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穿过昏暗幽静的通道,伸手用力推开那扇饰有无数金色柳钉的厚重大门,顿时犹如跌入另一个世界。
这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这里靡靡之音,乱人心智;这里浮香阵阵,使人迷醉。他不由得愣怔,眼前的声色犬马之状,无疑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已不记得自己在街上独自溜达了多久。从那顿仓促的晚宴出来,他便一直在走,不辨方向,不分街区,任凭着一股原始的本能,一直走着。
当双腿的麻木、膝盖的疼痛向他坚持着“罢工”的抗议时,他才惊觉,自己又累又渴又冷,全身酸痛如重病之人,恨不得立刻栽倒在床,一睡不起。
但此刻,他是在街上。他如梦初醒般,抬起眼睛,搜寻着可去暂栖之所。大概已是深夜,临街很多店铺都已关门。而街上的黑暗也变得纯粹,反而能看得清晰。
就是这样,在一溜黑的墙上,他发现了亮着幽光的门把,门把上挂着一块崭新的木板,上面写着,极乐荒漠。
眼前的场所显然不是哈里所期望的,虽然这里有酒有软椅有暖气,但这所有与此时落魄颓丧的他格格不入。他犹豫着,是立刻转身离开,还是喝杯酒后再离开。
可这犹豫,又让他内心不由得嘲讽,哈里啊哈里,你永远无法学会自然而然地只是顺着本意,总是要选择啊矛盾。
就在这半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一只芬香白皙的柔软小手拉住了他那一直推着门的手,“别愣了,大呆子,进来。”
如三月初春的暖阳般的声音,让哈里感到一股原始的感动,他扭过头去,看到一张已然不再青春的脸庞,但那脸依旧是美丽的,棕色的眼睛明净如午后的湖水,抹着口红的嘴唇微微翘起,似乎正准备吻向所爱之人,她卷曲的浓密长发被拢在脸颊一侧,看起来更为妩媚。此时的她,亲切又略带嘲笑地看着哈里。
并不需要哈里的回答,女人轻轻地牵起他的手,靠了过来,哈里自然而然地拥住了女人,门自然而然地在他们身后关上。这一刻,哈里又不由得嘲讽,哈里你看,你需要的就是这种自然而然的力量。
女人领着哈里在偏僻的一处坐了下来。
我想,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休息片刻,当然,还有食物。等着我。乖乖地,不要乱动,我的大呆子。女人笑着,纤细的手指从哈里那被潮湿的空气打湿的乱发中穿过,顺势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哈里不再想离开,他忽然很想留下来。女人的语言,女人的行为,让他恍然如一个考学归来的孩子。
很快地,女人便带着一堆食物过来,有点心还有酒。
真不错,你没有走开。来,先喝点水,我想它对你而言最合适。女人给哈里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
哈里拿过水杯,并没有立即一饮而尽,他想让水的温热留在掌心更久一点。
你叫什么?女人笑着问道,并挨着哈里,坐了下来。
哈里。
哈里?没了?就叫这个?这是个奇怪的名字。女人惊奇道。
我希望自己也能叫哈里哈勒。
荒原狼。女人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凝目注视着哈里,一字一顿说出这三个字。
哈里手里的水杯明显地晃动了几下,他赶紧笨拙地用另一只手稳住了水杯,嘴里情不自禁念叨,这……这……你……你……
怎么?舞女就不能知道荒原狼吗?巧得很,我昨夜里才读完这本书,竟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不过,你我是不是说的同一只荒原狼呢?女人笑着问他。
请问,女士,如何称呼您?哈里已经镇定了下来,刚刚一瞬间的意外倒也算得是一种惊喜。
您猜。女人朝着哈里,顽皮地眨了两下右眼,那湖水犹如投下一块石头。
猜不出来,我无法做到像哈里哈勒那样,凭着某种无法辩证的逻辑便推出一个陌生女子的名字。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不是丽丽也不是阿娟之类。
女人捂嘴笑出来声,说道,那就喊我妲琳娜好了。
那,妲琳娜,你怎么看荒原狼?水被喝尽,女人将点心推到了哈里的跟前。
我怎么看?在打开书之前,我以为它是一本儿童故事。女人不知从哪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拭擦掉哈里嘴巴的食物渣。哈里,我想说的话很多很长,您愿意听吗?
当然,你对我这么好。
你这个可爱的大呆瓜。在读荒原狼之前,我为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哈里不由自主道,随后醒悟道自己打断了他人,又立刻面含歉意,静默了下来。
没关系,哈里。你也看出,我已不再年轻,我有孩子也属正常。是的,我有过孩子。我为我的孩子读过很多关于狼的故事,狼外婆啦南郭先生与狼啦,但他都不喜欢,直到有天,D先生给我了一本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小绿狼》,对了,《荒原狼》这本书也是D先生给我的,他人真好。结果,我孩子特别喜欢这小绿狼。
小绿狼?它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哈里问道。
大呆瓜,别着急,我讲给你听。小绿狼是只绿色皮毛的狼,和世界上所有灰色皮毛的狼不一样,它为此非常苦恼,也试过多种办法想让自己成为只灰狼,直到它遇到一位仙女,它以为它的人生会得以改变,可仙女可以把它变成鱼变成鸟就是无法变成灰狼,在这颠来倒去的改变中,小绿狼谢绝了仙女的努力,它说它还是做他的小绿狼,对,狼绿,不是灰狼,那又怎样。说到这里,妲琳娜沉默了。
彼此沉默。似乎他们的沉默与周围歌舞升平是两个世界。
我孩子最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在生活中,总有人笑话他没有爸爸,笑话他是舞女的孩子,我孩子后来会勇敢地顶回去,没有爸爸那又怎样,舞女的孩子那又怎样。孩子,我养了一个孩子,但我不能自私,后来我把孩子送到了他父亲身边。
他父亲?
当然他有父亲。妲琳娜笑起来,似乎哈里的问话很搞笑,让她笑出来眼泪,她不在意地擦去滚落的泪珠。那是一个善良温顺的男人,对,就像一只羔羊,他曾和我说,我是拿着鞭子的牧羊女,但他错了,我不是牧羊女,我是一只狼。所以在你推开门的一瞬间,我就认出了你,因为你是我的同类,你也是一只狼,当然,你现在肯定是荒原狼吧?
哈里,别用那惊吓的眼神看着我,作为一只狼,人生字典里不应该有惊吓。让我来猜猜,现在的你,深觉与现实格格不入,你痛苦你迷茫你绝望你崩溃,直至不久的一天,你用剃须刀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当然,你可以说,这是那本书里的哈里,不是你这个哈里,可当同样在体内挣扎着一只囚狼时,两个哈里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他遇到赫尔娜,你遇到妲琳娜。妲琳娜拿走哈里不再食用的点心,给两只高脚杯倒入了大半杯的红酒,殷红的液体顺着光滑的玻璃而下,那是一种自由的流淌。
妲琳娜举起酒杯,等待哈里举杯与之相碰。叮当一声脆响,仿若将他们拢进一片清幽。
是的,妲琳娜,你似乎都说得很对,也许,荒原狼,处处有时时有,不分国家不分年代,虽然他的内容不一样,但本质都一样的,都是现实与理想的分裂造成了自身人格的撕扯,体内有好几个我,他们争吵不休,他们相互嘲讽鄙视,很少会和平相处。这样说来,我个人的痛苦此刻已羞于开口,什么道貌岸然什么衣冠禽兽什么自私自利之类,不过泄愤而已,它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不确定会不会拿起剃须刀搁在脖颈上,毕竟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哈里苦笑道。
哈里,想想《地下室手记》的那个“我”吧,其实那个“我”原也可以是只狼,却因为孤儿身份、贫困生活,活成了虫豸。那才是真正的悲剧。狼,还是虫豸,到底狼好些,即使他可以是荒原狼,但荒原总是有尽头,总有被穿越的一天,只要坚持。妲琳娜的话让哈里深感意外。
于是,妲琳娜又笑了。
怎么,哈里?这些话从一个舞女嘴里说出来,是不是让人难以置信?做舞女,不过是家境贫寒,你真的无法想象贫困的滋味,特别是冬天,没有火炉甚至没有一床完整的棉被取暖,一呼一吸,都如在尖刀上飞舞,你想想,本应是大自然最无私最公平的馈赠——空气,可到了穷人那里,依然可以有所区别。你知道吧?你无法理会什么叫做贫困的。所以我庆幸自己体内住的是狼,而不是虫豸。哈里,你读过很多书,是那些知识那些智慧在你的体内养了一只狼,而我的狼是生活,最底层最现实的生活,殊途同归。
妲琳娜又次举杯,一口饮尽杯中的红酒,哈里见此,也喝光了。哈里拿过酒瓶,又为他们的酒杯加了大半杯的红酒。
哈里抿了一口酒,说道,妲琳娜,你真让我意外。穿越荒原,我怎么没想到?既然对自由的渴求,对理想的追求,对信仰的坚持曾让我痛苦不堪,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我不知道应该凭着什么去面对生活,面对活着,我的人生不能缺少意义。
意义,没错,自由、理想、崇高、伟大甚至成为一种永恒,都是难以抗拒的意义。难道你没想到,这本身就是一种执念,一种虚无吗?至于什么人格分裂,也许反而是好事,它促使你去觉察自我,去体味个人的生命,而不是如行尸走肉般,永远不知道自我,哈里,在体内住着荒原狼是好事,是命运对你的关照,但命运也有力所不及之时,就如那小绿狼遇到的仙女,所以你得和命运和解,这样你就会和所有的人格和解。暂时放下终生,先渡己吧。
妲琳娜又一口饮光了杯中酒,哈里也跟着喝光酒,再次倒酒再次碰杯。
告诉你,哈里,我这些年来,曲意奉承,用尽心机,积累很多财富。我这些财富不是为了孩子,不,既然他能够认祖归宗,他的将来不用我考虑,财富是我渡己的方式。也许有一天,我会把这些财富赠予那些贫困的姑娘,送她们去读书,也许不是读书,而是去学手艺,去开店,我想我总可以做些什么的……而你,可以做更多,哈里。如果命运既然给了你智慧,你不去坚强不去勇敢地突破自我迷障,命运会哭泣的。
命运之神的哭泣。这真是一个好故事,有意义的故事,妲琳娜,谢谢你,谢谢你所有的一切,还有这个穿过荒原的小绿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