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日,惊蛰。
那一年五黄临太岁,到处都是旱灾。有旱灾的地方一定有麻烦,有麻烦,那我就有生意。我是西域白驼山人氏,我叫欧阳峰,我的职业是替人解决麻烦。 很久很久以前,我认识了一个人,因为他喜欢在东边出没,所以他有个绰号叫东邪。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都会来这里找我。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但这些年来,这个习惯一直没有变过。
他来了,又带来了那半坛叫做醉生梦死的酒。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他告诉我,这种酒,能让人忘记所有。看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你不想再提,或有些人你不想再见,他们或者做过一些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已经忘了。你也想过把他们杀了,但后来觉得不值得。
其实一个人要死很容易,喝下那杯酒就难得多了。所以那杯酒,我一直没有喝到。我看着他一饮而尽,他说他太多事情不需要记得了,一个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后来,他真的慢慢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是前世今生,我忘记不了的人和事太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喝那杯醉生梦死的原因,我突然分不清自己是西毒,还是程蝶衣,或者是另一个名字,叫做何宝荣。我不知道是不是爱过一个叫段小楼的男人,他说戏非人生,那时候我人戏不分。
那天晚上他喝得很醉。第二天清晨天亮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年间总有好几个月像人们不愿死似的。去年立春后,我一直没有买卖,整个月,只有一个人找过我。
他的名字叫做慕容燕。其实我已经见过他了,我知道他要杀的人,但我答应了他的妹妹慕容嫣不取那人性命,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黄药师生性风流,我是知道的。
一个人受到挫折,或多或少总会找个借口掩饰自己。其实慕容燕、慕容嫣,只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个身份,在这两个身份后面,藏着一个受了伤的人。后来江湖上多了一个有名的剑客,听说他很喜欢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练剑,他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独孤求败。
慕容嫣和慕容燕,雌雄莫辨,阴阳双生。我看着他们,又看到了自己。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西楚霸王从台下走到台上,台上的那个女人长得很像我,她看着我说了一句话,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思。但当我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睡醒以后,我只记得梦里那个女人咿咿呀呀唱了很久。“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著锦穿萝,不由得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我觉得自己就是台上那个女人,虽然我知道台下的人,没有一个是霸王。
后来的某一日,有个自称夕阳武士的人来找我。他说每年的春天,乡下的桃花都会开得很灿烂,他想在失明前,再去看一次,可惜身边的盘缠都用光了。他问我能不能帮到他。
我越来越混乱。因为见到他的一瞬间,我想起来一个人。
很多时候,我都会和那个人说同一句话。“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开始。”那一年我没有陪他去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也许找到了那条画在灯罩上气吞云梦的大瀑布,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一直以为站在那里的应该是两个人。那一天,他站在它面前,应该被刮得满脸是泪。
我不知道后来黎耀辉怎么样了。听人说,他改了很多次名字。阿飞,663,周慕云。我觉得这些名字都不如黎耀辉好听,因为当他还是黎耀辉的时候,苏丽珍和阿菲还没有出现。他不会问苏丽珍,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会不会一起走。他也不会一直以为加州那头有桃花,其实桃花是一个人的名字。
我知道,他去过重庆大厦。后来,他躲进阁楼开始写小说,写古装言情,写青蛇爱上白蛇,法海爱上许仙,祝英台原来是男的。爱过一个喜欢听加州梦的女子,还见过慕容嫣束起发髻,她穿上小裁缝仿若爱神之手缝制出的流苏布料旗袍,回眸一笑,顾盼生姿。
当他还是黎耀辉的时候,或许,我还能和他重新开始。最终时光的灰烬用的笔名是苏丽珍。小说的后记里他告诉我原来黎耀辉和何宝荣不过一个是场务一个是灯光。
如今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夕阳武士,多少红尘深景,恍如隔世。他的眼睛已经慢慢什么都看不见了,每当天黑,我总是为他点上一盏油灯。我告诉他,想要盘缠就要去杀马贼。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喝了那一坛醉生梦死,总之,他只记得我叫西毒。我开始觉得寂寞,因为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喝到那杯酒,所有的事情只有我记得。我一直以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大家都一样。第二天马贼来的时候,他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许是回乡下了,也许去了2046。不知道这次他走,又是为了哪个女人。我没有觉得难过,也许当我是何宝荣的时候,我会很难过。
但现在我是欧阳锋,他不过是一个想回家乡看桃花的剑客。 岁月尽头,风吹起的都是时间的灰烬。
夕阳沉下山了,我又想起和他跳过的一支舞,那时候他学了很久才学会。我开始想要喝下那杯醉生梦死,我想重新开始。
每天我都有很多机会和一个人擦肩而过,但只有我自己记得,他们也许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己或者爱人。这杯酒我不喝,是不想忘了他们。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陈蝶衣的一辈子,何宝荣的重新开始,都是梦话,都是呓语。
有一天,我很想喝酒,所以我把那半坛醉生梦死喝了。我喝得很醉,醒来以后,却已经不是西毒了。
原来都是一场空梦。
1998,香港,金像奖颁奖典礼现场。我坐在坐席上,想起了生命里的几个人,听着主持人的嘲讽,我又想起了那句话:“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我始终微笑着,却感到无尽的凄凉。
一杯醉生梦死,一个人从前生饮至今世,饮的不是能忘记过往的烈酒,而是痴男怨女的泪。
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醉生梦死这种酒?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