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阿颜一路踢着石子,手里提着个乌黑黑的行李袋,绕了不少山路,终是回了村子。

村子口歪斜的牌匾,鹅卵石胡乱堆砌的小路,石缝里调皮蹦出的杂草,以及上个世纪用糯米加鸡蛋清糊成的土房子。阿颜站在村子口停了一会儿,倒是觉得和以往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差别。凭着记忆七拐八拐,又走了几分钟的土路,才见到了自家熟悉的院子。

阿颜家的房子和村子里的其他土房都不同,只有她家的房子是独一无二的砖红色,细细看去,也可见当年建房子的人心思之细腻——也就是她的爷爷,砌出的墙面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依旧平滑,不露一点儿疙瘩。也从未听闻自己家阴雨天有什么漏雨之类,她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一直夸赞说——

“我这间房子啊,就是我一辈子最好的手艺啦。”

红房外的小院子坐着个老人,怀里抱着个菜篮子,满是皱褶的手在剥豆角。已经雪白的发丝被干净利落地梳在脑后盘起,身上红紫色的棉服也不见一点儿灰尘,愣是整的个干净清爽,看得阿颜觉得年轻了几分。

“奶奶——”

阿颜站在院门外,拉长了声音朝老人喊。老人听闻一抬头,看见孙女儿站在门外,登时脸上盛满了笑意,把菜篮子放在木凳旁,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去迎。阿颜推开院子的栅栏门,匆匆几步走上前俯下身抱住了奶奶。

“奶奶,您还是这么年轻——”

“你的小嘴儿哟,还是这么甜——”奶奶乐呵地抬手刮了下阿颜的鼻子,“回来一趟可不容易啊。”

“没有。我答应奶奶今年要回来陪奶奶过年,怎么难都要回来的。”阿颜笑着随奶奶进门,“倒是奶奶盼我盼的急吧?穿了这身漂亮的。”

“阿颜说奶奶穿这件好看,奶奶也欢喜。当然穿上等我的乖孙女咯。”老人拍拍身上的衣服,“这也是老头子的手艺,看这针线,厉害吧?”

“奶奶你又跟我炫耀爷爷啦——”

要说起阿颜的爷爷,也算是一位传奇人物,茶余饭后村里人的谈资总少不了他。爷爷原本是城里人,又有知识,长得也有几分俊气。二十几岁的年纪凭着自己一身的志气走南闯北,去过不少省市,混的风生水起,甚至参过军去打过鬼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期。建国后几年,又响应了国家的号召,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说什么都要到农村里去,做了一位标准知青。却又哪知道,一来到这村子,就是一辈子的光阴。

爷爷是在做知青的时候认识的奶奶。奶奶自小在村子里长大,没读过几天书,却有大家闺女的秀气。举手投足之间都吸引着年轻时的爷爷,青年便以教授她读书写字为由,两人这样一来二去,倒成了一段佳话。有了心上人的爷爷又怎舍得离开。原本打算做几年知青就回城去,竟是为了奶奶就留在了这大山里。同期来村子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就只有爷爷守在这里。

“当时你爷爷他爸可生气哩,甚至找了一波人要把你爷爷绑回城去。你爷爷为了不被抓到,连猪圈都藏过。”奶奶想起爷爷从猪圈里走出来时那一身臭气熏得她都皱眉,不禁笑出声,“最后他爸还是随了他,你爷爷这一生就是靠固执出名的。”

爷爷做的最“固执”的一件事,就是修了这栋房子,明明是个书生,硬是干起了工地的活来。自己培土,自己和鸡蛋清,一点一点垒砌,原本被当作笑话看的事,却被爷爷当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目标,终是变成了如今眼前砖红色的温馨。

“完工的那一天,他插着腰和我说,以后这就是咱俩的婚房啦。”奶奶摸着墙面,“你爷爷知道我喜欢红色,建完房子又在外头刷了一层漆,好不响亮。我原本不让他刷,他却和我说,我这红色一刷上去,全村人都知道我娶了个好媳妇儿啦。”

爷爷和奶奶的婚礼在村子里办的相当隆重,大山里一处偏僻的小村落,晚上点起灯笼来红红火火。那晚,奶奶只记得眼里全是灿烂的红色,还有身边一直牵着自己的手的爷爷。

结婚后不久,爷爷就在村子里办起了小学,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孩童稚气的读书声又为村子添了一道风景。爷爷时常骑着辆小车去城里为孩子们添课本和课外读物,还去找了些当年的朋友推荐些年轻人来村子里教书,来往便是一天。奶奶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

“都是半夜才回来,直接倒在炕上困得不行了。”奶奶一边给炉子添火一边道,“我想帮他的忙,却不知道能帮他什么。后来干脆到学校里做起了厨子,拿了一间空屋子做孩子们的食堂,一些家离得远的中午就不愁饿,手里拿着个凉饽饽算怎么回事呢。”

夫妻俩人搭配着干活,也把小学弄得有声有色,后来送出去几个读了初中,最后还考上了大学。“那些孩子回来看你爷爷的时候,你爷爷脸上哟,全是得意的表情。”

“爷爷当然得意啦,要是没有爷爷,这村子里还真走不出大学生呢。”阿颜帮着奶奶在厨房里打下手,“我印象里,爷爷从来都是有说有笑,可自信了。”

“哎呦,那你是没见过他生气哩。”

爷爷唯一一次生气,是因为学校的用地和村长吵了起来。村长嫌小学的用地太多,少了地方种粮食。“没了知识没了教育,愣愣守着这一方田地走不出去怎么种粮食!”

爷爷用这话反驳,却没意识到他办了小学让村子里的孩子走出大山,他这个城里的知识分子却自愿栽在了这大山里。原本该是个上北平下江南的浪荡才子,成了他自己口中的“愣愣守着这一方田地”的人。

说到底,都是奶奶这份牵挂,牵住了他一辈子。

“有时我也想,是不是我这个村妇耽误了他的前途,我本就没什么文化,他当时怎么会看上我呢?”奶奶自嘲地摇摇头,盛上刚炒好的菜摆上桌,“后来想多了也觉得没用,倒不如和他一起做个排头,在小地方也能干大事儿呀。”

而这样传奇般的男人,走过了大半生的跌宕起伏,走走停停,来时是这条山路,合眼也是因为这条山路。一场大风大雨刮散了两人的后半生,“当时村里人把他从塌方的石堆里挖出来的时候,他早就没了气。手里还抱着一堆他从城里寻来的新课本。你爷爷走了以后,小学也就办不下去了。好在现在的孩子大多也随着爸妈出去,不愁没书读。”

奶奶说到爷爷离世的时候轻描淡写,一两句便带了过去。“你爷爷这一辈子,什么都想过,就是没为自己着想。”

爷爷去世后,村里人本想为爷爷办个葬礼,却被奶奶拒绝了。“老头子这辈子干了那么多风光事儿,也该让他休息了。”然后一人抱着爷爷的骨灰盒回了家,将它摆在了厅堂的正中间。

“这片土地不适合埋他,还是留在家里合适。”而至始至终,奶奶也不曾说出“不适合”的缘由,村民便也随她去了,“我这一辈子都在迁就他,我也想学他固执一次。”

阿颜和奶奶聊着爷爷的过往到深夜,直到困意袭来,阿颜才扶着奶奶入了卧室,给奶奶盖了被子。“入夜了,风大,你去锁好屋子罢。”阿颜点点头,便和奶奶道了晚安。走到厅堂站在门内,手撑着木门,阿颜看着门外的夜色,却感觉不到风吹动的意味。


奶奶走时,也是一个大风天,风吹得屋外阵阵响,奶奶却窝在被子里睡得香甜。村子里的人都说,那场大风是天上的爷爷在作怪,来凡间找奶奶来了。而想必是天地相隔如此之久,奶奶怎能不想爷爷,便随了他去。所以奶奶走得安静,竟是不带一丝声息,默默与这流连的红色道了别。

阿颜再次回到村子帮爷爷奶奶整理遗物的时候,在奶奶的抽屉里发现了两本日记,一本是爷爷的,一本是奶奶的。爷爷的日记里写满了他在村子里干的大事儿,刚劲有力的字迹里写的全是自豪,尤其是结婚那日,爷爷更是满满当当写了两页还多,全是对奶奶说不尽的爱意;奶奶的日记里则充斥了柴米油盐,还有小学里孩子们的趣事,奶奶秀气的楷书也得益于爷爷知青时一笔一画地教。这么一看,这两本日记倒是如爷爷奶奶一般,水乳交融,千丝万缕。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发现爷爷和奶奶写了同样的内容。

“我死后,要和阿琳葬在一起。”

“我死后,要和阿桓葬在一起。”

阿颜这才恍然大悟,奶奶生前说“这片土地不适合他”是为了什么,不禁感动于这老一辈的爱情——不是同日生,不是同日死,却也要藕断丝连,共同入了这一方土地,才算是得以彻底的安息。

安葬两位老人时,阿颜也要求简单朴素,直接在房子的后头立了碑。这座砖红色的房子,承载了太多爷爷奶奶的青葱岁月,让这灿烂时光陪着两位老人沉淀,也是最稳当的幸福了罢。

阿颜培好最后一方土,朝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时,觉着有些凉意,风渐渐吹了起来,乱了阿颜的发。她捂紧了衣领,起身回了房。关门的一刹那,突然想起奶奶那晚的叮嘱,不禁感叹原来奶奶也一直是个固执的小女生,多情却又专情。

“入夜了,风大,你去锁好屋子罢。”

一锁,便是一生的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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