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记性不好,忘掉了关于他的很多事。
关于他最早的记忆停留在了七岁。那年,我被送到了十多里地之外的地方上小学。从此过上了每天六点起床,晚上六点回家的生活。大概是那个时候没睡够过,所以现在依然把能够睡到自然醒视为人生的一大美事。
可是在那读书的六年间,他总是先于我起来。至于他到底是哪个时候起来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只是每天老妈掀开我的被子,把我拖到饭桌面前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里了。正经危坐,一声不吭,看到他我的灵魂才搭上我身体的拍子正式醒来。
我象征性地扒两口饭,准备跟隔壁的阿福走。时常就会被背后的声音喝住。我妈拿我没办法,于是他亲自出马。我乖乖回去,再吃一碗。然后系上红领巾,去隔壁找等我的阿福,把铁环从山上滚到山下。
那时候他也要去地里干活,跟我方向一致,可我们从来不一起走,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就像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约定,我们彼此从未失约。
一年级开学的时候发了很多书,那天晚上我回来,我把每本书都写上了名字,包括书的侧面、背面或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始终不放心,于是央求他帮我写,草书的那种。因为班上没人会写那种字体,那于我而言就是独一无二的字体,就像语文老师烙印在每篇课文背后独一无二的“背”字一样。他把书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一本一本地帮我都写上,又找了废报纸把新书包起来。后来期末,其他好多同学的书都邹巴巴的,我把报纸扯下来,一股油墨的味道,还是新的,我在同学面前神气了一整个夏天。
那时候我很淘气,跟高年级的学生一起扒车,逃课。有一次,回家,进门就被他打了。他撩起腿要踹我,估计是怕下手太重,后来改为大手一挥,我就被抡倒,跪在了堂屋中间。被打的次数多了,想到他的力气就犯浑,于是真不再去扒车。
初中的时候关于他的记忆就更少了。
我在镇上读寄宿学校,每周回去一趟。那几年他也已经不种地了,天南地北地往外跑,去电子厂、肥料厂,修公路或者建筑工地下体力活儿。有一段时间是去四川的内江,有几年是去新疆的乌鲁木齐,还去过北京、山西、湖北的宜昌、浙江的嘉兴,还有太原和拉萨等等,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每年都是在正月里挑个黄道吉日消失在春运的茫茫人海里,又在腊月的某一天,卷着铺盖,悄然归来。
上高中的有一天他忽然问我。那时我已经十七八岁了,他说:张X,我和几个工友想去缅甸,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其事的问我,他坐在那把有着十多年历史的木制椅上,叫着我的学名,坚毅的眼神盯着我。
我起先是一愣,对这突入起来的抉择问题表现得茫然无措。他接着说,你就快要上大学了,妹妹上高中,而且你还有弟弟,那边工钱很高,但可能五年后才会回来。他一边向我展示那边的好,惴惴不安的担忧又一边显露无疑。
末了他终于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急,你帮我想想,分析分析,就起身走了。
他刚走出去两步,我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嘴里吐出三个字——别去了。
他踩下去的脚在水泥地上停留了片刻,头也没回地就往外走了。
后来他终究是没有去,依然辗转全国各地打着散工,艰难地养家糊口。
第二年我就上了大学。那个夏天他兴奋地提前回来,他有些保守,跟我妈都希望我报考师范学校。将来做个老师,吃国家饭,多好啊!
但是我不想学师范,我们争执不下。这次我终于赢了,他无奈地妥协了,说:我们尊重你的决定。
大学里有一年,我生病住院,住了有大半年。我觉得挺无所谓的,人这辈子谁没生过病啊。可那次,他表现地不淡定了,非要跑到我所在的城市来看我。我在电话里严词拒绝。
直到忽然接起电话,他问我:张X,你在哪个房间,我就在医院大厅。
我在病房里说了半天他还没到,就提着吊瓶跑到楼下去接他。许久未见,他看起来瘦了不少,面容憔悴。我问他:”吃饭没?”
他说:”吃了。”
我又问他:”吃的什么?”
他说:”你妈早上煮了一大碗面条。”
我瞥见医院大厅里面那个挂着的大钟,现在是下午四点。我瞪了他一眼,就像小时候我不吃早饭被他瞪一样。他帮我举着吊瓶,跟在我后面。
那几天他就跟我在一起,我们一起吃饭,他陪着我,看雾都夜话那样老的电视节目,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找了张折叠床睡在我旁边。上中学之后我就很少跟他在一起,大学就更少了,每次回去就跟客人似的,当祖宗一样供着。所以这么近距离的相处几乎是第一次,他还是那个他,只是感觉不如从前了。
他走的前一天班上的同学要来看我,与这些九零后在一起我明显感到他的不适。他就在周围忙碌,话很少,端茶倒水,削苹果。他们都说我有位好父亲,我已经好多年不哭了,生病我都不怕,但此话一出,我居然没道理地有些酸,借口上了洗手间。
从前他一打我我就扯开嗓门哭,在他面前放大我的痛苦,向他宣战,好让他手下留情。可从未成功过,我一度认为他是不是真的就那么没有同情心和爱心。而现在,我反而不哭了,我不想让他觉得我痛苦委屈,我想这大概是全天下所有儿子对父亲都有的一种默契。
我们的默契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
住院的时候正值冬天,有一天,跟他去逛夜市,买了些生活用品。回医院的时候他拽着我,给我买了套保暖衣,说暖和。我随他去,没有再拒绝。后来我自己也买,但是穿一个冬天就不能穿了,要么小了,要么破了,要么弄丢了。只他买的那件还完好如初,直到现在,天一冷我就从柜子里翻出来,套在身上。
那年的春节我妈悄悄跟我说,我生病住院那次,他走的时候去问了我的主治医生,还塞了个红包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我知道他向来是做不来这些的,他只是个淳朴善良的农民,他不过是想让他的孩子得到好一点的治疗,僵硬地做着这些人情世故。我什么话都没说,跑到外面大哭了一场。
我脑补了他央求医生的场景;我想起了高考填志愿他万般无奈向我妥协的场景;我想起了高中他惴惴不安地征求我意见的场景;我还想起七岁那年,他帮我用废报纸包书的场景,他一本一本包,一本一本写。后来上大学,我卖了一大麻袋的书,唯独留了那全套的七本。
里面有用草书挥洒着的我的名字,有些模糊不清。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坚信,那依然代表着我和他,他依然是我的独一无二。
现在我已经参加了工作,比他高比他壮实,比他挣得多,也比他懂得多得多了,但他还是那样,总是那样,摆摆手不说话,转过身用他矮小的有些佝偻的身躯,继续撑起整个家。
这就是他,二十多年来,对我视若己出的——养父。
现在我们之间又多了个默契:每次扳手腕的时候故意输给他。
那样的话,是否说明一切都还如旧:我们尚小,他亦未老,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