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学校里的银杏树叶正好都变黄了,天气还有点冷,尤其是时不时刮几道大风过来,整个校园里的银杏树都在沙沙作响。班主任带着她走进来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片金黄色的银杏树叶飘到了他的桌上,就好像是风带来的信物。
“大家好,我叫松芝言。”细细小小的声音道出了简短的开场白。
他一边揉着那片银杏叶子,一边忐忑地看着那个长得像羚羊般的女孩一步步地向他身边走来。整个班就只有他身边还有空座位,所以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同桌。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有点害羞,所以整堂课过去,他们什么话都还没说,。
在松芝言的眼里,自己的新同桌有一点点奇怪。明明人长得很高,却总喜欢像个小老头一样把身子缩在角落里,像是为了拼命不突出自己的存在。还有他瘦削的脸庞上,那几道醒目的刮伤,伤口还没有结痂,应该是最近才新添的。他看她的时候目光也有些躲闪,像是怕她,又像是讨厌她,或许这两个都不对。总之,为了能够尽快跟这个新同桌熟络起来,她下课后主动跟他打起了招呼。
“你叫什么名字?”
“夏莫笛。”他依旧把两只手叠在一起,脑袋靠在上面,像个小老头一样缩着身子,歪头看她。
“很好听的名字啊。”
“恩。”
见他好像没有兴趣跟她聊天的样子,她也知趣地不再说话。周围有其他热情的同学们围过来问候她,她也热情地回应着他们。上课铃响了,其他同学又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们俩依然沉默着,第一天的课程就在他们俩的沉默中结束。放学后,她本来还想跟他说一声再见,可是下课铃一打他就像兔子一样跑了出去,她根本连他的人都看不清。
算了吧,她安慰自己,以后还有很多的机会。
她一个人穿过校园,突然想起还要去小卖部买点东西,于是就换了一条路线。就在她快要走到小卖部时,她突然听到了几个男生不是很友好的声音,从小卖部的背面传来。她本来不想掺和这些事,可是紧接着,她就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到底想干嘛?”是夏莫笛。
因为主角其中之一牵扯到了自己熟悉的人,所以她没办法再继续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扶着墙,探出一个头。
她看到夏莫笛被几个同班的男生围在中间,不管他是往哪个方向走,都有男生挡在了他的面前。他两手抱在胸前,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让开。”
“诶,我就不让怎么样?”其中一个男生嬉皮笑脸地对他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同学想走就让他走嘛,大家给他让路。”为首的刘凯发号了施令,其他人都主动地让开了。
夏莫笛迈开腿向前走去,就在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时,刘凯突然伸出一条腿,狠狠地绊倒了他。
“哈哈,夏同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连走路都会摔跤?”
夏莫笛狼狈地趴在地上,他依旧低着头,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没理他们,打算继续向前走。
“那么不想看到我们哥几个啊?”刘凯又推了他一把,紧接着,所有人又团团地把他围住,一人推一下地把他当个皮球在中间传递着。
“别碰我!”
“哎呀,有能耐了,敢吼我们了?兄弟们,看来是我们对他太善良了,直接上。”
其他人一窝蜂地朝他扑上去,他被压倒在地上,明明是很高的身子,却被其他人围住看不到人了。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松芝言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是直接冲上去叫他们住手还是向老师报告搬救兵。可是最终她两个都没有选。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群人现在不但用手打他还开始用脚踢,他就像片无助的银杏叶一样被风无情的操纵着,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久久不能落下。她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跑走了。
二
“回来那么晚,干嘛去了你?”他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夏爸坐在沙发上一边向嘴巴里灌着酒一边仔细打量着他。
夏莫笛沉默着,换好鞋子后就向餐桌走去,上面还摆放着昨天剩下来的一点点白菜和豆腐。他到厨房随便把它们加热了一下就着剩饭囫囵吞进了肚子里。
“我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回答?”夏爸见他不说话,又提高了嗓门,“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跟同学打架了?”
“没有。”
“可别骗你老子,要是哪天你们老师一个电话打过来让我逮到,就有你好看的。”
他把碗筷放下,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接着是关门,上锁。仿佛只有待在这里面,他才感觉到真正的安全,就像乌龟缩回了自己的壳。在这里,不管他做什么,都没人发现,没人指责,也没人会欺负他。
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那片被蹂躏得有些皱的银杏树叶,心疼地把它展开,再用书角轻轻地压一压。银杏树叶虽然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平整,但是它身上类似于太阳的颜色以及它柔软的触感却能给他带来一点点温暖和慰藉。
这片银杏树叶不知道为什么让他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女孩,那个新来的女孩,她还不知道他的秘密,或许除了她,全班都知道的这个秘密。不过他不在乎,只要她还不知道,他在她面前,起码就还可以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银杏树叶最后被他放在了桌子下的抽屉里,那里面还放着妈妈以前的镜子。他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拿出作业本做一下作业。本子才刚被摊开,门口就响起了如同恶魔的脚步般熟悉的声响。
“小笛啊,快开门。”
他皱着眉头,抓起一张卫生纸把它们一分为二地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开开门啊,我刚刚看到你妈妈了。”夏爸打了个酒嗝,“我是真的看到你妈妈了,她刚刚就在我的面前,还笑着跟我打招呼呢。”
他强行想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作业上,可是越是拼命地逼自己,他的脑袋就越混乱。
“开开门,你妈妈说他想你了,想见见你,快出来啊。”夏爸不断地敲着门。
因为木板门太单薄的关系,整个房间不停地回荡着那“咚咚”的声音。他干脆把作业一扔,扑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你再不开门你妈妈就要走了啊,你个死没良心的。”
门口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来,但是那股浓厚的酒气却并没有消散开,而是不断地往他鼻子里钻,即便裹着厚厚的被子。他索性把头透露出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他的眼神被墙角的那几道裂缝吸引了过去,那些裂缝像极了蜘蛛做的网,把他的生活都包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了,而他就如同毫无还击之力的小虫子,在网中挣扎到四脚朝天,连翻个身都困难。夏爸也一样,跟他一样是个小虫子,也是肚皮朝上,只不过他还要更加消极一点,索性连挣扎都没有,直接乖乖地躺在网中等着蜘蛛来把他吃掉。
“小笛,你妈妈……”门口的声音已经小到听不见了,像是夏爸在喃喃自语。
他无奈地起身打开门,夏爸顺着门倒了下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扛起来,放到他自己的床上,又给他盖好被子。正准备离开,不小心瞟到了另一个枕头上摆着一个相框,他只粗粗地扫一眼就知道那是妈妈的照片。他有些心疼爸爸,也有些心疼自己。
他悄悄地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天已经彻底黑了。他索性放弃了做作业,又躺回自己的床上。他现在终于能明白为什么爸爸要喝酒了,不然还能用什么方法才能打发掉这漫漫长夜呢?他侧过身子,看向了窗外,远方的建筑一片灯火通明,把黑夜都照得跟白昼一样。可是他的身边却黑暗无比,没有一丝光束。他给自己做了个巨大的茧,外面的东西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
还是睡不着,越是胡思乱想着,他的脑子就越清醒。他摸了摸脸上的伤,有一点痛,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倒很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只有身体上真切的痛楚,才能给予他空虚的心灵一点撞击,才让他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不只是虚拟无意义的行尸走肉。自从妈妈走了之后,他和夏爸就分别就借用这两个极端,一边麻痹自己,一边发泄自己。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一棵大大的银杏树,金黄色的叶子随风四处飘扬着,他就坐在树底下,正好有一片叶子飘到了他的手里,他把它拿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了妈妈。
三
松芝言走进教室,老远地就看见夏莫笛趴在桌子上,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或许是感受到旁边有动静,他的头稍微抬起来了一点。她偏头看他,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脸上又多了几道伤痕,虽然不算有多么触目惊心,但也很显眼了。
他看她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又很快地把头埋了下去。
“不小心摔了一跤。”从他的臂弯里,闷闷地发出了声音。
“哦。”她咬着嘴唇,“那下次要小心一点。”
他不再回答。
她把手放进书包里掏着,掏了半天,她终于犹犹豫豫地拿出了一包塑料袋,里面放着创口贴和药水。她把药包推到他的桌子上,塑料带发出的声音很快又让他抬起了头。
“干什么?”
“是我妈妈……她经常会在我书包里装一些药,怕我不小心有个什么磕磕碰碰的,你先拿去用吧。”
“不用,谢谢。”
她像是没听见似的,又把塑料带往他那边推了一点。他终于把头完全抬起来看她。羚羊一样的女孩,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就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不止因为她那双眼睛长得很灵动,还因为她整张脸都散发出善良的气息,让人不自觉想亲近。
见她很坚持,他终于默不作声地把塑料带拿起放到自己的抽屉里,她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这一幕恰巧被班上的大喇叭孟箫看见了,她赶紧兴奋地写了一张字条给同桌看:我刚刚看到松芝言给夏莫笛送东西了。同桌看完后脸上同样露出了八卦的表情,又把纸条传给了前面的人,前面的人看过之后又再传给别人。就这样,一节课的时间不到,整个班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昨天那几个打了夏莫笛的男生们,显然心里有点不舒服了。全班同学都知道,他是被大家公认欺负的对象,没有人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同情他,或是对他好,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与班上这几个有势力的人公开为敌,即便是新转来的同学也一样。
他们一下课就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着,商量着要怎么报复一下这两个人。夏莫笛看到他们几个人又偷偷地聚集在一起说着什么,已经习以为常了,以为今天下午放学后他们又要围堵他。他一边从容地转着笔,一边可惜着抽屉里的那包药,就算涂了也要白涂了。
“如果有人,我是说如果……”一旁的松芝言突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有人突然要打你,你会对他们反击吗?”
“看情况吧,怎么了?”
“正常情况下应该都是会反击的吧,为什么会一直容忍人家打你呢?”
“是啊,为什么?”他盯着手里转动的笔,心不在焉地说道。
“应该要还手的啊,不能让人家老是欺负你。”
“欺负谁?”他看向她,眯起了眼睛。
“没有谁……我只是,前几天看到新闻上报道了学校的霸凌事件,就突然想到了。”
“反正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不用担心。”他放下笔,又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趴在桌子上,很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两人又继续沉默了一天。夏莫笛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从不管他,像是已经完全放弃了他的样子。不,不只是老师,其他同学好像也是,下课的时候从没人来找他说过话,他也不去主动找别人说话,简直就像是,被整个班孤立了一样。
或许是因为坐在他身边的缘故,也没有人主动来找松芝言说话,昨天刚来的那股子新鲜劲,比放在天上的烟花消失得还要快。下课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全都是有说有笑热闹的氛围,而他们两个就像是被隔离在一个孤岛上一样,冷冷清清。其实松芝言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在看过昨天的那场校园霸凌之后,她宁愿跟着他一起在班上沉默,这或许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不张扬,不出头,最好还能被大家遗忘。
下课了之后,夏莫笛飞快地收拾好书包准备走了。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
“快看后黑板!”
班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后面,松芝言也回头了,她看着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写上去的几个大字,脸一下变得通红,倒不是因为觉得难为情和不好意思,而是因为被人无端污蔑觉得很委屈。
后黑板上被人用粗粗的粉笔字体写着:松芝言喜欢夏莫笛。
“谁干的?”她身边突然响起了夏莫笛的大吼声,因为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大声地说话,她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班上的同学都沉默着,但是眼睛都纷纷转移了刘凯的身上。
“是我干的。”刘凯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怎样?”
“你针对人起码也要有个底线,她怎么惹你了?”
“我又没撒谎。”他耸耸肩,“大家都看到了,你抽屉里的东西,是你那可爱的同桌送给你的吧?”
“关你屁事?”
“哟,你小子最近是越来越不得了了,喜欢的人在旁边所以就要逞逞英雄?”他的手往后招呼了一下,“兄弟们上啊,今天不把他打残我就不姓刘!”
几个人一拥而上,对着夏莫笛一个人扑了过去。他们跟以前一样直接上了拳头,以为他今天也会像以前那样很快被他们打倒在地。可是他今天却像是发了疯一样,开始对他们反击了。因为个子长得很高,所以长手长脚的很占优势,虽然自己身上不断有雨点般的拳头砸下来,但是他忍着疼痛一拳一拳地又打回去。那几个人也被他打的够呛,但毕竟是一个对多个,他很快就处于了下风。
“你们别打了,不要再打了!”松芝言试图进去劝阻,可是几个男生扭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密不通风的小空间,她根本就没有机会插进去。周围的人几乎全都在看热闹,他们没有一个人劝阻,也没有一个人出去叫老师,其中也不乏班委干部。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们,毕竟这几个男生先前就发过话了,如果有谁在他们打架的时候告诉了老师,那那个人马上就会变成下一个被打的对象。出于对这种威胁的害怕,谁也不敢冲出去当那个告密者。打斗的场面越来越激烈,夏莫笛脸上的伤又新增了几道,松芝言实在是看不过去,冲出了教室去找老师。
老师来了之后,大家终于都安静了。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严肃地告诉他们参与打架的每个人都要写三千字的检讨,明天还必须都要把各自的家长给请来。那几个男生终于被灭了威风似的垂头丧气地走了,其他看热闹的人也都一个个的走掉,最后班上就只剩下夏莫笛和松芝言两个人。
“你还好吧?”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他捂着自己的一边脸,故意把身子侧过去对着她。“还好,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又不关你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他们针对了。”
“没事的,况且现在老师也知道了,他们不敢再那么猖狂了。”
“恩。”
“可是你的伤不要紧吗,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还有你的那包药呢,没事。”
“那你回去要记得擦。”
“好。”
四
进了家门之后,夏爸又坐在沙发上喝着酒,夏莫笛能感觉到他的表情跟往常有点不太一样,便有些心虚地把自己的脸别过去,准备直接回房间。
“回来了?”他难得用那么冷静的语气跟他说话。
“恩,回来了。”
“过来。”
“干嘛?”
“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了。”
夏莫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缺氧,可是不管他怎样用力地吸着鼻子,空气就是吸不进来。
“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不要跟别人打架,更别说现在是你们班主任亲自打电话给我告状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门。“你小子现在不得了了是不是!”
他被吓得一震,不敢说一句话,只是死死地抓着自己的书包带子。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万事大吉了?”夏爸把酒瓶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从旁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衣架,握紧了就朝夏莫笛走去。
虽然看到了衣架,但他依旧顽固地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要逃的意思。夏爸手中的衣架毫无防备地落在他的身上,因为校服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衣,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身体上的疼痛。但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第二下,又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的皮肉都要绽开了。
“你以为你站着不动乖乖挨我的打我就会心软吗?”他的衣架继续落在了他的身上,“不可能,夏莫笛我告诉你,今天我要是不把你好好教训一下让你长点记性,我就对不起你死去的妈!”
“你打吧,快点打死我吧,我就可以马上去见她了!”
“你,你今天是想气死我是吧,”他喘着粗气,“既然你那么想,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夏爸开始不间断地用衣架抽打在夏莫笛的身上,而他就像个泥人一样,一动也不动,任凭他打,只是一味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巴。身上被打过的地方,无一例外不是火辣辣的疼,他觉得铁丝衣架每一次落在自己的身上都像是拿了烫红的铁钳往自己身上烙一样。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痛的感觉,可是后来慢慢的,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还是自己的脑子麻木了,不管夏爸再怎么打,他都毫无感觉,仿佛那衣架落下来,是打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他身上一样。
夏爸手里的衣架已经由刚刚完好无损的样子,被他打出了深深地凹槽。他越是看这小子紧闭着嘴巴不说话,他心里就越气愤,就好像是无声地嘲讽,嘲讽他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哪怕夏莫笛只要稍稍哭出来,或者喊疼求饶,他下手都不会这么重。终于,衣架再也承受不了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固执,它在最后一次打在夏莫笛身上的时候,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好小子,你知不知道自己错了?”夏爸直接把衣架扔在地上,他叉着腰,喘着气看着自己的儿子。
此时的夏莫笛,嘴唇已经被他咬成了乌紫色,但他仍然顽固地紧抿着嘴巴,连看也没抬头看夏爸一眼。
“你现在翅膀是真的硬了,可我已经打不动了。”夏爸抹了一把脸,不再看他,又转身回到沙发上,从地上的箱子里,重新开了一瓶脾酒,仰头灌下。
见他没有继续要打下去的意思,夏莫笛一个人默默地走回房间,锁上门。他坐在床上,把自己的校服外衣脱下,又把里面衣服的袖子撸起来,虽然动作很轻,但他的伤口还是被衣服的摩擦弄得有些疼。他看着自己两双红肿的,上面布满了一道一道血痕的双手,心里想的是还好现在不是夏天,不然就会被别人看到了。
他从书包里拿出松芝言给的那包药,虽然她说只有涂的药水和创口贴,可是他打开一看,里面就连包扎的纱布棉花还有吃的消炎药都备好了。这包药,和那片银杏树叶一样,都带给了他一点点的温暖,只不过前者的温暖作用要更大一点。自从妈妈走了之后,没人再对他这么温柔了。
他看着袋子里的药物,迟迟没有把手伸进去,他有点不舍得。还是等以后更严重一点的时候再用吧,这些伤口他还能承受。他把塑料袋又重新扎好放进书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听到了爸爸在门外重重地叹息。他是后悔吗?后悔那么打自己,还是后悔没有把自己管好,会让妈妈失望?
他轻轻地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柔软的被子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身上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闭上眼睛,不想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五
今天夏莫笛是戴着帽子去学校的。虽然昨天被夏爸打在身上的伤可以用衣服遮住,但是他的脸上昨天和那群男生打架的伤却没有办法轻易地遮住,他觉得带个帽子会好很多。鸭舌帽的前端或多或少遮住了他的视线,也因为他一直低着头的缘故,所以当他坐在位子上好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的同桌一直在盯着他看。
他没敢把脸转向她,因为这样她就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伤势,他不愿意这样。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她的注视,假装整理着衣服把校服拉链一直拉到了脖子的最顶部。
“你还好吧?”松芝言主动向他搭话。
“还好。”他依旧没看她。
“药擦过了吗?”
“恩。”
“可是我看你的脸上,好像没有擦药的痕迹啊?”
上课铃声突兀地响起,他第一次觉得这声音是那么好听,适时地打断了她的谈话,停止了她试图重新揭开他伤口一探究竟的举动。他心不在焉地翻开书本,像往常那样,盯着书上蚂蚁般的文字开始发呆。所以他并不知道,老师在讲台上到底叽叽喳喳地在讲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课上了一半的时候,那个戴着眼镜有点像青蛙的女人为什么又突然走出了教室。
直到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他才瞬间像被雷劈了般地回过神。
“老师,这孩子让您费心了,可能因为他妈妈前段时间刚去世,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就比较叛逆……”走廊上分明就是夏爸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的气血一下子就往上涌,让他难堪的不仅是自己的爸爸一大早就来学校拜访老师,还有他拿着自己的痛楚试图去换取别人的同情,尤其对方还是自己最讨厌的老师。他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他听到自己爸爸用他那喇叭似的声音在跟老师交谈着,他一向就是这么说话的,大嗓门,在家里也是,生怕整栋楼都听不见他说话一样。现在他那极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已经蔓延到班上的每个角落了,夏莫笛觉得自己的面子和自尊在一瞬间都化为乌有,不过还有一个特例,他的同桌。
起码,不要让她看到,他最狼狈的样子。他有预感等会儿和老师交谈完之后,他爸爸肯定会站在教室门口,向他大声喊着要好好上课和听老师的话,当着全班五十二个人的面。他连想象一下都受不了,更别说是真的发生那样的场景了。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快速把所有的书都装进自己的书包里,然后拉好拉链背到背上。
“你要干嘛?”松芝言不解地看着他。
“逃。”
“逃去哪?”
“越远越好。”
他躬下身子,悄悄地打开了后门,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就在他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那亲爱的爸爸眼尖地看到了他熟悉的帽子,马上就联想到了是自己的儿子。
“你小子干嘛呢!”他的话语如同广播声一样传到了夏莫笛的耳朵里。
整栋教学楼的人大概都已经听到了夏爸的声音,不过没关系,他已经离开了他最不想丢脸的地方,现在只要跑得越远越好就行了。他脚底跟生了风似的,死命地开始跑,他听到后面也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在死命地追他。他仗着自己年轻体力好,领先了夏爸一大截跑向校门口,可是由于太心急,在将要到门口的时候,不小心被脚下的台阶给绊了一跤。虽然他很及时地爬了起来,但还是在刚出学校门口的瞬间就被夏爸精准地揪住了耳朵。
“跑,你倒是继续跑啊!”夏爸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嚷着。
夏莫笛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聋了,但他依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仍由夏爸揪着自己的耳朵。虽然现在是在校门口,人群往来最多的地方,他竟然也一点都不觉得丢面子。
“不说话?那就快点回去上课,我刚刚已经跟你们老师讲了,说你以后会好好听话,你可别再丢我这张老脸了。”
“不回去。”开玩笑,大家现在肯定都知道这件事了,如果现在回去,那还不是要被人笑死?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那好,你跟我回家,以后再也别来了!”
虽然他的心里慌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跟爸爸走了。一路上,夏爸揪他耳朵的手都没有放下,路过的人都像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看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一一瞪回去。进了家门后,夏爸终于松开了手,就在他以为他终于解脱了的时候,夏爸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脸上是火辣辣的疼痛,因为力道太过于强劲,他觉得自己的左半边脸很快就肿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巴掌,现在两边脸都一样肿了。这还没完,又是一巴掌。夏莫笛终于愤怒地瞪着自己的爸爸,但是没有任何用处,一掌接着一掌,他的脸像是被当成了一块猪肉被刀子一刀一刀地拍着。
他又回到了昨天的状态,眼神变为一潭死水,任由夏爸扇着,心里是抱定了被他打死的决心。
“我不信我今天还治不了你了。”莫爸瞪着通红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其实他很害怕,不知道曾经开朗的儿子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害怕自己管不好,以后没脸去见自己的妻子,也害怕儿子从此恨他。他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住了,狠狠地吸着自己的鼻子。
“你怎么不打了?”他嘴硬地问他。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老子不想管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塞在嘴里,再也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一眼,走向自己的房间。
直到亲眼看着他关上了门,夏莫笛才敢把一直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他也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掏出妈妈留下来的小镜子,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如果那坨又红又肿连他自己都难以辨认出来的五官也能叫做脸的话。镜子里的他,眼睛已经被两边的脸颊挤得只剩下两条眯缝,嘴唇也因为缺水干燥还有外力的撞击破了皮,活脱脱一个整容失败后的样子。
他自己竟然还觉得有点好笑地把头顶上的帽子摘下来,现在还要它有什么用呢?反正自己是不会出去见人了,更别说去学校,那就这样吧,一直像个野兽一样窝在家里面,不管爸爸要怎么打他,都随他去吧。
他自暴自弃地把书包丢到一边,里面正好滑出了那包药,可是按照他现在的伤势,那包药已经不顶用了。他从地上捡起它,同镜子一起放进了抽屉里。他又钻进了被子,像个垂暮老人一样,为自己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除了留出一个肿胀的脸用来呼吸。他闭上了眼睛,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六
一个星期了,夏莫笛已经一个星期没去上课了。这几天夏爸也一直不敢跟他说话,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把儿子打成那样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他面对他的时候是有愧疚的。
一星期又零一天,他们又一起窝在家里。夏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心里想着到底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说服儿子去学校,虽说之前为了逞一时之快威胁他别去上学了,可是当儿子真的不去上学的时候,他还是很担心的。客厅里被烟熏的满是雾气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里面修仙。
门口突然响起了意外的敲门声,夏爸叼着烟,疑惑地起身去开门。他们家已经好久都没来过客人了,自从夏妈去了之后。以前夏妈还在的时候,因为她的热情好客,朋友又多,家里总是不间断地有客人来玩,现在就只剩下他们爷俩,不懂社交,也不太会说话,家里就一直冷清着。
他打开门,原来是夏莫笛的班主任。女班主任好奇地往里面瞟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她就被夏爸身上的烟味给熏倒了,要知道,在家她是连老公都不让抽烟的。
“老师,您怎么来了?”夏爸好像终于看到了救兵似的,有些激动地搓搓手,“先进来坐吧。”
“不,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哦,那您今天来?”
“是关于夏莫笛的事情,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学校了,功课已经落下很多,虽然只是高一,但也还是要抓紧才行啊。”
“是是是,我一定就劝他赶紧回去读书。”
“好。还有同学们呐,”她从包里翻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们都很想念夏莫笛同学,每个人都在上面签了名送给他,希望他能早点回来上课。”
“好,谢谢您。”夏爸接过了那张纸。
“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明天务必让他来上课啊。”
“一定一定,他明天一定来。”他对老师点头哈腰着。
“行,那我就先走了。”
“您辛苦了,再见。”
送走了老师之后,夏爸拿着那张纸底气十足地敲响了夏莫笛的房门。可是敲了好几下,里面都没反应。他叹了口气,
“小笛啊,你们老师刚刚来了。”
依旧是一阵沉默。
“她还带来了一张纸,上面有你们同学给你的签名。”
里面终于有了点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夏莫笛才把门打开,夏爸一看到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虽说是天天住在一起,可是他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接触的机会,更别说见面了。在这几天里,夏莫笛的胡子也没有刮,邋邋遢遢地躺在他的下巴上,还有他的脸,虽然是消了肿,但是因为这几天东西吃得很少,脸颊两侧的肉已经完全凹陷了下去。还有他那双眼睛,黑眼圈和眼袋都要拖到地上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有多久没睡觉了,整个人看上去就跟个鬼一样。
“签名呢?”他伸出手。
“在这。”夏爸把那张纸递给他。
他接过之后抓起门把手,打算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等一下,”莫爸用手肘抵住了门,“小笛,爸爸有些话想跟你讲。”
夏莫笛停住了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爸爸知道前几天打你是不对的,但我除了这种方式,也不知道应该用哪种方法来教育你。我不太会说话这你是知道的,以前你妈妈在的时候她还会跟你讲点道理,但现在她不在了,就只剩下我,如果我不管你,我怕你以后会不学好走上不归路,可是又怕我管不好,你会更加叛逆然后因此而恨我,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你妈妈的死很突然,但是她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为了不让她在天上担心,你明天就去上学好吗?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不对的,你说出来我就改。包括打你这件事,我仔细地想了想,你也是长这么大的人了,也有自己的面子和尊严,这么老打你对你也不好,所以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听话,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就当是报答我和你妈妈这些年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行吗?”
这是夏莫笛长这么大,莫爸第一次跟他说这么多的话。他点点头,在眼泪掉出来之前,及时地把门关上了。他回到房间里,把头向后仰,眼睛盯着天花板,硬是自己把眼泪逼了回去。
等心情缓好了一点后,他慢慢地打开那张纸,班上几乎每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了。有些人的名字他还不是很熟,就好像是第一次见一样。有些人他虽然知道但是关系也不是很好,所以他看着也没有任何的感觉。讽刺的是,上面还有那些跟他打架一直欺负他的男生的签名,不知道他们签名的时候是真心地希望他回来,还只是因为大家都签了,所以他们也签了的缘故。他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找着,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排不落地寻找着。终于,在纸最右下方的一个小角落里,他看到了他最想要看到的名字:松芝言。
他的心一直狂跳着,因为在她的名字旁边,还有一排同样的字体:
我旁边的座位一直为你空着。
他的手一直按在那排小小的字上,仿佛这样,就能感知到写下这句话的人,当时内心的温度。
七
他今天仍然是带着帽子来上学的,虽然伤早就已经好了,但他还是觉得这样有安全感一点。他特意起了个大早,第一个来到了班上,他想趁着没人的时候,好好看一下班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好像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连座位都没有什么变动。后黑板上的那些字早就被新的黑板报给取代,讲台上落满了粉笔灰尘和七零八落的粉笔头,黑板上留有那些他看不懂的数学公式,还有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堆满了作业和教科书。他看向了自己的座位,虽然没有像别的桌子上那样堆满了书本,但也积了不薄的卷子和练习册。这些都是他这几天欠的作业吗?
他走过去,那些作业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摞在左上角,肯定是她做的吧,帮他打理好桌面,然后一直等他回来。他放下书包,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随手拿过一本作业翻着。
“你来了啊?”前方突然响起惊喜的女声。
他抬头,正是松芝言。
“恩,来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像头小羚羊一样轻快地跑到他身边坐下,“你知道你没来的这几天,那个变态数学老师留了多少作业吗?”
他摇摇头,微笑着看她。
“我都帮你收好放在你的桌子上了哦。”
“恩,谢谢你。”他自觉地从书包里掏出笔,拿过其中一张试卷,开始写了起来。
“你的伤看起来好多了。”
“是啊,多谢你的药水。”
“不客气。”
松芝言放下书包,把头扭到窗外假装看风景,其实是为了不被他发现自己快要溢出来的笑容。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毫不吝啬地从金黄色的银杏树叶缝隙中穿过,正好洒到了他们俩的桌上。雪白的数学卷子上也幸运地沾上了一点阳光,不过那被照到的地方,却突然出现了三两滴圆圆的透明液体,除了让它掉下来的人以外,谁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