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一天,我因为工作原因来到贵州黔东南的小城榕江。
在贵阳开往榕江的火车上,列车在幽长的穿山隧洞中穿梭,窗外黑茫茫的,像是掉进了时间的深渊,不见天日,分辩不出速度和时长。
條然,阳光不由分说的从隧道尽头透过车窗,撒在我面前淡紫色的座椅靠背上,满眼的浓绿冲破黑暗,扑面而来。
这张动图是我第一次为榕江的“苗侗山货大集市”做宣传推文时用的,第一次看到这张图时,我足足凝视了它三分钟,我第一眼看到榕江,就是这种感受。
贵阳到榕江,动车1小时21分,刚巧是一部电影的长度,坐在这疾速穿梭的时光之箭上,我发现这1小时21分的窗外景象,就像是一部时光回溯的城市影像,从繁华都市穿越回青山之中,从GDP的顶端回溯到衣食平淡的上世纪。
“时代”这个大而空的词汇,在这里被列车很好的隐喻了,它驶过的一朝一夕可以让一个地方改头换面、灰飞烟灭。
树木没了,竹楼没了,村落没了,原住民没了;
工程来了,开发商来了,人民币来了,失落、欲望、空虚也全来了。
时代,在这里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带来了财富与物质,却偷走了他们唯一也是最珍贵的东西:故乡!
当人们结伴走出乡村,走进城市,去感受世界的繁华多姿与光怪陆离。多年以后,游子归来,他们却发现魂牵梦绕的故乡早已荡然无存,故乡变成了垃圾场,成了废墟,被丢弃,被清理,再也找不回来。他们无法融入城市,又无力回到乡村。故乡,这个远去的称呼,早已沦陷在心中。
后来,在“榕江旅游”的首发推文初稿里,我这样写:“你回不去的故乡,榕江给你。”
失去的故乡
“当初我们逃离故乡,现在我们回来了,故乡却在逃离我们……”
榕江市中心常驰广场的一间咖啡厅里,刘总激昂地向我讲述他发展榕江旅游的文创计划,讲到这句话时,他眼神明显黯淡下来。
“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故乡,乡村情怀,在很多人心里,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梦……”
刘总是榕江人,十年前在北京地产广告圈混得风生水起,曾经的北京集XX义广告公司,就是刘总一手创办的,当时《地产年鉴》里有一幅圈里人都印象深刻的作品,就是出自刘总团队之手: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轻人,矗立北京的高楼林立之中,背上是一双鲜红色的翅膀,Slogan是:在飘的时代,主动生活。
十年前的广告箴言,一语成谶!如今,在更多年轻人像大马哈鱼一样还在前赴后继之时,十年前曾在北京摸爬滚打过的“年轻人”已成为人们眼里的油腻中年,在人生叉路口上,有一大部分人,选择了主动回游。
中国俗语“衣锦还乡”,像刘总这样名声、威望、物质已在大城市硕果累累的行业前辈,自然可以拥有改变故乡的强大力量,然而,更多回游的“大马哈鱼”们并无力做些什么。
两年前,北京打拼六年的晶,回到沈阳老家,做起了保险工作,她和我说:“你知道沈阳的广告文案,收入简直太低了,这个工种在这边完全没有市场,相反,我做保险最起码我能选择自由的生活,虽然做起来也很难。”
回到三线城市贵州榕江的锐,开起了咖啡厅:“我想做电影主题咖啡厅,平时放映电影,让年轻人做电影分享活动……”三年前,锐在电话里对我活色生香地讲述了他的蓝图,让我心向往之。三年后,小店转让给了一家火锅店,生意马马虎虎,但也比他最初的电影主题咖啡厅更接地气,也叫好叫座。
他们,都是大城市的浸润中长大的鱼苗,在汲取了大城市的养分与真知后,满怀热情的回到曾经的“故乡”,却发现回到故乡的水土不服,比当初刚刚进入大城市时的不适感还要强烈。
他们被夹在了故乡与大城市之间,就像被夹在现实与理想夹层里,正如刘总所说:当初我们拼命的逃离故乡,如今,故乡却在逃离我们。这个纠缠而矛盾的关系里,是谁选择错了吗?
在回北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刘总讲的“寻找失去的故乡”这个命题,榕江这个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地理坐标,在2017年底的这段日子,和我结下了些奇妙的缘份。
在榕江,我看到相当原始的民族村寨,看到了接近粗鄙的侗布染织方式,看到了除了风景之外很多珍贵的人文遗产。
你找不回的故乡,榕江给你。
岁月在榕江停下脚步
列车停靠榕江站,山间的青草香合着泥土的香气扑面而来。大山围合出孤岛一样的田园乡情,无意中,大山的阻挡也成了躲避“时代追赶”的屏障,任何劳作与生活都不紧不慢,不追不赶。
其实在榕江,最美的并非只有美景,真正令人感动与敬仰是榕江朴素的人文氛境,与千百年未曾改变的匠人情怀。
在榕江还流传着“煮酒熬糖,不称老行。”的匠人老话;
在榕江,还延袭着"梅树"皮、"黄花"根为主原料的古法侗布工艺;
在榕江,摆贝苗寨之上,仍然信奉“躬耕细作,收指入魂”的刺绣传统,得以出现令世界惊叹的“百鸟衣”。
在深寨之中,这些人们不问世事,不追浮华,只是慢吞吞地与手艺与时光相濡以沫,在这里仿佛时光也忘记了向前推进,时代的巨轮也未曾催促他大步向前。
于是,总会有很多人感慨:
“我小时候的家就像这里。”
“好久不见,这样的乡村生活。”
桃花源般的大利侗寨
我们进大利侗寨是在一个阴雨天,山路蜿蜒又崎岖,百转千回,再坚强的肠胃也都难逃晕车的痛苦。
五脏六腹翻江倒海之后,再下行穿过重重的竹林,忽然,一座隐藏在山谷里的侗寨——“大利侗寨”在眼前豁然开朗,这惊喜之感,不由得让人想起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写: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像大利侗寨这样的村寨数不胜数,你会发现寨子里的村民衣着简朴,甚至可以说是像上个世纪的村民,他们待邻里如同家人、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如至友亲朋,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不闭户。
唱入灵魂侗族大歌
“饭养身,歌养心”,这是宰荡人仍然信奉的的古训。侗族大歌在宰荡侗寨里传承了千百年,已渗透进侗族人的血液里。
在宰荡,人们累了唱歌、高兴了唱歌,姑娘小伙诉衷肠也全用唱歌来表达,田间地头、街边屋外都是他们的歌声,在寨子里听不到哀声叹气、拌嘴吵架,因为他们的生活处处都是欢乐的歌声。
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侗族大歌是靠口传心授一代接着一代。它是一种无伴奏的大合唱,由于没有文字和乐谱,很多的时候就要靠从小一句一句地教授。
他们的歌词里有秋天的蝉,春天的猫头鹰、夏天的青蛙,唱蝉时他们的歌声是:“呐呐呐呐呐呐……”唱青蛙时是:“乖乖乖 乖乖乖……”一切取材来源于自然恩赐,没有复杂的发声,没有冗余的情感,沉浸其中,你会感觉,人间天籁,不过如此。
故乡在手上
上面三段文字,是我为政府提供的官方推广文案的一部分,合作方相当满意,一时间浏览量突破2万,有人告诉我:“从来没有人为榕江写过这样的文章……”
如果用推广语言来讲,榕江是“田园故乡”、“世外桃源”,而剥去这层“好看”的外衣,他就是“穷乡僻壤”、“深山野寨”,是全国第一贫困省里,第一贫困县……。“贫穷”是他千百年来都无法摆脱的负累。
与其说人们在榕江寻找心中故乡的记忆,不如说,那是在寻找每一个人在经济不发达的岁月里,那段贫穷的记忆。
“你一定要参与到榕江的乡建工作里来,真的,乡建是个相当复杂但又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能让你看到人心,乡建要建的最根本就是人心。”我们准备入寨进行乡建采风的路上,刘总这样和我说,我心驰神往。
上山造访乌公侗寨的时候,同行的还有义务帮助村民乡建的民宿设计师、室内设计师和拍摄团队,村支书像接待省委干部一样接待我们:“村民很配合, 不用担心,我们地方穷,没办法,路不好走,多亏有你们来了。”
七八年来,榕江各个村寨守着丰厚的民族手工艺资源和山水资源,等待一线城市的商业机构与投资力量来协助地方建设,但等来的却都是一张张空头支票。
没人理、没发展、没出路、没希望,这就是榕江周边苗侗村寨的曾经。后来,村民开始组织众筹乡建,家家户户自掏腰包,造民宿修公路,建立起了榕江独有的“乡建模式”。
“我们不要变成丽江和大理,我们的村民只想要比现在过得好一点点就行,我们不需要太富有,不需要住洋房,开好车,我们还想住在竹木楼里,这是我们的家乡,我们可以自己让家乡变得更好,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呢?”在当地,我听到了村民发自肺腑的声音。
目前在中国,太多的都市人希望逃离城市,去丽江去大理去香格里拉,去了才发现,那是一个民族文艺的大壳子,过的却还是都市的生活,开客栈是成都人、北京人、上海人,没有一个当地人,看不到当地风土。
人们像在都市里一样,在酒吧卖醉、在街头撩妹,在表面上的“风花雪月”里,给自己制造个假装生活在“别处”的梦境,这是很傻的事情。
另一方面,在中国,只要区域开始发展旅游,就意味着摧枯拉朽、扫荡一切,就意味着腾空原住民、赶走一切原始文明,这相当可怕。从我一路的采风与造访中,我深知这些粗鲁的发展不属于榕江。
过加宜梯田的时候,正逢大雾天,还下着小雨。上山过程中,我们路遇一位朴实的侗族老爷子,他用不太标准的汉话说:“雨天地滑,拍照要扶好哦。”他用竹担挑着重重的一篮菜,却依然挂着笑容,我问他,这菜是从哪里挑来的,他抬起下巴指指下面的梯田:“地好,菜好着嘞。”他骄傲的样子,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孩子。
那时,我感觉,他手上并非是挑菜担子,而是他深爱的故乡!
故乡在心里
柔弱的青草抵御不了狼群,阻档不了铁骑,但却能炫耀财富和划分阶层。……在中国,无数年轻家庭已没有地方种植青草,但心中却永远都藏着一块青草。
这是摩登中产的王鹏老师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的。
做地产文案时,我们为新开发的楼盘写广告语:田园牧歌、心灵港湾、财富的象征……
然而,在那冷冰冰的“豪华”房子、意大利风的人工园林里,住着的也不过一个个孤独而不安于室的灵魂。他们心里永远有一个缺口,但却是无论去过多少天涯海角,领略再多的乡村风情也填补不上的缺口。
他们,不,所有都市中的我们,细想起来都是游荡在这灯红酒绿、摩天大厦中的流浪儿。是不断用肤浅认知、浮躁信息、瞬间的荷尔蒙爆发来填补空虚的人形壳子,所谓“匠人情怀”也不过是发展缓慢的好听说辞。
我们根本已回不去故乡,地理上故乡永远成了废墟,心理上,我们心中的故乡也成了寻不到的梦境。
然而,世界没有那么好,但世界也并非那么糟糕。
崔健在《农村包围城市》里这样唱过:
世界上有两件事最容易
一个是吹牛 一个是写字儿
有知识和有良心是两回事儿
没有良心有知识那有啥用啊
你们敢说你们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吗
写的每个字儿都是用了心的吗
如果文字工作者还能做什么的话,我想莫过于“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以最小的文字单位,让贫瘠的土地焕发他应有的光芒,也让世界看到深山之中默默无闻的他们。
当然,也包括让人们看到,心底那块永远得不到的“青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