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皆通(CP:双僧)

在山伏国广看来,太刀·江雪左文字该是什么样子。

不可否认,在来到此地之前,山伏从没想过僧人会是此般仪态。他以为自己必将穷尽一生修行,而最好的结果不外乎肌肉隆起,眼神凶悍,行动快速如箭,利刃出没如鬼,就像寺里落漆的金刚。即使无法望天成神,起码也是身强体健,脚下生风,冥想中便能领会深刻的佛理。

而不似江雪这般,人型瘦削单薄,刀法凌厉可怕,如同寒意骤起时飘飞的碎雪。

想不出什么更加有创造性的比喻,毕竟山伏也只是个粗人。在被戾气撞飞、掀翻在地的时候,山伏终于得以停下一秒,大张双眼望着左文字家引以为豪的长兄。在他眼里,这个人虽然缥缈,却兼具武士的威严与僧人的儒雅,好不美丽。

可惜,如果能更早地察觉到就好了。

山伏咂了咂嘴,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双手撑住膝盖才勉强再次爬起没有倒下。在他面前,前一分钟还可以称作“江雪左文字”的,已经不再威严,也不再儒雅,而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


一日前

“看那边。”加州清光眯起漂亮的双眼,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的大和守安定,他刚刚结束与对面的演练,弯下的腰还没来得及直起来。安定说声什么,仰头瞅了瞅好友翘起的手指顺过的方向,又赶紧把清光按下,面有尴尬之色,声音也沉了几分。

“会被发现在偷看的!”

“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和我们一队的。”清光挑起眉毛,单手拢着声音贴近安定耳侧。

“那家伙啊,不管来多少次,都不会拔刀呢。”

安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压低清光肩膀,自己却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

被两人谈论的对象,江雪左文字,不负众望地像什么都没有发觉一样,或许只是没有放在眼里。他从清晨演练场尚且喧哗热闹的时候就在这里了,直至中午来往切磋的人渐渐稀疏,也不曾离开一步。他一身袈裟佩着甲胄,长发像是半融的冰棱紧贴肩头,明明已经如同随时可以迎战最强的敌人一样穿戴齐整,却从不跨进场内,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演练场界外的整备区域;如果不是场内的剑气偶尔撩起额发,他简直与一尊青石佛塑无异。夏时已至,天光大照,几无微风。清光扫视着江雪层层包裹的衣装,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

江雪左文字作为刀剑,自认已经达到了本身的极致;即使出阵,也再没有可以历练的地点。他此时来到此地,注视着的是场上正在鏖战的山伏国广。这位大家平时很难重视的健壮太刀,也只有在遇到实力有限的队伍、本丸主队都礼让过后,才有机会上场展示自己。江雪的关注似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热情,手里的木刀也挥舞得越发迅疾。

而他的对手正是其它某个本丸的江雪左文字。

正因为是这样才不能输啊。山伏率直地这样想。最近一个月,他几乎天天都邀请江雪在手合场留下,陪他多特训几个回合;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完全无法捉摸到江雪战斗的套路。如果能在这里取胜的话,或许能对修行有所帮助,也会得到江雪殿的赞赏吧。

山伏几乎是迫不及待了。

不过,对手本丸的审神者运势不佳,这位江雪左文字似乎才到现世不久,不管是落刀的力度还是运刀的技巧,都比场外那位远远不及。擦身而过的时候,山伏甚至可以轻易靠近,伸手就能削到一片白色的长发。然而他及时地制止住了自己这丝邪念,几乎是试图掩饰爬上心头的惭愧,加快了进攻的速度,直到将对方逼到了场地的边缘。

“唔噢!小僧就此承让啦!”刀背擦着对方颈上的念珠,山伏国广意气风发地如此宣告。

“为您派上用场了。”对面白色长发的僧人适时地收了手,虽然落败,却也不见丝毫颓丧之色。闭目合掌、互相行礼之后,山伏国广终于可以仰起头来,长长地舒口气,伸个懒腰。

“如何,江雪殿,流了不少好汗啊,筋肉也颇为欢喜。”山伏解开自己的外套乘凉。手合之后的热气把他蒸得暖烘烘的,袖管也撸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扛起自己的刀,快走几步蹭到观战的江雪左文字身边。

“对方的练度远远不足,能够取胜也是意料之中。”江雪只是微阖双眼,似乎并没有把山伏的振奋放在心上。

“啊,毕竟那也是左文字的太刀,战斗的时候很难不被吓住呢!”山伏看江雪起身欲走,也大步跟上,一边走一边用脱下的外套抹着头上的汗。“怎样,这几日的修行承蒙江雪殿教导了,小僧可有起色?”

“刮目相看。……在下并未给山伏殿任何教导。”

“下次演练由江雪殿带队,令小僧一开眼界可好?”

江雪似乎有斜睨他一眼,也可能只是山伏的错觉。“我讨厌战斗。”

“只是训练的话也不行吗?您还真是令人敬佩。”山伏点头,语气里没有失落,只有叹服。“与小僧的战斗相比,您的不战,也是修行啊!”

江雪不再多言,目不侧视地只是赶路。那个时候,面对着前来讨教佛经的新刀,宗三左文字翘起手指卷曲着自己一边的发尾,给山伏指了条最难走的路。连自以为熟悉人情世故的宗三也没想到,自己的玩笑话会让这个青毛小子将自己的兄长从生无涯修行也无涯的苦海中再一次拖到演练场上。

小僧来得太晚,无缘与江雪殿同队而战,甚是遗憾。

今日对方那位左文字大人擅长反手用刀,江雪殿可也喜好?

江雪殿的额发长了,虽然很美,只怕阻碍视线?

江雪殿无论何时都穿得这般齐整,实在可敬,然而不碍事么?

江雪殿,江雪殿……

山伏静不下来,也不管对方毫无反应,只是一个劲儿搭话。心中或许籍由天气炎热对喋喋不休的山伏产生一丝烦躁,江雪出口喝止了对方,片刻似乎又因这烦躁自责不已。他摆摆手示意山伏不要再随行。山伏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背影,仍然不忘双手扩音大喊着:“今晚的手合也拜托江雪殿了!”

仍然没有回答。江雪加快脚步,飞摆着的袈裟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山伏叉腰望着,满面红光,带着称之为傻笑的神情,空中好似飘舞起花瓣。

即使称不上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念想,不求得道,囿于此刻,也毫不可惜。

一只手举高在面前晃了晃,山伏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同队的伙伴收拾了装备刚刚追上。他赶紧喊声抱歉,清光摇了摇头,抬起好奇的眼睛看他。

“听说山伏你最近与那位江雪左文字一起特训,是真的吗?”

“是的,小僧能取得今日的进步,对江雪殿真是无比感激啊。”山伏毫不掩饰地乐了起来。

“江雪左文字,可是用本体刀与你交手过了?”安定追问。

“尚未得到这个荣幸。小僧终究是修行不足,还无法拜求他的赐教。”

“称作特训,却只用木片为你示范吗?”清光歪头不解。虽然听上去危险,然而他们身为刀的付丧神,如果不使用自己的本体,是无法发挥力量之十一的。更何况他们早就习得了控制力度的方法。

“江雪殿说过,刀还是不要使用的好;”山伏挠挠头,“虽然不是现在的小僧能参悟的事情,不过只要努力下去,总有一天可以领会吧。”

新选组的两把刀对视了一眼,好像在推搡着谁该开口。大和守安定翻起眼睛好像对不存在的鸟儿产生了兴趣,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那么一讲。

“江雪左文字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阵了。”

“主公殿下征途顺利,近日获得众多伙伴;江雪殿将进取的机会留给后辈,实在是德行高尚!”山伏不以为意。

“可是连演练都不愿拔刀,这也太奇怪了吧!如果不是那日见他与你同行,我们都怀疑他的本体出了什么羞于禀告的差错!”

“江雪殿心怀慈悲,不愿战斗伤人体肤,这岂不是至善之事吗?”山伏摊手。

清光叹了口气,用小指揉着额间蹙起的皱纹。“……我说山伏啊,即使你日日只知修行,刀刃也没有变成筋肉吧?”

“小僧没懂。”

“虽然很麻烦,但是生为什么样的种类,就受什么样的命运。人要活着走路,就得吃饭饮水,铁要是个刀刃,就得劈砍他物,管那是柴是肉,都各司其职。更何况我们是付丧神,好不容易立足地上,难道是求好死的吗?”

山伏不解。“听闻江雪殿的先主板部冈大人高龄圆寂,身在乱世而得以子孙延续,这也是求和的功劳啊!江雪殿若非赞同,又如何会避之不战呢?”

“刀剑的幸甚岂是人类能够相比。板部冈氏扬名之地绝非禅院,江雪左文字更是主上锻出的第一把太刀,你以为我们脚下的战场都是谁踏平的?”安定摊手,“出家的刀或许比出家的人更擅长忍耐,然而尝过珍馐之味的人三月不食,所能做出的事情,你也不是无法想象吧。付丧神又会如何呢?”

山伏一下子就慢了一步。他低下头来穿好木屐,想着人无平事,路无坦途。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山伏国广一个人在手合场练习着劈砍。

蜻蛉切和陆奥守他们刚刚收拾好夜训的工具,正闲聊着穿过走廊,有些许说笑声隐隐传来。山伏已经和他们道别过了,说是冥想,其实是再活动一下筋骨。墙角整齐地码着护具,架子上的木刀都被擦干净,矮桌上有两盏茶水。月光很好,山伏很满意。

他跨步空挥,却总想着别的事情。石切丸难得一见地从门口经过,山伏退步行礼,对方迟疑着停了下来。

“有什么事吗,石切丸殿?”他赶紧问道。

三条的大太刀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端详他许久,最后开口:“你上次出阵是何时?”

“小僧已有七日不曾出阵了。”山伏老实回答。

“你身上……可带着什么外物?”

山伏摇头。其实他也不知道外物为何。

在山伏看来,这名近侍大人的目光有点警惕,腰间的刀也似有振动之声。但只是片刻之后,凝重的表情化解了,石切丸恢复了平时的温和。“该是积攒了不少力气吧。那么明天就安排你去巡逻一下,取点功绩。”

“噢,知道了!那真是十分感谢!”山伏心中一喜,脸上笑开了花。石切丸仿佛也被他的愉悦感染了似的,但只是微微牵动嘴角,随即稍微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作为替补太刀能够出阵,实在是荣幸的差使,也是难得的修行。更何况是被那位神刀大人委以重任,不万分全力以赴的话,之后怕是只能在本丸里锈掉了。山伏想到这里,将手里的木刀挥舞得虎虎生风。而他在石切丸脸上觉察的那一闪而过的困惑很快就被丢到了脑后。这件好事,不告诉江雪殿不行。

走廊里的说笑声停了。

山伏抬起眼来,趁着月光看到那位太刀男士如约来到这里,静默得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在等候了一样。

江雪左文字,长发披在肩头,轻轻柔柔地划了漂亮的线,旋又散在腰侧。他并没有身着内番服——实际上山伏已经很久没有见他穿便服了。他不疾不徐地进门,肩上依然戴着甲胄,弧线被磨得发亮,无论是挂饰还是绑绳都一丝不苟。一片宽大的袈裟裹绕着他的身子,左手上被了其中一角,轻轻捉起右臂的衣袖,露出一截裹着手甲的小臂来;右手抬了几抬将佛珠挽在手腕,反手提了一根木刀,随手拂走不顺遂的发尾。

山伏望着这个光景,在他有限的脑中,不自觉开始想象起江雪是如何将这一套左右逢源的衣服穿上。那过程一定无比漫长,而江雪却不会要求任何帮助,只是自已一个人,在辨不出轮廓的清晨仪式般地按部就班,直到长发悬垂成无浪的瀑布,辫穗都归顺成小小的河流。山伏眼角干得发痒,他忍不住伸手去揉得更红,却不会去想将这宽袍大袖一件件脱得七零八落会是什么样子。此时他看到江雪解下腰间一直挂着的本体太刀搁在架上,白天从清光那里听来的话又教他无法忘记。眼前的这把刀,随时都让自己站在线后,从没有越过去。

江雪看山伏不动,有点困惑地偏偏头,发尾挠着他的脸。山伏这才大叫失礼,慌忙把江雪让到场地里来。意识到自己穿得简单随便近乎赤膊,他有些脸红。

他以为这是羞耻;然而等他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令他心跳加快的热度明明是从对面,顺着他的本能匍匐过来。

焦躁,不安,还有一点难以理解的杀意。山伏暗地里吓了一跳,就算面对敌人,他也很少有这种极端危险的感觉,如同硕钟敲击大脑。

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山伏突然觉得自己被更为高深不可捉摸的力量摄住了,而这似乎只是出于他存在了几百年所积攒的无法言说的直觉。那一瞬间,风向变了,连仿佛与山伏捆绑搭配的、热情而活跃的表情都从他脸上被全然抹去。

“江雪殿,请您拔刀。”

江雪一怔。往日只是满足于木刀拼斗的山伏,突然双手抬了江雪的本体,捧到他的面前。

“容我拒绝。”

“江雪殿,请您拔刀。”

江雪有点不高兴。他微微皱眉就想走,却被山伏结结实实地拦住了去路。

“请您拔刀。”

江雪抬起眼睛望着对方高壮的身型,山伏神情坚定,双眼鲜红,而他火焰般的纹身被汗水浸润着,好似发出滚烫的热气来。江雪突然心里有悸。

“我并不觉得有和您战斗的必要。”江雪主动移开了视线。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此时再断然而走实在有失体面。山伏即使技不如他,也还是经历过诸多历练的太刀,江雪不打算强行脱身。他暗暗埋怨自己竟没有将山伏国广放在眼里而毫无戒备,实在是莫大的失误。

然而今天这劫大约还是要过的。

江雪决定继续摆出他驾轻就熟的冷淡样子来。“除我之外,您也能找到合适的对手。邀我共同修行本就是您一厢情愿,现在又做出胁迫的样子,是什么理由?”

“江雪殿,您也是斩杀了无数的敌人,才获得今日的成就吧。”

“这是我的罪孽,毫无成就可言。”

“难道您就没有一点自豪的感觉吗?”

“你想说什么?”江雪冷冷地看向别处。

“决意战斗的时刻,受到同伴支持的时刻,获得胜利的时刻,对您的修行而言,岂是一文不值?”

江雪一动不动,如同一块冻过的木头。“只要上了战场,就总有一方会悲伤,我不认为这是值得称道的事情。”

山伏挠挠头,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果然小僧还是不擅长讲大道理。那么,就这么说吧——”

下个瞬间,火色的双瞳染上了血腥味。

“——受制于主人的双手,无法出鞘的时候,江雪殿,您没有不甘吗?”

江雪始料未及。他仿佛被钉在原地,山伏的声音像诅咒一样飘入他齐齐整整长发下的双耳。

“——好不容易成为付丧神,不仅可以自由操纵刀剑,还能理所当然地上战场,”

他在说什么?

“江雪殿,您不欢喜吗?”

刀风迎面,山伏拼上浑身筋肉才格挡下江雪的这一击。之前与他手合的时候,江雪从没有这般用力,甚至不常使用双手。暗中咋舌之时,他望见对方眼中的坚冰蒙上了血丝。

江雪的木刀断了。

山伏呆滞了几秒,这才意识到自己匆乱之间拿来招架的是江雪的本体刀。他急忙收手,将刀奉上。江雪把木刀的碎片一扔,随手从山伏手上夺过自己的刀丢入鞘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山伏意识里似乎敏锐地有所捕捉,感官上却又失去了。而他并没有心思去理会这意外的扰动,满脑子只有如何道歉的言辞。

“小僧的征讨安排在午后,”难耐的沉默之后,山伏终于拾回了一点言语的能力。他低头捡起地上的木片,像是刻意躲避着江雪的目光似的。“不知何时归还,明日就不来此处修行了。有劳江雪殿。”山伏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定然是惹江雪生气了。本来能获得江雪指导已经实属不易,这么一来,往后怕是连打个招呼都尴尬起来。

久久没有等到回话,山伏心里发慌,抬起眼睛偷偷期待对方的反应,正对上江雪垂首而视,目光已经重归平静,在山伏看来神定气闲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左文字家的太刀背对着月色,身型隐在袈裟里,半透明的长发披散,仿佛是从池中捞出的银线。山伏痴看半晌,江雪也不避开,左手慢条斯理地拨过一颗佛珠,右手握紧自己的本体,在山伏看不见的背后微微发抖。

他自知已经踩上了边界,不得不落荒而逃。

“那么,”江雪扫视了一下面有愧色的山伏,还有山伏挂在腰间、本来准备与他比试的刀。“祝您武运长久。”

饥渴的怪物在黑暗中低声嘶吼。


锋利的刀,只要瞄准弱点砍下去,就可以轻松地切开原本是完好的身体。刀刃饮着血,不可阻拦;猎物会惨叫,皮肉裂开,头颅落地。

只是弹指的工夫,这件事就完成了。刚刚还是活物的那东西,不管它做过什么,或者将要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这都是因为自己的力量最终胜过了它,可以主导它一切,甚至宰杀。

即使满口说着和睦,也终有身为刀无法抗拒的东西。然而这并不可耻。山伏本来想对江雪这么说,却没有鼓起勇气。

早知道该把一生的胆量在那时都释放出来。这样的话,即使现在不得不死去,都没有如此遗憾;自己的信念对错,也可以得知。

山伏国广微笑着想,甜且腥的血从口中滚出来。他想念念经,去摸自己的佛珠,却沾得一手滑腻,原来应该是肋骨的地方空了,黏着脏兮兮的布。如果付丧神不知道疼痛该多好。

他独自一人,大喇喇叉腿站在路中间,等待着他引过来的追兵,一开始还有机会蹦跳大叫,后来连奔跑的力气都一点不剩。他虽然狼狈不堪,却并不感到害怕,胸中反而充满了骄傲的情绪。因为在他离开部队之前,看到敌方大块头的家伙都向着自己的方向赶来,而同田贯正在与最后一只打刀兵拼杀。他完全信任同田贯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此一来,其他受伤同伴隐藏的地方就安全了。

虽然意外遇上了如此之多的强敌,但对方只是战力惊人,并没有难缠的阵型和诡计。如果只要牺牲自己一个就可以挽救全队,那还真是万幸万幸。只要队长别带着大家找过来就行,山伏想,这并不是他们几把刀可以对付的事态,必须要及时回去汇报。同田贯应该有这个觉悟。

所以他奋力走了很远。越远越好。

树枝被砍断的声响突然炸裂,山伏已经能觉察到瘴气带着令人眩晕的侵蚀感逼来。自己的双腿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却无法称之为修行,只有上不了台面的临死挣扎。剩下的坦荡之外,还有一丝逃命不得的恐惧。山伏索性站住,对着太阳摆出迎战的架势等待,想着如果对方还有一丝武人的气度,自己也有机会死个痛快。

黑色的影子如约降临,然后是第二个,接下去还有更多。山伏认出有太刀,还有大太刀,就看不清了。他感到很高兴,这如此多把利器没有成为他人的威胁,而是见证自己的圆寂,也算是一桩好功德了。山伏浑身是伤仍然站着,他看到一把大太刀出阵来到他面前,身形庞然如牛,双眼赤红似血,像一座巨大的骨山,把投照在他面前的阳光完全遮蔽住了。

“别太小看人了。就算是我,也是国广的太刀啊!”

山伏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他举起刀,仿佛只是普通的一次出阵,由他来抢得最后一个敌人。

“咆哮吧!小僧的筋肉啊!”

他呐喊着冲刺,力量和技巧却完全失去了水准。大太刀甚至没有出手,一把短刀从侧面窜出,劈向了他的双腿,将这场本应壮烈的仪式变成了可耻的偷袭。

近乎折断的肢体带起崩裂的剧痛,山伏终于跪倒在地,手中的刀没有机会砍入敌人的身体。他喘息着抬起眼来,看到那座骨山动了,刀锋上包裹着红色的异火,却冰冷像是来自极寒的地狱。

难道,小僧终究是修行不足吗……

就在这个时候,山伏在刺鼻的污浊中突然觉察到一丝清凉的空气,他的心脏仿佛瞬间恢复了跳动。在他的面前,黑暗被分成了两片。

温热迎面扑了过来。

山伏忘记了言语,甚至忘记了躲避。敌人肮脏的血毫无保留地落在他的身上,脸上,甚至大睁的嘴巴和眼睛里。大太刀从中间被利落地劈开左右,还没来得及嚎叫挣扎便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像是两坨沉重的沙袋。山伏望着手中持刀、岿然不动的江雪左文字,江雪也望着他。逆风里他的长发向前浮动而起,在离山伏的脸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起起落落,他袈裟宽大的阴影如同一整个世界覆盖在山伏身上。

得救了。在听到熟悉的金属碰撞声音再次响起时,山伏终于敢这样确定。在江雪身后,时间溯行讨伐军、第二大队的成员正在战斗,剑气掀起热浪,刀刃反射出烫眼的芒刺,照得众人身影如投在纸窗上的火蛾。髭切。膝丸。一期一振。莺丸友成。鹤丸国永。山伏虽然意识到了他们,却一个也辨认不出似的哑口无言,濒死的紧张感已经逐渐如潮水般落下,四肢却仍然一时僵硬无法动弹。他半跪仰视,灼灼的视线中只有江雪一人,如同朝圣者望着救世主般瞠目结舌。

但他的救世主并没有坦然接受瞻仰,只是稍作停顿,便回身加入了战场中去。山伏不知道自己如此失礼地看了多久,在他的视线中,江雪身着白衣的身影如同展翅的巨鸟,他的眼中是蓝色的星辰,长发就是银河一般。等他顽石般的痴迷开始融化的时候,江雪已经将刀从转身奔逃的敌人背上拔出,正收入鞘中去。

山伏仿佛又从熔火中重锻了一次,汗水刚刚才开始痛快地冒出来。

“让您久等了,同田贯君已经赶回本丸进行了汇报,之后就请交给我们。”一期一振双腿合并成一道笔挺的直线,微笑着甩了一下刀上的血。

“啊哈哈哈哈,没想到我们会来吧!要是人生都是预料之内的事情,该有多无趣啊!嘛……好像现在不该说这种话?”鹤丸国永看着浑身几无完处的山伏,用刀柄挠了挠后脑勺。

“坚持到现在真是辛苦你了,要爱惜自己的生命。”莺丸稍微放松了站姿,垂眼擦拭着自己的刀刃。“大约茶凉之前就可以回去了。”

“那么,还没有到鬼退治的时间吗?与这种东西战斗,有点无聊啊。”髭切表情暗淡地踩破一颗敌太刀的头,膝丸抱歉地看了山伏一眼。“兄长就是这样的性格,请不要在意。”

而将这迥异的一群人整合成共同出战的,正是队长江雪左文字。他从众人中间走出来,慢慢垂下冰蓝色的双眼,浅色的睫毛像挂霜的树叶。

“……为您派上用场,受到指教了。”

他颔首向山伏行礼,山伏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这是久不发言的江雪,终于将自己作为手合对手的回应。如果山伏还是平时的他,一定会讲出一大堆感激的词句,然而此时这些话仿佛拥堵在了喉咙的出口,化为一种喷薄不出的慨叹。这绝不是劫后余生时见到同伴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而是仿佛从懊悔和遗憾的无边地狱中爬出,在惶然和无助之后,终于握住了正确的那只手。

“还站得起来吗?”鹤丸探头来问。

山伏大力点头,用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污秽。

“那么,一起回去吧。”

他对着江雪扯开一个大大的笑。


而动摇也正是此时发生的。


刚刚注意到那笔不祥的黑色的时候,山伏以为只是一道敌刀的血沾在了江雪的小臂上。即使号称圣僧,也绝没有血污都不敢近身的说法,这一点山伏是知道的。只是那暗暗的痕迹与江雪苍白的肤色太过于格格不入,而他又不便去为对方擦拭,犹豫间就不免多看了几眼。

“什么事呢,山伏殿?”

听到前方突然传来问话,山伏一惊,急忙摆手。

“没事没事!……江雪殿您,是刚才受伤了吗?”

若是因为救自己让江雪受了伤,也是十足惭愧的事。山伏这样想着,探寻地征求江雪的目光,对方却像是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一样,惊异地盯着自己。

“您说……什么?”

“呃,您是受伤了吗?”山伏摸不着头脑地重复了一次,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小心地拿起了江雪的手腕,指给他看。“就这……”

袖子随声滑落,江雪却猛然挣开了山伏的手。一瞬间,山伏似乎看到江雪的眼中冲上了不祥的黑色。他还在发愣,髭切和膝丸已经一跃而上;变故太快来不及反应,山伏被向后撞倒,只看到两人双双拦在自己面前。

刺耳的刀剑摩擦声撕扯着空气,山伏心跳加快,刚刚才缓和的精神又骤然绷紧。集合了源氏兄弟之力才抵挡而下的江雪左文字,举着的刀被交叉卡住,压向山伏的头颅刚才所在的方向,瘴气从他手臂裂开的地方翻滚着喷薄出来,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

山伏张了张嘴,双脚快于他的思考行动起来,朝着江雪迎了上去。

“江雪殿——”

“退后!”

声音如同化为了实体的墙,将山伏阻挡在了原地。山伏从来不知道一向温柔优雅的一期一振也能发出这样具有震慑力的吼声。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只见江雪整个人陷落在一团黑色的浓雾之中,这团浓雾带着尖啸,妖异地涛动着,像是奔腾的噩梦对离他最近的两把太刀张开了利爪。好在他们动作够快,在瘴气传染到自己身上之前急忙后撤,黑雾在半空中迷失了方向,开始围绕着江雪旋转。

山伏有点发愣,他仍保持着向前的动作,却全然不知眼前发生的是什么。

“……超越界限了,呐。”

精致的嘴唇像是吮糖般吐出残忍的判断,山伏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头,髭切舔着自己的虎牙,笑得无比灿烂。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天下一振,终于可以讨伐鬼了吧。”

他蛇目大睁,浑身似是燃起狂热的火焰,已经拔刀摆出了随时准备进攻的架势。被点名的一期一振陷入了为难的境地,并没有立即回答。

“你们在说什么!”山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江雪殿啊!他只是受伤了,……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所有的五把刀齐齐望向山伏,目色神情各异,山伏被慑得脊背发冷。

“那可不是受伤呢。”鹤丸看别人都不愿解释,只得耸了耸肩,双眼望天,“没有将你编入团队战预备队所以你不知道。有其他本丸的刀因为某些原因出现了可传染的暗堕化状况,据说超过压抑界限的刀需要二十位以上的付丧神才可以斩杀。嘛,虽然很不情愿告诉你,然而如果不处理的话,就不是我们几个能控制的事了。”

山伏惊恐地望向江雪,就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江雪的身体已经完全被瘴气吞噬。他华美的长发光泽全无,随着雾气纠缠住肩头化为修罗之面的盔甲;他的瞳孔收缩,目光阴沉,额上粗大的双角狰狞地外翻着,如同山伏在经书佛画中见过最可怖的厉鬼。就连他平时一向珍视的素色袈裟,此时都掀起了烈火的纹路,圆形刀纹中逆转着一个巨大的左字。

见到这个场景,就连一期一振也叹了口气。

“既然无法将您带回,那么作为昔日的同僚,也请允许我们亲自送您上路。时间溯行讨伐军、第二大队队长,江雪左文字哟。”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山伏却没听懂似的,怔怔地看着一期一振拔刀,摆出出阵的姿态。

“诚惶诚恐,实不胜喜悦之至。

“太刀远征援助队,就地转为暗堕刀剑讨伐队,针对意外魔化、无法自控的刀剑男士进行消灭。队长由我一期一振担任。”

“等等啊!”山伏大开双臂阻拦在众人面前,“你们难道要与江雪殿战斗吗?他不是你们的队长吗?”

好像再次提出了愚蠢的问题,山伏却顾不上脸红。此刻他完全忘记了面前这些人是本丸最为精锐的太刀大队,其中任何一位都可以瞬间将他击碎,而自己刚刚才被他们救了一命。面对着浑身流血却如山鸡般努力展开架势的山伏,太刀们也露出了稍微有点头疼的神情。只见鹤丸原地不动,盯着地面“还没听说过有暗堕了的刀能恢复的事呢”;膝丸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江雪,抱歉地对山伏摇摇头,提刀站到了髭切身边;“……你以为我们情愿做这件事吗?谁会想要不在阵前杀敌,反将刀刃对准自己的同伴?”莺丸眯起眼睛,双手架住刀转转手腕,摇了摇他那颗漂亮的头。“可惜。”

——没办法拜托他们了。

山伏并非闭目不看、充耳不闻,脑中却只有这个念头。

“让开。不然连你也一起杀死。”髭切冷冷地总结道。


出家的刀,或许比出家的人,更擅长忍耐。

然而尝过珍馐之味的人三月不食,所能做出的事情,我也不是无法想象。付丧神又会如何呢?

山伏放弃了与同伴的争辩,向着江雪走去的时候,心中有所释然;他每走一步,就更放松一分,仿佛双脚踏过的是柔软莲花而不是血污泥泞,眼前迎接他的是菩提而非狱鬼。

“你无法与他战斗的!”山伏的身后似乎有喊声,“现在的你根本不可能打败他!”

他听到了,又没听懂;我不会与江雪殿战斗,也不会想要打败他。

那是江雪左文字,本丸独一无二的左安吉太刀。山伏见他泉中沐浴,见他廊下读经,见他四野征战,唯独不见他作恶杀生。无论他外表美丽或丑陋,山伏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与尊严信任他,维护他。

即使连他的挚友都认为拯救他的办法只有超度一途,山伏也完全没有想过要这样做。

此时此刻,山伏再一次作出拔刀姿态的时候,心中剩下的没有战意,只有感激。像是平静地走向巨浪环抱中的码头般,他对着啸吼的黑暗稳定自己的躯体,以一己之力挡在江雪与讨伐他的太刀队之间。

“江雪殿,昨晚因我冒犯丧失了切磋机会,方才又因我孱弱烦您劳心救我,现在正是补偿的时候。”

他笑着这样讲,不管此时的对手是否能还听他说话。在他眼里,鬼火、鲜血和苦痛都消失不见,江雪左文字正披着夜色款款而来,强大又安静,像是赤脚走过极寒的冰。他的身上不再有诅咒,眼里不再有憎恨,他的目光清醇,白色的长发如腾起湖面的雾,素色的衣裳如融进芦苇的阴影。

如果下一世杂念还在,他一定无所畏惧。

山伏行礼,俯身,奔跑迎击,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手合,就如同他们每天在训练场演习时那样。没有人阻碍他。

空气中水汽激荡,升起煦暖的风。

只是瞬间,这场手合就结束了。江雪的刀穿透了山伏的腹部,一直刺到刀镡的位置才停下,而山伏根本就没有拔刀。

代替了攻击的动作,山伏的双手张开,将扑过来的江雪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从未期待与江雪的身体如此接触,他的心因激奋而颤抖;此刻江雪身上的瘴气仿佛找到了新的宿主,翻滚刺入山伏的身体,他不由得抽了口气。

“恢复过来吧,江雪殿!”

承受着撕裂的剧痛和伤口的污染,山伏挣红眼角,对着一时无法抽刀的江雪大喊道:“即使不是神刀,祛魔这件事我也做得到!请配合我的力量……恢复过来吧!”

暗堕刀剑·江雪左文字在他怀中仰起头来,低低地嘶吼着,黑色的烟雾如同滚烫的利爪,作为他身体的延长,侵蚀着山伏宽阔的肩膀和后背。山伏咬紧牙关,一动不动,他只是望着对方死白的双眼,好像能从中看出自己顽固的坚持一样。

江雪也望着他。阴影正在扩大,不断吞没两人的躯体——这就是所谓的传染吗,山伏竟然感到快意——这只不过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被压抑的战斗本能,一瞬间倾泻出来了而已。这香异甘甜的欲望,自由而快意拼杀的欲望,是为刀剑原生的瘾病,一旦尝过便无法停止,只有时时出阵才能艰难地得到满足;而江雪执着不战的意志与此相悖,久而久之,就产生了可怕的怪物。如今他再次尝试拔刀,正是打开了洪流的闸门,暗堕的本质不过如此。

山伏的脸上泛起了青黑色,有粗短的角刺破他的额头冒了出来。

“……什么,今天要讨伐两只鬼吗?”髭切歪头。

“我们可不能同时对付多名暗堕者啊。”莺丸轻声提醒。

一期一振握紧了双拳,已经出鞘的刀喀喀作响。不知在情感与理智中挣扎了多久,他终于抓住了自己的指挥力,从齿缝间下了指令。

“准备……”

山伏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即使他承担跌入深渊的风险、拼尽全力也无法承受两人份的解放。当他的身体渐渐脱离控制的时候,意志却奇特地清晰了起来。

“如果不是江雪殿,我已经没了性命。”

他在江雪耳边低声说道。狂风如同急切的情人撕扯着他的衣服,覆盖了他身体的红色纹路盘旋在这一片黑暗中,皮肤崩裂般发亮。江雪的手指抽搐了起来。

“是您的战斗让我醒悟,我活下来正是为了此刻。就由我来将江雪殿带回来吧。”

他抓住了江雪的双肩。此时此刻,山伏仍然在笑,他的双眼灼灼如烈火。

——锻于乱世之中的刀,用自己带来伤害的力量,守护同伴,庇佑弱小,这明明是值得尊敬的荣耀。如果不得不为了消除人间的灾祸和苦难而拔刀,那么:

“从今往后,也请您尽情地战斗。”

山伏背后的不动明王随之显露。此尊不动明王,坐磐石座,呈童子形,顶上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左眼细闭,下齿啮上唇,现忿怒相,背负猛火,右手持利剑,左手持罥锁,作断烦恼之姿。

几乎是同时,江雪双目大睁,受震慑而发出爆炸般的啸吼。

“觉悟吧!”

在一期一振喊出的同时,余下五名太刀已经同时动作起来,从不同的方向拔刀向魔瘴的中心刺去。


——如果那时附近仍有逗留的村民,他们一定不会忘记。如响亮的鞭声滚落在地的那一刻,丛林深处白光飞溅,嘶声陡然而止,像是摇晃的巨兽被穿透了喉咙。他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黑雾沸腾而起的方向,祈祷着,等待着,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夕阳已经沉沉而落,夜晚正显露出它模糊的影子。


五把刀架在江雪的脖子上,谁都没有砍下。

他们本应讨伐的对象立于风暴的正中,眼睛冰蓝,长发雪白,如一尊刚刚冲刷过的白瓷塑像。

“……还好没有让我们做出讨厌的事啊。”鹤丸慨叹道。

江雪说不出话来。

他望向自己的手,与人类无异,淡淡发青骨骼分明,带着握刀磨出的茧;他的袈裟虽燃成了焦土,奔腾的火焰却已匍匐消弱直到熄灭。之前一直困扰着他的、体内难以抑制的欲望正在渐渐平复,余波像是浪潮依依不舍却又无可抵抗地退下滩涂。在饥渴的怪物饕足之后,所有不祥之兆已经全然消失:如果不是山伏国广——他赶来去救,却又亲手杀死的人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狂暴之劫如同黄昏大梦。


太刀远征援助队,归还。

战斗过程突发异状,刀剑男士暗堕一人。

阵亡一人。


一日后

石切丸用长柄的水瓢洗手漱口,踱步欣赏了屋外的自然景色之后,才进入江雪的房间里来。他将一个干净的手绢放入前胸衣襟内,又将折扇插在身后的腰带上,手里拿着一盒甜点心。空腹喝茶实在是称不上体面的事,而且饮茶之前品尝一下甘物,也可以缓和抹茶的苦涩。

直到审神者在第一大队全员的保护下前来探视过,本丸其他刀剑才被允许给江雪准备手入的工具。他们的确还没有遇到过暗堕了的刀恢复的情况,谁也不敢保证江雪不会再次魔化并袭击主上。在做出如何向政府汇报的决定之前,江雪独自一人在房中冥想。

御神刀进来的时候,江雪并没有按照礼数起身迎接,石切丸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摆好风炉、茶釜、白炭、水注等器物,坐在江雪对面生火煮水,并从香盒中仔细捻出少许好香,徐徐点燃。待水煮沸的空档,石切丸用细布慢条斯理地抹着已经一尘不染的茶碗,抬起眼睛,欣赏着屋内字画和装饰。

“昨晚宗三想来帮忙,您没有开门——” 好像被多日未换的竹瓶插花吸引了注意力,石切丸放轻了声音。

而江雪只是半弓着腰望向地面。

“……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无法祈求获得原谅。”

石切丸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他先将点心摆上,又用左手掌托着茶碗,右手五指持碗边,送至江雪面前。

“我来传达审神者的决定。”大太刀眼目低垂,给自己斟上茶水。

“在下江雪左文字,作为队长出阵,却无法自控,造成了同伴损失这种无可挽回的后果……我已做好受罚的准备。”江雪跪坐行礼,却并没有碰眼前的饮食。

“主上并无此意,他更关心您的健康状态。”石切丸动作轻盈优雅,将茶碗转了三下,用了一口点心,品了一口茶。“没有更早地处理好您所沾染的隐患,我也有责任。”

双方陷入了沉默。

来客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主人的回应,就顺着往下讲。

“太刀山伏国广,完全碎裂,无法修补。主上已将遗骸再次熔炼,今后会用于其他刀剑的强化。”

江雪的视线没有移开,似乎还有所期待。

“为了尊重他带来的不可替代的一切,这个本丸中不会再锻山伏国广这把刀。这是他独立人格存在过的纪念。”

做出如此残酷宣告的石切丸,眼中却没有任何悲苦之色。

断掉的刀无法接合,如同死去的人无法再生。山伏顺应自己的自由意志对生命做出了处置,只有将除了回忆之外的记录全部抹消,才能证明毁灭并不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追其本源,茶事之会,为一期一会。’人生如茶沫,世上本无常。”

在石切丸看来,江雪虽然一动未动,方才隐含着情感的思绪却已全然从脸上抹去了。他的脸又恢复成了一贯的带着冷漠的超然,甚至还有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杀戮众生的厌恶。大太刀想了想,慢慢放了茶碗,将自己的帽子脱下拿在手里。

“接下来的话,并非作为近侍,而是我本人想对您讲。”

“愿闻其详。”

“自刀工天国以来,能称得上刀剑的武器数不胜数,其中诞生了付丧神的却并无许多。而能被审神者选中、召唤到本丸的,更是凤毛麟角。山伏国广既有能耐立于此地,便已不是会随意被抛弃折断之辈。”

江雪点点头,却不知对方所言为何。

“昨日我派他去巡逻的时间点,远早于他诞生的年代。因由他现世不久,尚且无法战胜在体能和战术上更为精进的对手,我才做了如此考量。在如此古老的日本,出现如同田贯君所报告的、他们难以对付的敌人,又并非检非违使,是难以想象的。”

“您的意思是,时间溯行军已经改变了进程?”

“他们的确试图这么做。然而与山伏国广同队的刀仍然被锻出,且为世人所知;而您,据我了解的情况,直到被审神者选召都安然无恙地在广岛一带居住。”

“……确如您所说。”

“这不是偶然,”石切丸微微低下了声音,“这是由山伏在那一刻豁出性命守护下来的历史,江雪殿。”

江雪的意识恍惚了一瞬。

“我还以为,是由我来救助了山伏殿,结果反倒是被山伏殿拯救了啊。”

“并非完全如此。”石切丸直起腰,又饮了一口茶。“我想山伏在做出行动的那一刻大概没有想过,如果他的身碎成为不可逆转的史实,那么山伏国广这把刀或许就无法在之后的时代出现,也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同伴。所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石切丸满意地看到江雪的眼神变了。他轻轻换了个说辞:

“不如说,正因为他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必将被挽回。”

江雪一时失语。他望着这位近侍,好像之前从没见识过这把刀一样。石切丸也不与他对视,径自慢慢将茶饮尽,脸上带有赞赏之色。

“这些话……您可对主上讲过?”在仅是温热的房间里,江雪感到脊背上几乎有汗了。而他一时难以放松。

石切丸只是笑笑。他将空碗放回托盘中,望着窗外,如同在一个无比普通的下午观察雨事。

在那之后,像是为了缓和方才所言造成的突兀气氛,石切丸岔开话题,稍微讲了一下与时节相应的趣闻,以及种植花草和打扫庭院的琐事。恰到好处地耽搁了一些时间之后,他终于觉得差不多了似的,打理自己的衣袖,撑住膝盖站了起来。

“我会以御神刀的身份向主上禀明,”石切丸将茶点箱挽在手臂上,这是他携来仅有的东西。“您的身体正在恢复,不洁之气已经完全祛除。”

江雪垂手望着对方。重任在身的神官压根没有靠近过自己跟前,更无论驱魔作法了。而石切丸只是眯起眼睛,像两弯狡黠的新月。

“我仍记得自己初来此地时,所见作为第一大队队长您的姿态。我可不认为允许自己心中潜藏污浊的人,能有那样磅礴而正直的精气。这种感觉直至今日仍未改变。”

在离开之前,石切丸向江雪颔首行礼。

“愿您早日归队。”


那天晚上,江雪昏昏沉沉之间又见到了山伏。他侧躺着,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只能用眼睛干涸地注视。他看到青发的僧人背对着夜空,衣角轻轻飘起,站在屋外的门廊上;月色很美洒满他的双肩,他畅快地笑,眼中有星光,好像很满足。

江雪殿,您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江雪殿,此时还开窗就寝,怕要着凉了。

江雪殿,这次真是对您不住;小僧一定会刻苦修行,变得更强,之后也想一直保护您。

江雪殿,江雪殿……

江雪想要回应,却挣扎着醒了过来。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四周是一片黑暗。他以为会闻到血腥,萦绕着的却只有白日留下的残香之味。窗户敞着,寂静无风,门口荡荡空无一人。

离夜晚结束的时刻还很远。

而他在其中无法入睡,辗转反侧。


站在悬崖的最高处向下望,天空与大地相隔一线,真实与虚幻只有一步之遥。织丰时代的日本,不确定因素隐埋在大名们的争斗之间,只是丝毫的疏忽便会影响上百年的进程。经过无数次的追击、拼斗、浴血相搏,江雪也曾无数次地来到这里,现在想想,他大概是被那位难以捉摸的近侍大人骗了吧。若不是带着赎罪的决心和虚妄的希望,他又如何能够重新披上甲胄,杀敌在这战场之上?自那天起,江雪放弃了无用的思考,过去堪为羞惭的出阵成了身为刀剑的本分,或许正应如此。而拭血的间隙,他也曾在堀川的隐居之地驻足,风中带来谋士博弈的争论和武士操练的呐喊,舞伎婉转的歌声和町人叫卖的高呼:他闭目倾听,其中可有铁锤的炼打,炉火的燃烧?

回应他的鸟鸣清脆,流水如窃窃私语。

久违地,江雪双手合十,对着深山念起了经文。

穿着袈裟却夺取性命的僧人,避讳着战争却背负使命的利刃,曾夜夜悲叹,不能自解;然而如果只有拿起刀才能守护有重要之人生活的世界,他不得不战。无关重逢,只是怯懦带来的悔恨,成为了他唯一不能原谅的事。

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修行才正要开始。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390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821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632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170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33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98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511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204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79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72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41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13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76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93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71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86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76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