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浅蓝色连衣裙与粉红格子裙
师范院校的初夏,梧桐叶已蓊蓊郁郁地撑开了绿伞。清晨微凉,瑾仪站在宿舍的穿衣镜前,仔细抚平身上那件浅蓝色连衣裙的褶子——这是她喜爱的一件夏装,虽已穿了两年,但每次洗净后都要仔细熨平,保持着妥帖的版型。她天生爱美,打小就懂得,在清贫的日子里,也要为美留一席之地。
食堂早饭窗口飘着白面馒头的香气,热气裹着麦香扑在脸上。她摸出口袋里皱巴巴的饭票,指尖捏得发皱——那是这个月仅剩的口粮钱。犹豫了半晌,她还是只递过去一张:“要一个馒头。”剩下的钱,得攒着给枕书买裙子。
前几日收到母亲的家书,信纸边角都磨卷了,字里行间满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末了却轻轻提了句:“枕书总趴在窗边看邻居家囡囡的花裙子,眼睛都看直了,说'姐要是也能给我买一条就好了'。”那句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瑾仪心上。这个向来爱美的姑娘,第一次对"美"产生了别样的理解——原来最美的衣裳,是能让妹妹眼睛发亮的那一件。
从那天起,她的饭缸里再没见过荤腥:午餐是食堂最便宜的青菜汤泡饭,菜叶飘在清汤里,没几星油花;晚餐干脆成了白糖拌米饭,白花花的糖粒撒在冷饭上,甜得发腻,却能省下两毛钱菜钱。
同学们见她总吃甜的,笑她“嗜甜如命”,她也跟着笑,眼角却悄悄垂下去——没人知道,这个平日里最重仪表的姑娘,正用最隐秘的方式克制着对美的渴望。更没人知道,日子久了,她的牙齿开始隐隐作痛:起初是喝口凉水都酸,后来夜里疼得睡不着,只能用手紧紧按着脸颊,蜷在被窝里盼着天亮。那蚀骨的疼,是那段清贫岁月在她身上刻下的隐秘印记,却也成了她攒钱的动力。
每月十五号领助学金的日子,是瑾仪最盼的时刻。她会把钱轻轻铺在宿舍的书桌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纸币上,泛着淡淡的光。她仔仔细细分出三份:最薄的一叠换饭票,够自己吃半个月;稍厚的买文具,顺便给枕书带块橡皮;剩下的毛票,用母亲缝的碎花手帕层层包好,塞进枕头下的小布包里。手帕上的针脚密匝匝的,是母亲熬夜缝的,带着家的温度,每次摸到那软乎乎的布包,她就像看见枕书穿上裙子时,眼睛亮闪闪的模样,连牙齿的疼都轻了些。
暑假来临前,瑾仪终于攒够了钱。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刚结束,她就揣着那叠零零散散、被摸得发暖的纸币,坐上了去往省城百货大楼的公交。出门前,她特意换上了那件最体面的浅蓝色衬衫,领口挺括,衬得她格外精神。
车窗大开着,夏风裹挟着温热的花香扑进来,路旁的梧桐枝叶正蓊蓊郁郁。她怀里的帆布包紧紧贴着胸口,像护着什么易碎的梦。
柜台前比往常更热闹些,置办夏装的人络绎不绝。她挤在人群里,目光一下子就被挂在最显眼处的那条粉红格子公主裙勾住了:浅粉的底色上缀着深粉的方格,像把整个夏天的蔷薇都织了进去;领口缝着的白色蕾丝,软得像云朵,轻轻碰一下,能蹭到手心发痒;裙摆衬着薄纱,晃一下就扬起细碎的温柔。
她攥着钱的手沁出了细汗,指尖都在发颤,反复跟售货员确认:“同志,这裙子有没有再小一码的?我妹妹人小,穿不得大的。”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慌忙把钱递过去,看着售货员把裙子叠好,放进纸袋里,心才落了地。当接过售货员递过来的裙子,她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把纸袋裹进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完整的夏天。公交颠簸时,她总下意识地把包往上提,怕人挤坏了,一路都在想:枕书穿上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笑出小梨涡?
下火车回到家时已是午后,枕书正在院里的槐树下跳皮筋,两根小辫子在耳边欢快地甩动,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瑾仪等不及她跳完这一轮,一把拉过她,拽进屋里,关上门,才小心翼翼地从帆布包里掏出纸袋。“你看这是什么?”她笑着把裙子迎风一展,粉色的格子在夏日的光影里漾开温柔的涟漪。
枕书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满了星星,亮晶晶的。她伸出小手想摸,又猛地缩回去——怕手上的汗弄脏了这崭新的美好,犹豫了半天,才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裙摆,软乎乎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笑起来。“姐,这是给我的吗?”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不敢置信的欢喜。
瑾仪笑着点头,帮她脱下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单衣,把裙子套在她身上。裙摆恰好到膝盖,衬得她格外精神。枕书等不及系好扣子,就转着圈跑出了门,裙摆在夏风里扬起快乐的弧度,像一只终于破茧的蝴蝶。
这个1982年的夏天,枕书就穿着这条裙子跑遍了整个厂区大院各个角落。 那时候的日子大多是灰蓝的布衣,这条粉格裙透着超前的洋气,走到哪儿都有人问:“这裙子真好看,哪儿买的?”枕书总会骄傲地仰起脸,大声说:“是我姐给我买的!”
疏影后来总说,童年的枕书就像《城南旧事》里的英子,穿着粉格裙在院子里跑,阳光落在她身上,裙摆随风飘得老高,像一朵盛开的花,把清贫的夏天都染亮了。而瑾仪站在一旁,看着妹妹的笑脸,心里比自己穿了新裙子还要甜,连嘴里的蛀牙又在隐隐作痛,都忘了。
二、疏影的笑容与高考前夜的“维生素”
疏影是老柯家夹在中间的老二,像院子里那棵悄悄往上蹿的梧桐,不声不响,却自有股韧劲。她生了双格外惹眼的大眼睛,黑葡萄似的浸在清泉里,一眨一眨的,连带着眼角的细纹都透着灵气;个子比姐姐瑾仪、妹妹枕书高出小半头,肩背挺得笔直,跑起来像阵风,校服裙摆扬在身后,活脱脱一只轻快的小鹿。学校运动会的短跑赛道上,她总能第一个冲过红线,胸前挂着的铜牌亮闪闪的,晃得人眼晕,连体育老师都拍着她的肩说“这丫头是块好料子”。
家里的活儿她也从不含糊。天不亮就起来帮母亲烧火,火苗被她拨弄得旺旺的,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放学后,她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衣服搓得发白起泡也不喊累;连喂兔子鸡鸭浇菜地这些活,她都能做得利利索索。母亲总跟邻居念叨:“有疏影在,我省心不少,这孩子比小子还能干。”
可这些好,好像总被“老二”的身份和那点小瑕疵盖着。她两颗门牙微微往外突,笑的时候会露出来,不像瑾仪的牙齿那样整齐秀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晒得发亮,在皮肤白皙、模样娇俏的姐妹身边,总显得有些“粗笨”。逢年过节长辈聚在一起,夸完瑾仪的懂事、枕书的可爱,目光扫到疏影身上,大多只会停顿一下,说句“疏影也勤快”,便转了话题。
久而久之,疏影习惯了把自己往角落里缩。早上起床,她会把床铺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棱角分明;旧木箱擦得能映出人影,里面的衣服按季节叠得整整齐齐;连课本的边角都用手反复压平,不许有一点褶皱——她想用这些细碎的“好”,悄悄证明自己在这个家里,也有被看见的分量。
高中住集体宿舍,疏影依然保持着山城姑娘的质朴。同宿舍的女孩们大多来自县城,穿着带拉链的时髦外套,聚在一起时总是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时兴的发带、新上映的电影,还有那些朦胧的心事。她们分享的水果糖裹着亮晶晶的糖纸,甜腻的香气在八人间的宿舍里久久不散。这些热闹,在疏影听来都像是隔着一层薄雾——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床位,要么埋头做题,要么整理着叠成豆腐块的被褥,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那个黄昏,宿舍里的女孩们围坐在书桌旁分吃饼干,有人讲了个“老师把两个同名的同学认错,闹了笑话”的故事,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直喊“太逗了”。疏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抿着嘴、怕露出牙齿的腼腆笑,而是毫无防备的、眼睛弯成两瓣新月的笑,连带着那两颗微突的门牙,都透着股憨直的可爱。
“疏影,你笑起来好像一朵太阳花呀!”来自城里的林晓突然指着她喊道,语气里满是惊喜,一点没掩饰喜欢。宿舍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疏影身上。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朵尖,像熟透的苹果,连忙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连呼吸都放轻了。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点亮了,暖融融的,像晒了一下午的被子,连带着那些藏在心底的自卑,都好像淡了些——原来,自己也可以被这样直白地、真心地夸赞。
从那以后,疏影悄悄变了。她会对着宿舍的小镜子练习微笑,试着把嘴角扬得再高一点;课间会主动跟同学搭话,哪怕只是帮她们递一下课本;体育课上,也愿意跟大家一起跳绳,绳子甩得呼呼响,她的笑声混在里面,格外清亮。高三时,她的成绩像爬楼梯似的稳步提升,从班级中游冲到前列,老师在家长会后拉着母亲的手说“疏影潜力很大,好好学,考上重点大学没问题”。
可疏影心里总没底。姐姐瑾仪已经成了城里受人尊敬的英语老师,学生们见了都喊“瑾仪老师好”;妹妹枕书虽然年纪小,却总被长辈捧在手心,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她怕自己万一考不好,会让父母失望,会辜负那些慢慢多起来的期待。
高考前夜,疏影住在瑾仪的教师宿舍。房间不大,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粉笔灰的味道,熟悉又让人安心。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语文课本,可眼前的字像在跟她捉迷藏,怎么也看不进去,手心全是汗,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瑾仪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进来,牛奶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她看出了疏影的紧张,从抽屉里拿出一片白色的药片,轻轻放在疏影手心——药片小小的,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这是维生素片,我当年高考前就吃这个,吃了能让人放松,脑子也清醒。”瑾仪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小时候哄她睡觉的语调。
疏影看着掌心的药片,没有丝毫怀疑,就着温牛奶吞了下去。牛奶的甜意在嘴里散开,连带着心里的慌也淡了些。那晚,她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做任何关于考试的噩梦,连梦里都是阳光明媚的考场,她握着笔,写得又快又顺。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疏影攥着成绩单,手都在抖——全班第三,远超重点大学录取线!她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跑着冲进瑾仪的宿舍,头发都跑乱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姐!我考上了!我考上重点大学了!你给我的维生素太管用了!”
瑾仪正坐在桌前批改作业,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带着熟悉的暖意:“我就知道你能行。”
直到多年后,疏影回家陪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才无意间提起:“当年你高考前,你姐特意去医院给你买安神片,还跟我说‘不能让疏影知道,不然她该紧张了’。”
那一刻,疏影坐在母亲身边,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像小时候那些被忽略的时光。她突然红了眼眶,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手背上,暖暖的。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自卑都是多余的——高中宿舍里那句“笑起来像太阳花”,高考前夜那片藏着温柔的“维生素”,还有母亲此刻轻轻拍着她手背的温度,都像一束束光,照亮了她曾经灰暗的内心,让她在往后
的岁月里,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带着谦卑与自信,勇敢地往前走。
三、闻韶的火柴棍与昏灯下的罚跪
闻韶是老柯家唯一的男孩,打小就带着股让人省心的懂事劲儿。母亲在灶台前颠勺时,他会主动蹲在灶口烧火,柴火添得不多不少,火苗总稳稳裹着锅底,把锅里的粥熬得稠稠的;姐姐们趴在桌上写作业,他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小人书,连翻页都轻轻捏着纸角,生怕动静大了扰了她们;父亲在厂里忙完晚归,他早把铁壶坐在火上,等父亲进门时,刚好能倒出一盅温乎水,连父亲沾了灰的皮鞋,都被他摆在门口擦得锃亮。
他还生了副好模样,继承了母亲清秀的眉眼,睫毛长长的,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着淡淡的阴影,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透着灵气。更难得的是脑子灵,父亲教他背唐诗,念两遍就能顺着往下接;小学时每次考试,红灿灿的“第一名”奖状总贴满家里的土墙,邻里见了老柯,总忍不住夸:“你家闻韶真是块读书的料,将来准有大出息!”
邻居副厂长是个文化人,最待见这机灵又贴心的孩子。每到夏日傍晚,副厂长就会在自家院子的梧桐树下摆张小木桌,桌角放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火柴棍——这是他给闻韶出的“谜题”。夕阳把梧桐叶染成金红色,碎光透过叶缝洒在闻韶脸上,也洒在桌上的火柴棍上,泛着暖融融的光。闻韶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微微前倾,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根火柴棍,在桌上轻轻移动,眉头微微蹙着,认真得像个小大人。周围围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连院子里聒噪的蝉鸣,都好像轻了几分。
“对了!”突然,闻韶眼睛一亮,把最后一根火柴棍稳稳放在缺口处——原本散乱的火柴瞬间拼成了清晰的算术算式。他抬头看向副厂长,眼里满是期待。副厂长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闻韶真聪明!不光脑子灵,还这么沉得住气,将来肯定比伯伯有出息!”
老柯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刚从厂里小卖部买的奶油冰棍,冰碴儿顺着指缝往下滴,他看着儿子骄傲的小模样,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悄悄把冰棍塞到闻韶手里。冰凉的甜意裹着奶香在嘴里化开,闻韶咬着冰棍,心里甜滋滋的——这是那个夏天里,他收到的最珍贵的奖励。
可这份让人骄傲的懂事,也曾差点因为贪玩走了偏。十岁那年夏天,母亲把算术本摊在闻韶面前,指尖轻轻点着纸页上的习题:“下午把这些题做完,我回来检查。你是哥哥,得给妹妹们做榜样,不许出去玩。”闻韶用力点头,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可没过多久,隔壁的阿明就趴在院墙上喊他:“闻韶!河边的虾多得很,咱们去摸虾吧!摸来的虾让你妈炸着吃,香得很!”
闻韶盯着算术本上的数字,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边是母亲的叮嘱,一边是河边清亮的水、蹦跳的小虾。终究是孩子心性,他攥了攥笔,还是悄悄溜出了家门。
河边的水刚没过脚踝,凉丝丝的惬意顺着脚底传遍全身。闻韶脱了鞋,光着脚踩在软乎乎的泥里,脚底传来痒痒的触感,那是小鱼小虾在脚边游过。他拿着阿明给的小网兜,弯腰在水里轻轻一兜,就兜住了好几只透明的小虾,虾脚在网兜里轻轻弹着,活蹦乱跳的。他和阿明比赛谁摸的虾多,笑声在河边荡开,早把母亲的叮嘱抛到了脑后。
直到夕阳把河面染成橘红色,闻韶的布兜都快装满了,他才想起回家。他揣着沉甸甸的布兜,哼着刚学的儿歌往家跑,心里还盘算着:晚上让母亲把虾炸了,给姐姐们也尝尝。
可推开门的瞬间,闻韶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客厅里没开灯,只有厨房窗户透进一缕昏黄的光,母亲坐在藤椅上,背对着他,手里攥着他没写完的算术本,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连指节都泛了白。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把装虾米的布兜藏在身后,小声喊了句“妈”。
母亲没有回头,声音像浸了井水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跪下。你是家里的男孩,答应好的事都做不到,怎么给妹妹们做榜样?”
闻韶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母亲的背影——那背影比平时显得更单薄,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慢慢屈膝,膝盖碰到冰凉的水泥地时,一阵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爬,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副厂长说你是块读书的料,我和你爸省吃俭用,给你买笔墨、送你去学堂,就是想让你将来有出息,不用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困在这厂区里!”母亲终于转过身,眼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让闻韶心疼的沉重,“可你呢?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整天野在外面!”
算术本被轻轻扔到闻韶脚边,上面空白的习题页、寥寥几笔的字迹,像一道道刺眼的痕迹。闻韶盯着地面,手指用力抠着裤缝,指甲都泛了白。他想说“河里的虾米很鲜,我想给您和爸尝尝”,想说“我就玩了这一次,下次再也不敢了”,可话到嘴边,却被母亲发红的眼眶堵了回去。
他听见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块石头落在他心上,沉甸甸的:“你懂事,我们都知道。可懂事的孩子,更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啊。”
暮色渐渐漫进客厅,把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外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安静的屋里回荡,敲得人心慌。闻韶的膝盖开始发麻,又酸又胀,他偷偷抬眼,看见母亲用袖口悄悄抹着眼角,灯光下,母亲眼角的皱纹显得格外清晰。
那一刻,闻韶突然懂了——母亲的严厉不是不爱,而是把所有的期待都藏在了这沉默的惩罚里,藏在那声叹息里,藏在发红的眼角里。他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要真正懂事,不能再让父母失望了。
后来,闻韶再也没去过河边摸虾。每次路过那片河岸,他总会想起那个昏黄的午后,想起母亲发红的眼角,想起膝盖上的凉意与心里的疼。那份疼,成了他往后日子里的“警钟”,让他不管做什么事,都记得“说到做到”。
他考上了外省的重点大学,毕业后先当了大学辅导员,后来又回到本省省城的机关单位工作,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上了领导岗位。每次回家看望父母,他还是会主动帮母亲择菜、洗碗,陪父亲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听父亲讲过去在部队和厂里的故事——就像小时候那样,用最朴实的方式,一点点回报着父母当年的养育之恩。
四、枕书的旧皮箱与雪夜的火车
枕书是老柯家最小的孩子,像株晚春才冒头的花苞,总被长辈拢在掌心疼。母亲给她盛饭时,碗里的鸡蛋永远是个头最大的;新做的布衣,也总先紧着她的尺寸裁;闲时坐在院子里,母亲还会把她抱在膝头,梳各式各样的小辫子,辫梢系着粉莹莹的蝴蝶结,风一吹就轻轻晃,像两只停在发间的蝴蝶。
可这份疼爱,没让她融进兄姐的世界。她比哥哥闻韶、姐姐瑾仪和疏影差了近十岁——兄姐们跳皮筋时,她只能蹲在旁边,小手攥着衣角,看着橡皮筋在他们脚边翻飞,连喊“带我玩”的声音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等她终于长到能跑能跳的年纪,兄姐又都忙着上学、做工,没人再陪她蹲在地上玩过家家。加上中耳炎落下的毛病,老师讲课的声音、伙伴们的笑声,在她听来都像隔了层厚厚的水,模糊又遥远。久而久之,枕书养成了安静的性子,不爱说话,总爱抱着瑾仪给她买的粉红格子裙,坐在家门前的青石板上发呆。裙子上的格子早洗得发浅,却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她摸着裙摆,像在等一场永远赶不上的热闹。
初中时,枕书被送到瑾仪的单身宿舍,这一住就是三年。瑾仪的宿舍小得像个鸽子笼,两张铁架床挤在墙角,中间只够走一个人,墙上贴着瑾仪写的英语单词,蓝黑墨水写的字母工工整整,像印上去的一样。每晚睡前,姐妹俩挤在一张小床上,瑾仪给她讲工厂里的趣事——哪个工友做饭最香,哪个机器总爱“闹脾气”;枕书就给姐姐读课本里的短诗,声音轻轻的,像落在棉花上的羽毛。周末天气好时,瑾仪会带她去公园,买一支棉花糖,看着她把糖丝粘在嘴角,笑着用指尖帮她擦掉,指尖带着刚晒过太阳的暖意。那三年的时光,像宿舍窗外的梧桐树,默默长出浓密的绿荫,替她挡住了成长的慌,成了心里最暖的依靠。
中专毕业后,枕书进了旅行社工作。第一次穿上浅灰色职业装时,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挺括的衣领衬得她脖颈修长,裙子刚过膝盖,显得格外精神。她摸着衣角,心里满是期待:终于能靠自己的脚,去看看课本外的世界了。旅行社的工作很忙碌,带团时要早起查路线,要耐心回答游客的问题,可她乐在其中——听北方游客讲雪地里的趣事,听南方游客说水乡的温柔,那些不一样的故事,像春雨一样,悄悄浇醒了她心里的文艺种子。
就在这时,她遇到了那个弹吉他的男人。每天傍晚,男人都会坐在旅行社附近的小广场上,吉他盒敞着放在脚边,里面散落着几张零钱。他弹的曲子带着淡淡的忧郁,歌声像傍晚的风,拂过心头时,总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男人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每天等她下班,送她到宿舍楼下;会写情诗,纸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着“你像春天的花”;还会买廉价的红玫瑰,用报纸裹着递过来,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枕书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样用心对待过,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很快就陷了进去,一谈就是一年。
直到那天,她帮男人拿钱包时,无意间掉出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女人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笑得温柔,男人站在旁边,手臂环着她们的肩。枕书捏着照片,站在街头的路灯下,黄澄澄的光落在她脸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去找男人对峙,男人起初还辩解,见瞒不住了,竟恼羞成怒,捡起路边的石头就往她头上砸。枕书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瞬间黑了下去,像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摔在地上。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轻微脑震荡”,而那个男人,早没了踪影。这场感情像一场噩梦,醒来后,只留下满心的恐惧和迷茫。
身心俱疲之下,枕书经人介绍,草草接受了一个工厂工人的追求。男人话不多,却很实在:早餐会把热乎的馒头留给她,下雨天会提前拿着伞在厂门口等,冬天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棉袄口袋里暖着。婆家人也待她好,婆婆总把好吃的往她碗里夹,公公会帮她修坏掉的台灯。枕书想,或许这样平淡的日子,就能藏住过去的伤,便嫁了过去。
可日子久了,矛盾还是冒了出来。枕书喜欢在睡前读几页书,会跟丈夫说“今天看到一句好诗”,可丈夫只会皱着眉说“读那些有啥用,不如多想想明天吃啥”;她想周末去公园散步,丈夫却觉得“不如在家看电视,省得折腾”。她骨子里的文艺,像需要阳光的花,而丈夫的世界里,只有柴米油盐的平实,没有她要的共鸣。沉默成了家常便饭——饭桌上,两人各自扒着碗里的饭,没人说话;晚上,一个靠在床头看书,一个躺着看电视,连呼吸都透着疏离。感情在一次次失望里,慢慢磨成了灰。
那个冬天的夜晚,又因为“要不要买本新诗集”的小事,两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枕书看着熟睡的女儿,小脸蛋粉嘟嘟的,睫毛长长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勇气:不能为了表面的安稳,就埋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要走,要去找能容纳自己灵魂的地方。
她连夜收拾行李,只有一个旧皮箱——是结婚时母亲给的,边角早被磨得发白,提手处还缝了块补丁。她把自己和女儿的衣服叠好放进去,又揣上攒了很久的积蓄,抱着女儿,轻轻带上门。外面下着大雪,雪花像鹅毛一样飘下来,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又冷又疼,她把女儿抱得更紧,用自己的棉袄裹着孩子的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火车站走。女儿在她怀里睡得安稳,小脸蛋冻得通红,呼吸轻轻落在她的脖颈上,暖暖的。
火车开动的瞬间,枕书看着窗外倒退的雪景——白茫茫的田野,光秃秃的树干,都在往后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恨,是为那些曾真实存在过的温暖,也是为这场不得不做的告别。
后来,在闻韶的帮助下,枕书在省城找了份文员的工作,也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丈夫懂她:会陪她读诗,会跟她聊书中的故事,会在周末带她和女儿去公园。日子慢慢暖了起来,过去的伤也渐渐淡了。
只是五十岁那年,当年被石头砸伤的后遗症突然复发,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月。那段日子,兄姐们轮流守夜:瑾仪每天熬粥送来,粥里总放着她爱吃的红枣;疏影帮她擦身、梳头,像小时候那样;闻韶跑前跑后办手续,还找了最好的医生。枕书躺在病床上,看着兄姐们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小时候那个蹲在石阶上的自己——原来不管走多远,兄姐们始终在身后,像小时候那样,护着她。若不是这份爱,她真的走不出那些艰难的日子。
五、相聚的温暖与岁月的回响
如今,老柯家的孩子们都已迈过中年的门槛,当年厂区大院里的蝉鸣、争吵与眼泪,早已沉淀成省城相聚时光里的温和日常——客厅的茶几上总摆着母亲爱吃的软糕,阳台晾着兄妹几人刚换下的衣裳,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烟火气。可岁月从不会停下考验的脚步,那些藏在时光里的风浪,总在不经意间袭来,却也让一家人的手攥得更紧。
疫情最吃紧的那年,瑾仪突然病倒了,高烧不退,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月。那段日子,疏影每天天不亮就往菜场跑,挑最新鲜的食材熬汤药,保温桶裹着厚厚的棉布,生怕药凉了;闻韶把工作暂且搁在一边,动用所有人脉联系省城最好的医生,从挂号到取药,跑前跑后从不含糊;枕书干脆搬去瑾仪家,白天守在病床前擦身、喂饭,夜里就趴在床边打盹,醒来第一句总问“姐今天好点没”。窗外的玉兰花谢了又开,在弟妹们日夜不休的守护下,瑾仪终于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她拉着妹妹们的手,声音还带着虚弱:“要不是你们,我这条命怕是要留在这病床上了。”
后来疏影闯过了更年期的难关。那段时间她总头晕失眠,最后查出需要手术,进手术室前,她攥着瑾仪和枕书的手,声音发颤:“我有点怕。”瑾仪拍着她的手背,温声安慰:“别怕,我和闻韶、枕书都在外面等你。”手术室外,闻韶攥着专家的联系方式,每隔半小时就去问一次进展;枕书抱着刚熬好的小米粥,说“等你出来就能喝上热的”。术后恢复的日子里,瑾仪每天变着花样做营养餐,今天是鸽子汤,明天是蔬菜泥;枕书总给她讲些外面的新鲜事,逗得她笑出眼泪。那些被病痛缠裹的日子,因为有家人的暖意围着,竟也慢慢熬了过去。疏影后来总说:“以前觉得自己是老二,没人疼,现在才知道,我早被你们护在心里了。”
如今一家人最盼的,就是周末与假期聚在母亲身边。八十多岁的母亲坐在藤椅上,头发已近乎全白了,却总爱穿件枣红色的棉袄,看着孩子们忙前忙后,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女儿们懂得母亲,总能想出各种办法让她开心,比如,台风天无法出门散步,就宅家,找各种有趣的话题,跟母亲拍一起拍成小视频,传到微信视频号。闲下来的时侯,瑾仪会把橘子剥得干干净净,一瓣瓣递到母亲嘴边;疏影帮母亲整理衣领时,总会轻轻捏捏母亲的肩膀,问“这样舒服不”;闻韶端来温好的茶,还会先试一口温度;枕书则靠在母亲腿边,小声讲些家里的琐事,母亲听得认真,偶尔还会插一句“你小时候可没这么文静”。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一家人身上,暖得像小时候灶台上的热粥。
只是偶尔聊起往事,母亲会轻轻叹口气:“你爸要是能看到现在,该多高兴啊。”老柯走在疫情爆发前,没赶上看孩子们如今安稳富足的日子,没见过省城这些年如此巨大的变化,更没尝过现在顿顿有肉的生活。可母亲现在总跟街坊说:“你爸当年总爱说‘多子多福’,我以前还不信,现在才懂,孩子们就是我最大的福分。”她常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看到国家越来越好,就会拉着枕书的手,眼里闪着光:“你看现在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这都是共产党领导得好,让我们这些从苦日子里过来的人,也能过上这么舒心的日子。”
老柯家的时光长卷,一页页写满了平凡的日子,有苦有甜,有泪有笑。可最动人的从不是那些顺遂的时光,而是无论遇到多大的坎,兄妹几人总愿意为彼此搭把手,母亲总在身后盼着孩子们好。这份亲情,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在岁月里,历经风雨却愈发坚韧,不仅抚平了过去的伤痕,更照亮了往后的路。往后的日子还长,这卷书还会继续写下去,写着一家人的牵挂,写着岁月的温柔,也写着那份永远不变的、血脉相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