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取地名儿是没什么讲究的,简单直接最好。乡里的水库70年开始蓄水,所以叫70水库。河对面的村子叫做老鹰湾,因为村子上空每天都有老鹰盘旋,一个俯冲叼走小鸡的奇观,我也见过两次。我们村背后的山叫尖尖山,它就像一个圆锥盖在地上,山顶只有几个平方的面积。我和瑶瑶时常爬到山顶,原地打一个转身,方圆几里的风光尽现眼底。去的次数多了,周围村庄的方位便印在了脑子里。
我的童年,不在田野就在山林,但我从不迷路,我在哪里,离家大概多久的路程,早已心中有数。海棠村隐没在山脚的一大片竹林里,从上往下看,只能见着铺着青瓦的房顶和熏黑的烟囱。快到晌午的时候,开始有炊烟飘起,好像村庄下活着一头鲸鱼,它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浮上地面换气。我对瑶瑶说,走吧,回家吃饭了。
村东头亚运家的炊烟总是第一个窜出来,因为他家人多,需要更长的时间做饭。接着是燕萍家,瑶瑶家,最后是我家。我一直认为一个村庄只需要一户人家看表就足够了。别家开始做饭,自己家也该生火了,别家出工了,自己也麻溜的扛上锄头往地里赶。农村的日子很简单,每天需要看时间的重要时刻也就只有这么两三个。炊烟的前半段总是直直的,各飘各的,等到热气散去,没了动力,他们又在空中融在了一起。我时常观察村口的鲁元秀家,他们家的炊烟总是刚出烟囱就散了,因为那个位置总是在刮风。我心里一直期盼着他们家的炊烟能和大家的合到一起,但是从来没有。后来我怀疑,他家是故意安在那里的,小村子的人际关系就是这么简单,和你不相好,连炊烟也不想跟你纠缠到一起。
那时我个头还很小,头顶刚到灶台沿的位置,我甚至连锅里煮的是什么都看不到。做饭方面我是帮不到母亲的,但是我会烧火。时间久了,我总结出了相当多的经验,炒什么菜烧什么柴烟囱里冒什么样的烟,我谙熟于心。柏树枝是最佳的引火材料,一旦点着烧得比卫生纸还快。小麦杆和玉米杆常常是潮湿的,但是火很旺,持续时间比柏树枝长一些,适合煮面或者炒个小菜,烟又黑又浓把人呛得不行。烧大柴的时候很少,因为很难引燃,但点着后又会燃烧很长时间,只有做硬菜才会用上,烟囱里喷出滚滚热浪带着少量淡淡的青烟直直的往天上冲,连周遭的空气都会被扭曲。但凡看到哪家冒青烟,我就会去找谁玩。凭借着看烟识菜的本事,在乡下那几年,我吃遍了村里所有的硬菜,好吃的我还会去,不合口味的就不去了。多年以后,百家菜的味道依然存留在记忆中,它们只是稍微有些淡了,却没有完全散去。
当田野和青坡变成一片金黄的时候,我知道又一个收获的季节到了。大人们先把粮食取走,将杆茎扎成小堆留在地里,待到完全晒干后,再用扁担挑回家,一捆一捆的砌在屋檐下,以备过冬时用。我们把麦粒当作食物,秸秆用作柴禾,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又重新撒回地里,用以滋养来年的生命。我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的参与着这样的轮回,每一次生命的循环都如同寺庙里的钟声,缓慢而沉重的震撼着我的心。我敬重脚下的这片土地,千百年来是它无私的养育着这方人,让无数个村庄得以延续,而炊烟是村庄活着的证据。
每一个村庄都有属于自己的炊烟,它们将头顶的天空熏成独有的颜色。夏天的清晨,我站在楼顶上,看着萦绕天际的炊烟和薄雾汇到一起,缓缓的铺开,如同一个大锅盖将村子罩住,盖子下面是农人冒着热气的食物,盖子上方,继续向上飘的,是村庄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