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县城的车上,田露脸一直朝着窗外,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贴面乱舞,她不去理她的头发,也不怎么理我们的谈话。我们其他人都变化甚大,不止外貌改变,性格也改变了,比我们自以为的改变要大的多,只有她身上还有一成不变的个性。
先前到达县城的同学已经在酒吧开始下半场了。在许多人的眼里,白天是属于别人的,夜晚才是属于自己的,所以要倍加珍惜,早睡既不浪漫,还是一种浪费。
在酒吧门口,田露说:“你们进去玩吧,我要去医院。”
许海涛说:“你不进去跟程荣军打个招呼?他可是一直在等你。”。
“等我?他干嘛等我啊?”田露说。
“他喜欢你呗。”许海涛说。
“你告诉他我奶奶在等我。”田露一挥手,转身就走。
“我送你。”我跟了过去。
“不用送,又没多远。”田露说。
“我想回酒店休息。”我说。
“为什么你不和他们一起玩?”田露问。
“我累了,这几天都没休息好。”我说,“喝酒唱歌都不是我擅长,我不想待在那里显得傻乎乎的。”
她朝我看了一眼,笑着转过头。让我觉得我此刻正是傻乎乎的样子,不过我不介意。
田露仰起头,晃了晃脑袋,如瀑的头发在空中抖了抖,她朝空中吐了一口气。
“你今晚应该回家睡觉。”我说。
“在医院也可以睡觉,比家里睡得更好,你不觉得在医院特别容易睡觉?”
“是么?”
“哦,对你应该不一样,你是医生。你不应该打瞌睡,你应该精神抖擞,那是你工作的地方。你应该是个好医生。”
“我努力吧。”
“你有同情心,有同情心就能当个好医生。”
“我希望如此。”
她停住,看着马路对面的一个亮灯的店铺问:“那是便利店吗?我想买点东西。”
“是的,是便利店。”我说。
她在便利店买了两瓶水、两盒牛奶和一包纸巾。她说想让奶奶喝点牛奶。她问我喝不喝水。我说不喝。她自己打开一瓶水,一口气喝了好几口,然后她用手背抹了抹湿润的嘴唇,目光投向昏黄街灯下的街道。我在想,对一个人变得熟悉起来正是通过一个个这样的细节。
在走下便利店门口最后一阶台阶时,她的脚踏空了,她一声惊呼,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的头发从我的脸颊掠过,留下静电一般的感觉,那个瞬间一缕芬芳直入我的脑际。她松开抓住我的手,可抓握和指甲触碰的感觉依然留在我的手臂上。我的心跳加速,好像体内一枚鞭炮爆炸,一地碎屑正弥漫在我的胸腔。
“你没事吧?”我说,好像耳鸣一般。
“没事。”她有些气促,也许是气恼。
她不说话,快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医院门口,这时她似乎才想起来身后的我,驻足回头朝我抿嘴一笑说:“好好休息,再见。”
“要我送你上楼吗?”没等我说出这句话,她已经转身走进医院的大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从灯光处走进阴暗处,又从阴暗处走进灯光里,随后走进大楼,走出我的视线。我的心跳恢复了正常,但是每一次心跳还伴随着回响。她消失了,但是她留在我这里的感觉还没有消失,以单曲循环的方式在我心里播放。触觉记忆很快就变得没有想象力,但是她的气味却固执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就像偶然听到一句歌词后想找出歌曲一样,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有香味的东西产生了兴趣,我在香水、洗发水、沐浴露、香皂和芳香剂等凡是能散发香味的用品中寻找,但是最终也没能找到答案。我开始怀疑那种气味不过是我的想象,或者由于我的想象而变味了,但是它依然那么清晰倔强地存在我的鼻子和额头之间,就像似疾病后遗症一样。
我从医院走回酒店,又从酒店走回医院,围着医院走了一圈,把某个窗口晃动的身影当作是她。我想再次见到她,想着她从医院出来和我迎面而遇。我已经想好了怎么跟她解释,我会说我是在走路锻炼一下。我在医院门前的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小时,像一个迷了路又丢了钥匙的人。
回到酒店已经快十二点,躺到床上,熄了灯后的房间又渐渐亮起来。在梦里想到她就如陡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我几次猛地一抽惊醒,又几番在脑力交瘁中杳然睡去。
虽然睡得不好,但是我还是很早就醒来,一吃完早饭,我就去车站坐开往合肥的车。时间还很充裕,但是我想离开了。阳光把街道上照得亮晶晶的,好像洒了一地的水。我的眼睛有点刺痛。一上车我就闭上眼睛。后座两个乘客热闹地说话,还有人在高声打电话,我不嫌他们烦,也不像以往那样饶有兴趣听人说家乡话。我的心里还坠着一个东西,像体内隐秘的结石。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出车站,在街头停停走走,接上了两个乘客后终于开出县城。
我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手机铃声也没吵醒我。我醒来时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是夏婷婷打来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在生我的气。昨天我也漏接了她两个电话。我掀开了一点窗帘,朝窗外看。太阳已经晒干了夜晚和早晨的水汽,阳光变得澄明澈透,将稻田和池塘照得亮闪闪。一片荷叶田田的池塘映入眼帘,夏天浓郁的气息就在车窗之外,让我振奋了一些。夏天酷热难当,但也热烈奔放,至少孩子是喜欢夏天的。美馨喜欢去海边玩,但是去的次数并不多。夏婷婷对去海边玩没什么兴趣,她怕晒,更愿意待在家里看电视剧。
我给夏婷婷打电话。如我所想,她在生我的气,怪我不接她的电话。
“因为我没接听你的电话你就不开心,要是这样可真难。”我说。
“你干吗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呢?”
“这没什么主动和被动的吧?谁有事谁就打呗。再说一年有几天我们不在一起?就这几天还因为打电话的事情不愉快,有必要吗?”
“好吧,既然你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那就这样吧。”
“美馨起来了吗?”
“刚醒了,现在又睡了。”
“这家伙一到周末就睡懒觉,越来越懂得享受了。”
“不说了,我要起床了。”
“你还没有起来?”
“早醒了,不过没起来而已。”夏婷婷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