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生三儿两女,孙子辈下来一共十三人。他是老大。
他的母亲,我的大姑,也是老大。十多岁时,奶奶发急病死了,爷爷是手艺人,长年在外,家里就只有大姑年长些。长姐如母,大姑就是下面兄弟姐妹的“妈妈”了。
二十岁那年,不知是生的什么病,也没有钱去医治,大姑一口牙活活痛得掉光了。从此,大姑的两颊是凹陷的,人也走了像。
没有了妈,也没有人张罗亲事,爷爷看着一屋的半大娃娃,也有心多留她几年。这一拖,年龄就上去了,再加上人又瘦小,脸又败,个人问题就成了老大难。
后来,有人说亲,一个老实的甚至有点窝囊的男人,大姑也嫁了。那是个一穷二白的家庭,父母双亡,哥哥早已成家立室。大姑爷是老小,朝不保夕的日子过惯了。
大姑过去后,与还算勤劳的大姑爷,白手起家。第二年就添人进口,喜得一对双胞胎儿子。大的叫波,老实憨厚随爹;小的叫斌,聪明伶俐像妈。
日光一晃就是六七年,两个孩子已经开始读小学了。放学回来的路上,要爬一坡石头梯,很陡。孩子们犯懒,喜欢走那条从密林里穿过的小路。
这天,两孩子放学早,天气好,兴致也高,就在树林里玩起了捉迷藏。孩子天性,玩起来就没有顾忌的,甚至有点疯疯狂狂。也不知是斌自己失足掉下悬崖的,还是两兄弟在推搡中不小心掉下去了。
当波失魂落魄的跑回家,告诉大人的时候,斌已经在乱石丛中没有了呼吸。
大姑和大姑爷经历了锥心刺骨的丧子之痛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和一个女儿,心情慢慢平复了过来。而本就木讷的大儿子波开始变得越来越近胆小、懦弱、自,一直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走不出来。
农民的所有精力都用在对付庄稼上,因为一家人要向它们要吃和穿。在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孩子们就只能像小草那样,在大自然里自生自灭。
俗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性格已有问题的波,正在读初中,隐藏在身上的小儿麻痹症在这时才发作了。一直发烧,以为感冒,乡村本就缺医少药,加上父母的忽视,病情一再延误。
最后手脚没有落下残疾,后遗症都留在了面部,眼斜口歪。
书读不下去了,只有回家务农。自闭加上自卑,一个年轻小伙子,却怕见光一样,越发变得猥猥琐琐。
到了该娶亲的年龄,也有人提亲。见面了,一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什么样姑娘的欢心都讨不了。可以贫穷,可以残疾,但你不能无趣呀。
也曾想把妹妹琼拿去跟其他人家换一门亲,但父母终是不忍。女儿聪明美丽,换亲的家庭,一般儿子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对女儿太不公平。
就这样,结婚的黄金年龄就过了。家里的另外两个弟弟也到了婚配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精力再来管波哥这个大难题了。
贫穷限制了人的选择,两个弟弟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心有不甘的两兄弟,随着改革开放的打工潮,进入到城里,埋头苦干,终于站稳脚跟,娶妻生子。
从山上下来的孩子,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在生活的浪潮里,倾尽全力,一棵稻草也要紧紧抓住,才有可能浮出水面,并顺利上岸。
上岸后的两个弟弟也曾邀请光波哥,到外面来,挣点钱,说不定生活有另一番境况。可看着兄弟们红红绿绿的一大家子人,波哥越是相形见绌,手足无措。
成人的世界,都没有容易二字,大家都忙得没有时间喘息。一次两次的拒绝过后,一家人也只有遂了他的意。
连爷爷最小的孙子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才惊觉时间的流逝也太快了。三年前,为爸爸扫墓回去过一次,顺带去看大姑和大姑爷。还是以前的灰扑扑的土房子,灶头上挂的腊肉已经熏得像碳一样黑,表面落的不晓得是烟尘还是生的霉斑。大锅里煮了满满当当的红苕,那么多,估计是给猪吃的。
波哥端着一只碗,碗里一坨坨煮熟的红苕,也不要筷子,用手往嘴巴里抓就是了。大冬天的,还把农用胶鞋当拖鞋踏着,也没有穿双袜子。头发很长,乱蓬蓬的,灰尘和油垢腻在一起;胡子稀少,却很长,就像杂草堆在那里。
我把目光一飘向他,他马上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把脸别了过去。我就不看他,跟大姑说起话来,他又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寂寞表演。
土屋已经很破败了,大姑和大姑爷已经在街上买了新的楼房,不久就要搬过去住。波哥不愿意同往,只有一个人呆在老屋里了。
我来到大姑的卧室歇息,灯芯绒的床单,厚厚的棉花被子,灰白的麻布罩子,看着都暖和。临走时,出于好奇,来到波哥的卧室,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一堆破棉絮,衣物杂乱的码在床头,床栏几根木头空空荡荡的支起,铺上还是夏天的竹席。
我忍不住跟大姑唠叨了几句:您还是管管波哥哥吧,他一个人好可惜的。大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别人的关心是没有用的,给他弄好了,几天后又变成这样子。
也许是吧。偏房里,齐整整的预备着三口棺材。我已经给我们三个人的后事都准备好了。大姑轻轻的说。我的心却如坠了铅块一样沉重。
上个月,大姑在家摔倒了,进了医院,琼表姐请假回去照顾。通话时,提起波哥哥,一脸的心痛加无奈。
听说他已经有点疯癫了,经常在黑夜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问了一下母亲,才知道波哥生于六六年,今年都五十二岁了。
这半个世纪的时光,真正属于他的可能只有七年光阴吧!当年他们在小树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波哥哥一生都笼罩在黑夜里。
心病还需心药医。也许他有过错,当也是无心之举吧,这些年了,也早该放过自己了。也许没有过错,却眼睁睁的看着胞弟掉下悬崖,恐惧和害怕同时也把他拉进了深渊。可粗枝大叶的父母,只顾着伤心已死去的那个,根本没有给予经历创伤后的波哥安慰和疏导,结果等于两个都失去了。
后来因为疾病,把爱情的希望也扑灭了。他的人生从此充满了阴暗和墨色。
我还记得,波哥也是有一段短暂的男女因缘的。一个外地来的女人和他生活过一阵,后来卷了他的钱又跑了。
就这样也是他一生黯淡生命里唯一出现的亮点。那段时间,他人也精神了,眼睛里也有光了,逢人也有说有笑了。
直到我自己成家立业后,才明白,人的每一个器官,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嘴巴是用来说话吃饭的,眼睛是用来看,耳朵是用来听,脚是用来走路,手是用来做事的。还有人的生殖器官,除了传宗接代,也是用来享受性爱的美好的。
哪一样的功能都不可或缺,也不能荒废。有信仰的教徒和千帆过尽阅人无数过后的自然放弃除外。
在作家贾平凹的一篇文章里读到一个故事。一个贫穷的农家,父亲的最大生活目标,就是为儿子娶一门媳妇,可却总是实现不了。儿子看着父亲为自己操碎了心,自己不争气的欲望又总是在夜晚的时候来临,他遂以为罪孽就是那个蠢蠢欲动的物件。
于是在又一个春心萌动的黑夜,心痒难耐,浑身燥热,想起无法圆满现实,突然有了主意:他找到了一把剪刀,磨快后,铰下了自己的生殖器。
可流淌在血液里的雄性激素铰不了啊!无法面对的真相和他人知道真相后的嘲笑羞辱,终于让他疯了。
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我就想到了波哥。也渐渐明白一个有血有肉,一个正常的呀人,就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的苦。
因为看到斌弟在眼前丧生,心从此自闭。因为疾病带来的后遗症,开始自卑。但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等一颗温暖的心,去把他捂热。
他一生悲剧的来源也是自我封闭呀。你不把靠自己心打开,外面的阳光如何照得进来呢!
人生有欲望不丑陋,证明还热乎乎的活着。去努力,为欲望而奋斗,也好过心如死灰,半死不活。
我的表哥,今年五十二岁,是个光棍。他的一生到底是如何造成的,谁能说得清?
我妈说:那是命。我说:那不是命,那是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