白的撇清了。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耀楠的倔强在这时越发的强烈,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每天专注于找工作投简历,却在洗脸吃饭走路上厕所时都隐约听到手机在震,然后迅速的摸出来看看,他多么希望是玉墨的信息。距离离校还剩最后两周时,耀楠终于被一家建筑单位看中,兴奋又激动的参加了公司培训后,凉下半截。张经理笑着眯起深陷于眼镜下的双眼,把工作要求逐一讲完,并通知有为期三月的岗前试用期,择优录用。话里话外一软一硬,让耀楠心里没了底。与此同时,玉墨的毕业旅行也启程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异并不写在脸上,虽然某一时刻你们走进了同一家餐厅影院商场,你们甚至面对面打过招呼聊过天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吃过饭,但转眼,一个天一个地。就好像飞鸟和鱼,各自的生活轨迹并不会被意外的相遇所打破。

耀楠很快在玉墨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她旅行的照片,六个人挤在一起摆出夸张的各种姿势,他们冲着风吹的方向腾空跃起,大风吹乱了头发,但笑容依然灿烂。在拉萨开阔的旷野上,云朵如同入口的棉花糖,山峰像用铁锹堆起的土堆,羊群牛群宛如花丛般缓缓移动着,腥臭屎臭味也不再那样让人作呕。玉墨显得更加单薄,那双精灵般的眼睛隔着屏幕就把耀楠深深的拉回到过去。他忽然吃了一惊,庄明也在照片里,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庄明半个月前租了房子,搬出了宿舍。他没告诉耀楠要和玉墨一起去旅游,这不由得让耀楠觉得很不舒服。耀楠深呼一口气,把手机扔到枕头下,用被子裹住冰冷的身体,宿舍里还有他和富平两人。孔令羽这学期三三两两的搬回家东西之后,就不在宿舍里住了。富平已经拿定主意回老家考公务员,所以没找工作也没租房,整天翻看着各大网站的考试攻略。宿舍已没了往日的喧闹,有时一整天也听不到人说话,像个没落的大家族,只有斑驳的砖墙象征着旧日的辉煌。终于又一波年轻的大学生被推倒了校门之外,穿梭的车辆,霓虹的灯火,如同把鱼缸里的小鱼抛进了大海,冰凉浩瀚的海水丰富也充满危机。相遇也许就是各自启航的开始。

三.

耀楠熬过了节衣缩食的两个月的试用期,房租就占据了工资的大半,他习惯了上下班拥挤的地铁,习惯了午饭晚饭顿顿外卖的节奏,右脚心的大水泡白天走起路来磨得人生疼,晚上能静静的躺在出租房的床板上就是一种奢侈的放松,一种治愈。入睡前,耀楠总会想起玉墨,听说她去了一家广告公司,不知道境况怎么样。二十三岁的耀楠,不知是哪天睡醒之后突然明白了,两个人在一起除了热情激情,还需要更多实实在在的东西。这应该就是玉墨犹豫的顾虑,他不再生气玉墨的冷淡,反而更加鄙夷自己的幼稚。人总是走过一段路之后,想想之前的自己,恨不能钻进地缝里。他偶尔会给玉墨的朋友圈点赞,他觉得这与众不同信号传递,玉墨一定懂。事实上,崔耀楠三个字在玉墨的生活里几近消失,她已经和庄明同居。女人的美丽柔情,能融化男人胸腔臂膀里坚硬的钢铁,也能给予男人最沉痛最致命的一击。

玉墨的感情生活日渐清晰,在众多备选中做出了理智的选择。庄明老家在辽宁锦州,富裕的家境给了他一份开朗大方的性格,过分的健谈虽有些花心的嫌疑,但不影响女孩们的趋之若鹜。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每时每刻都上演着情感的明码交易。大约在同龄男孩还一心只想痛快踢球的时候,女孩们就懂事的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这种心理发育的不对等,使女孩常常视同龄男孩为小朋友,并在两性关系中游刃有余。玉墨告诉庄明,她和耀楠是绝对的性格不合,做朋友的够勉强,更别提男女朋友。庄明因此也放下了一些自责,慢慢的,他也觉得玉墨真的不适合耀楠,那些顾虑慢慢也就打消了。庄明喜欢北京的夜店,三里屯后海工体去了个遍,但夜店也是要消费的。庄明哄爸妈开心,说自己在北京工作辛苦认真,就是挣钱不够花。爸妈虽然希望孩子锻炼成长,但也不忍看他受苦,就时常打钱给儿子。玉墨本就爱热闹,两个人搭伙更是一拍即合。黑白颠倒的生活犹如吸食大麻的放纵快感,会让人上瘾。天一黑就血管憋胀,浑身来劲。有天夜里两点多,两人搂着走出夜店,庄明招了招手,远远的开过来一辆出租车,车还没到跟前就被另三人给叫停了,那几个人看也没看他俩就要上车,玉墨这时清醒的意识到,街上已经很难看见行人了,这些人一定也是喝酒撒欢刚结束,于是她下意识的挽紧庄明的胳膊,庄明本就有点恼火,以为玉墨示意他,别被人抢了车。庄明带着几分酒气甩开玉墨冲上前去理论。这三后生确是刚从夜店嗨完,准备去吃夜宵,明知理亏,但仗着人多半步不让。你丫的想挑事,还是怎么着?高个后生用力关上车门,高声叫喊到。庄明的火一下冲到了头顶,玉墨赶上来拉他,他越发的想要挣下这个面子。说话间,不知谁先推搡了谁,玉墨啊的一声,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庄明顾不上扶起玉墨,已经和三后生厮打成一片。出租车一溜烟不知去向。三人见庄明在地上蜷缩着已经失去了战斗力,丢下几句狂妄的话转身离去。玉墨尖叫着刚扑倒在庄明身上,双手就染满了鲜血,血腥味混着酒精味扑鼻而来,见那鼻里口里不住的往外喷涌出温热的鲜血,眉骨颧骨上高高隆起的肿块使整个面部变形。玉墨的惊慌终于变成了无助的痛哭,庄明轻握住玉墨的手,虚弱的说了声,没事。

幸好庄明平日里身体结实,检查后只做了简单的包扎缝针处理,就平安出院了。玉墨不住的用消毒棉擦拭那些肿胀的脓包流出的脓水,再也记不起自己扑粉擦唇的事。第一次全心全意照顾一个人,她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随着试用期的结束,耀楠顺利转为正式员工,有了工牌工号工服的他,重生般的精神气十足。迈进社会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往往很关键,年轻人的世界观大都在这个阶段定形。遇到的人经历的事听到的话,明亮的积极的灰暗的肮脏的都会记忆深刻。耀楠积极认真的工作态度逐渐赢得了张经理的认可。

他遇到第一件棘手的事是在2016年的12月,这是转正后的第三个月。而这件事尽然和玉墨牵上了关系。

四.

玉墨是公司设计部一名的普通设计顾问。在这段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庄明的时间里,她感到有些疲惫。更叫人头疼的是,马上就年底了,她这一季度的工作业绩还远远没有完成,那意味着奖金和年终奖都将受到影响,也会让领导怀疑她的工作能力,从而在这个激烈竞争的部门里被冷落,甚至淘汰。她在朋友圈里晒出工作近照的同时也打出了广告设计的宣传。她用发现潜在客户的眼光,仔细打量着身边每一个朋友。此时,天高云淡,寒意渐浓。景山上银杏树叶落了满地,当你踩在那金色的路面上俯瞰初冬黄昏里的紫禁城时,恢宏的气势犹如一位迟暮的勇士,让人不能不去联想这座古城千百年来的起伏,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雄浑的晨钟暮鼓。

耀楠闲时翻看玉墨的朋友圈点个赞已成为习惯。可他这个赞刚点完没多会电话就响了,他盯着手机屏局促的站起身。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一声,喂。耀楠愣愣的听着应着,内容却一句也没听在心上,直到挂了电话才回想起,玉墨需要完成几单工作任务,拜托他给打听,他毋庸置疑的一口应下。现在耀楠坐在床边陷入了烦恼。他并不发愁自己的允诺,而是在想玉墨遇到困难时还会想起他,还是那么自然的和他问候,这让他平静的心又泛起了波澜。

庄明休养的这些日子里,十分感谢玉墨的细心照顾,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他会在玉墨睡着之后继续熬夜追剧,再醒来就见不到已早去上班的玉墨,只能看到桌上放着给他做好的早餐。他感到自己和玉墨的生活轨道在这段时间分开了枝杈,开始伸向不同的远方。一天晚上,玉墨回来后就打开电脑专注做起了未完的工作,庄明捧着手机偶尔偷看一眼玉墨。庄明说,我饿了。玉墨没说话。庄明又说,我饿了,晚上吃什么。玉墨说,你自己先煮泡面吃吧,我这个方案的整体策划和主题已经确定,还需要修改……庄明看着玉墨的眼睛没从屏幕上挪动一下,还在说着设计…方案…他不想再听,转身去了厨房。吃过泡面,庄明一言不发的看着电视剧。玉墨合上电脑,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突然感觉好饿。她打趣的说,怎么没给我也煮一碗。见庄明一动不动正看的投入,就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说,今天感觉好点没。庄明拨开她的手,没有抬头。几日下来他们很少说话,玉墨觉得她全身心地付出却遭来庄明的厌烦,在庄明看来玉墨更在意她自己。爱情里的男女是蒙起双眼的舞伴,欢快的音乐让你幻想着对方的样貌品行,猜测着他的一举一动。安静了散场了,摘掉眼罩我们又很难接受真实的彼此,都认为被对方浪漫的舞蹈所欺骗。

耀楠近来坐卧不宁,工作很难专心。一想起玉墨,他甚至都能感受到她的焦虑。的确,玉墨正经历着生活这条抛物线的又一低谷,而且绝对超乎耀楠的想象。

庄明的爸妈早就有让儿子回来子承父业的打算,想着儿子年轻不太愿受大人约束,自己闯拼几年,受点委屈吃点苦,知道点世事的辛辣后会水到渠成。哪知才不到半年,儿子就打电话说要回家经手家业,爸妈欣慰的相互感慨着生活的同时,把那点不能言语的遗憾也写在了脸上。

庄明趁玉墨上班的时间搬走了自己的东西。离开时,他郑重的伫立在门口久久凝视,餐桌上还放着他吃剩的面包,被子堆在床脚,牙杯里交错着两支牙刷,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的漫不经心。他多想冲出去把搬走的东西填回原来的空隙里,像没发生过一样等玉墨回来。门口的穿衣镜映出他少有的沉静,他狠狠的瞥了一眼,关上了门。

玉墨曾在某一瞬间设想过这样的情景,只是没想到真会发生。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能平静的回复庄明的离别信息。庄明在火车上反复回看着:谢谢你,保重。这五个大字就像给星火刮来了一阵飓风,给涟漪丢进了一块巨石。他努力想要捍卫的东西,终于化成两行无声的泪水。

五.

耀楠给张经理提议为公司做网站广告宣传。张经理听罢,先用大半天的沉默隐藏起自己的惊讶。然后掂了掂鼻梁上的眼镜框,皱着眉头问:你了解网站广告吗?有详细预算吗?做过相关调查吗?一连串问题问的耀楠张口结舌。张经理复杂的看着耀楠走出办公室后,点燃一支香烟。头顶渐渐形成一片轻飘的烟雾,尼古丁透过血脑屏障抵达中枢神经迅速形成了让人兴奋又警觉的多巴胺,他猛的摁灭烟头,迫不及待的走向总经理办公室。

玉墨收拾了凌乱房子,把和庄明有关的东西统统丢进了垃圾桶。只有手机中俩人的合影,此时她既不想翻看也不想删除。这是一种对于失恋的缓解,玉墨知道,当她能平静的翻看那些照片时候,就是该删除的时候了。到了晚上,玉墨亮起所有的灯窝在被子里,手机音乐循环播放到快要耗尽电量。安静有时带给人的孤独感是刻骨铭心的。同样是安静,庄明在时她能平静的睡去,但现在,她久久无法入睡。

街道上各处都默默酝酿着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天上时不时飘下一星半点的雪花,还没落地就消失了。在耀楠提议做网络广告宣传的两天后,他被叫去了张经理办公室。与上次不同,张经理不在忧心忡忡的追问他,而是满面轻松的说:我考虑了两天,你这个想法很好,就由你来负责联系广告公司,要……已经联系好了,耀楠难以自控的冒出这么一句。他眼里的喜悦被张经理瞬间解读了出来,原来自己是上钩的鱼,给这小子当枪使了。张经理顿了顿,接着说:要克服困难,为公司做贡献,你我都是应该的。他本来想说,要有什么困难随时提。耀楠并没有察觉张经理的脸色已经不像他刚进门时那样轻松,他此时最迫切的是给玉墨打个电话。疲惫不堪的玉墨在接到耀楠的电话后似乎生出些活力,她给耀楠介绍了需要的材料,并要他尽快发电子版过来。在玉墨仔细看过所有资料后告诉耀楠,预算估计八千块。耀楠兴冲冲的把事情的顺利进展汇报给张经理,张经理只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公司预算只拨五千。这话像在怡人的三亚海边散步时遇到了登陆的台风,耀楠一阵天昏地暗。他不明白只拨五千的意思,更不明白张经理阴晴不定的脸色。他不能对玉墨开口,而接连去找张经理得到的回复就剩下四个字:克服困难。直到玉墨赶在圣诞节前一天完成了所有工作任务,想到该请耀楠吃顿饭时,她仍然不知道耀楠拿出了自己的三千块合在了预算款里。

玉墨请耀楠吃东来顺涮羊肉,薄软的羊肉在盛碳的铜炉里微微一涮,腾腾的香气就将两颗漂泊的心顿时温暖起来。玉墨执意要和耀楠喝白酒,一瓶二锅头还没下到一半,两人的话题就越聊越多。耀楠站起身笔画着搞怪的动作,玉墨拍打着桌面笑出了眼泪。玉墨想听耀楠唱首关于圣诞节的歌,耀楠想了想,清唱起: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记忆却堆满冷的感觉/思念到忘记霓虹扫过喧哗的街/把快乐赶得好远/落单的恋人最怕过节/只能独自庆祝尽量喝醉/我爱过的人没有一个留在身边/寂寞他陪我过夜MerryMerryChristmas,LonelyLonelyChristmas……

这首他仅能想起的关于圣诞的歌给气氛频添了几分忧伤。玉墨坦诚的告诉耀楠她和庄明的过往,耀楠惊奇的发现那些耗人心神的忧伤往事似乎很难再荡起他心中的波澜。他们聊起上学时的种种,频频碰杯,那不是梦想破碎的声音,那是破壳而出重生的声音。

同时,张经理也正在他的饭桌前讲述着公司新来的毛头小子如何给自己挖坑,自己如何替公司削减广告费用等。没人会把这样一位大方请客,尽心尽责的员工和一个从公司广告拨款里克扣七千块装进自己腰包的小人划上等号。庄明第一次很乐意的陪爸妈的生意伙伴吃饭,他主动端起酒杯挨个敬了遍,喝的满脸通红后躲进厕所,用凉水猛烈的冲刷自己的口腔,不出所料的呕出了一滩污秽。胃里翻搅着把酸苦的胃液涌向舌根,庄明攥紧拳头朝着墙壁狠捶了几下,身体里的歇斯底里将从嘴里喷出时,变成了几声偷偷的抽泣。

耀楠从玉墨那才听说孔令羽最近被人下了套。原因是孔令羽和酒吧里一女孩调情,谁料女孩咬定被占便宜,自称是其男友的大汉上来就是一顿拳脚,孔令羽有理说不清,最后挨了揍还被讹了钱。杜富平在年底的公务员考试中顺利通过了笔试,正为面试的前后事项奔忙。每个人都在生活这条单行道上努力的寻找,一路上有人失去青春年少,有人能白头到老,有人在回忆中微笑,有人为明天烦恼,一路上那青春的小鸟掉下长不回的羽毛......

耀楠和玉墨比肩走出饭店已是凌晨,人声鼎沸的街头一点没有夜深的冷清,年轻人成双成对的说笑着,高喊着,唱着跳着,像是要把一身的体力精力全都耗尽才罢休。天空中突然飘落下大片的雪花,玉墨惊叫着张开双手原地旋转起来,晶莹的雪花飘落在她手心,来不及细看就化成了冰凉的雪水。她背过身轻轻擦拭了湿润的眼眶。那曼妙的背影使耀楠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玉墨的情景,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连衣裙上碎花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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