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土里的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25年情人节专题活动。

夜晚,天空是淡蓝色的。

银色的月光从窗前洒下来,照在他灰白色的小臂上。他睁开眼,抬起手臂看,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刚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颗种子,被种在了湿润温暖的泥土里。他舒展一下身体,他就长大一点。他抖动着身上绿色的枝叶,月光洒在他的叶片上,叶片闪着生命的光芒。

他起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拿了大门后面微雅常用的一把锄头,关上门,往后山去。高大的枣树,墨绿色的叶子哗哗作响。他抡起锄头挖了一下,黑褐色的泥土被带起。再抡一下,锄头提得高了些,泥土落在他的肩头,他闻到了泥土的芬芳。


1

微雅没走之前,李树的世界特别简单。简单得就算微雅给他一根狗尾巴草,他也可以坐在田埂上玩上半天。

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狗尾巴草的茎,无名指和小拇指微微翘起来,学着微雅的样子捻着草茎转。他把狗尾巴草拿到鼻尖前,直到两眼变成斗鸡眼。那些小种子一颗颗都是独立的精灵,他摘下一颗,丢进灌溉渠,让种子随波逐流。再拔几颗,放在手心吹,它们能去到很远。李树最喜欢的,还是左手半握,让狗尾巴草来回从半握着的手掌穿过,尤其是逆着毛摸,微微刺挠的感觉,总能让他眯着眼睛笑半天。

他坐在田埂上,等着微雅。

等到山怪一口咬去半个蛋黄酥,天边全是晚霞时,微雅就踏着她瘦长的影子来了。

“我们回家。”

微雅站在晚霞前,从李树的方向看,她头顶像是长出了一顶橘红色的斗笠,上面还有一片金黄色的羽毛。

他笑嘻嘻地丢掉狗尾巴草,把手上的泥蹭在黑色的裤子上,伸手来牵微雅。

“微雅,你爱这里的土地吗?”李树跟在微雅后面,走在田埂上,赤脚踩在松松软软的泥土里,微微凉凉。眼神落到微雅高高挽起的裤腿上,露出来的白皙小腿上,还有被遗漏的未洗净的泥。他听过微雅念诗,说什么爱土地,他很喜欢。不过,他更想听微雅说爱他。

“是啊,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微雅拉长了声音,张开没被拉住的手臂,像是在念诗,侧脸挂着淡淡的笑。

微雅念诗的时候,声音与他见过的其他女人不同,带着一点温柔的假音,嘴角上扬。

她刚刚念的那句,李树听过好多遍,心里也跟着改了好几遍。他改成:我爱李树,爱得深沉。

“我不仅爱土地,还爱长在这土里的庄稼。你看,风吹过来,这绿浪一样的禾苗,像不像大海啊?"

李树停下脚步,看田里前些日子撒下的种子已经长得茂盛,风吹来一层又一层。确实好看。他没见过大海,不知道大海有多美,但是他想,一定没有他的微雅好看。虽然微雅的黑发有些乱,额前的碎发上还有些许泥巴。

“明天该插秧了……”微雅望着绿色的海,补了一句,眼中却是一片深蓝。

“那,如果我种在了土里,你是不是也会爱我?”李树说着,用手捏住微雅头发上的那一小片干掉的泥巴,像捻狗尾巴草那样把泥捏碎了。他看看手指头,有淡黄色的泥,很细腻的触感,抖抖手,泥飘散在风里。

“你啊,你不种在土里,我也爱你。”她转过他的身子,用手捧着他的脸,晶亮的眼睛对上他的。

李树在微雅黑亮的瞳孔里看见了一个奇怪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睛往别处看,看见了微雅指缝里的黑色泥巴。他嗅到了新鲜泥土的味道。

微雅背后还是有晚霞,此时像是秋天的稻田,金黄金黄。再远一些是紫蓝色的,再远些,是黛青色。有一缕缕青烟从底下低矮的房屋飘出来,与天空连接。

“今晚我们吃中午挖的泥鳅吧。”

2

李树吃完了碗里最后一个泥鳅,咂了咂嘴,炸泥鳅的咸香味还残留在嘴里,回味无穷。微雅收拾了碗筷,从压水井压了一桶水进厨房洗碗去了。他望着微雅忙碌的身影出神。

微雅来了多久,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屋后邻居伯伯家的枣树熟了两回。微雅就是他在枣树旁捡的。她闭着眼睛,脸上灰黑,看不清模样,头发被剃得参差不齐,坑坑洼洼。瘦弱的身子上裹着一件薄短袖面纱衣,领口破烂,脏兮兮的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一双白皙的腿露在外面,小腿上全是伤痕。李树看着像是被杂草割的,上面的口子一半已经结痂,一半还在渗血。

他不知为何,用手指头沾了她小腿上渗出来的血珠,放在嘴里尝了一口。有点咸味。

脚缩了回去,李树抬眼看,微雅已经醒了,正低垂着眼睛不敢看他,身体抖着,手撑在地上,手指头抓进黑褐色的土里。

“你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吗?脸上脏脏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她的脸。

微雅先是看了他一会儿,眼眶逐渐变红,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掉进泥土里。

李树着急了,想伸手擦擦她的眼泪,手伸到一半又退了回来。

“奶奶说过,不能随便碰女孩子,所以你还是自己擦擦。”

抽泣声更大了些,微雅眼中的泪珠变成了倾仓的豆子,吧嗒吧嗒打在地上的枣树叶上。

李树不知所措,扯着自己的上衣就给微雅擦眼泪。没想到他刚擦了一下,微雅就抱着他哭得更凶了。

那天他就那样单脚跪在枣树下,任凭腿没了知觉,等微雅哭到没有力气了才动弹。

夜里,李树睡着了。他梦见他奔跑在一个淡蓝色的夜里。

他的左臂长出了一棵小树,上面结了很多的青的红的枣子。右臂上长出了四颗红色浆果,有些麻痒。他一抓,猩红色的汁水就流了下来,使得他的心脏突突跳。他蹲下来在灌溉渠里洗手,却看见水里有颜色,抬头就看见了彩色的风。他闭上眼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蔷薇花的香味。倒影里,他的头顶上有一朵银色光芒的云,形状像风筝,白得像那个姑娘的小腿。他的嘴里咸咸的,有些腥味。他捧了一口溪水喝,飞溅的水珠在长长的草茎上滚动,露珠晶莹。

梦的最后,有个身姿婀娜的姑娘,光着脚在他前面跑着,她白皙的脚踩在黑色的泥土里,晃他的眼睛。他觉得那个姑娘一定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带着泥土的芳香。

芦草月,风筝云,蔷薇风入梦。

她说她叫微雅,来自很远的远方。李树时常问她,远方在哪里。

“很远是多远?” 他问。

“远到连想想都是奢望那么远,回不去的那种远,就像要回到童年,回到过去那么远。”她答。

“奶奶说,过去是回不去的,要向前看,阿雅。”他看着她湿润的眼睛说。

“向前看,往哪里看呢?”她看着门前的一颗孤单的歪脖子树,喃喃地说。

“看我啊。”他的眼睛如湖水中的满月。

微雅在他的眼睛里读出了静谧和安宁。

“奶奶说,不知道往哪里看的时候,就看看脚下,看看面前,看看你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就是爱的人。我把阿雅当作我身边的人,我爱阿雅。所以阿雅也可以把我当作你身边的人,看着我就好了。”

她最喜欢他的眼睛,更喜欢他纯净的心。

3

是夏,蝉鸣聒噪。微雅戴着遮阳斗笠,挽着裤腿站在打谷机上,脚底生风地踩着踏板。

她的眼睛随着打谷机的轰鸣声,飘到清澈的天空上。碧空如洗,找不到一丝云。

擦掉下巴上的汗珠,黑亮的眼珠一转,就从天空的纯净落到了地上的李树身上,唇边挂着一抹笑。

李树一手扯着黄色尼龙袋子,一手把打谷机槽里的谷物往袋子里扒。发现有坏掉的谷物和昆虫,他会一并和掉进去的新鲜稻草一起挑出来。

“阿树是最好的帮手,和弟弟一样可靠。”

“为什么不是像你男人一样可靠。”

微雅看见他眉头皱起来了,她当然知道他说的“你男人”是什么意思。

“等阿树再长大些。”

“我明天就长大了,长大了以后就不要阿雅干活了,我当阿雅的男人,我照顾你。”

微雅正要回答,李树却一个前倾,身子扑在了青黄清香的谷堆里。

是一只蚱蜢,强有力的后腿一蹬,跳出去三米远。

李树追了过去。

微雅的嘴角弯了弯,看着他天真烂漫的样子,轻轻说了声:“好。”

晒谷子的时候,他们没什么农活做。等午后夕阳把大地染成橙红色的时候,李树就搬了小板凳,托着腮,听微雅念诗。

他觉得微雅的声音特别好听,像风像花,又像狗尾巴草一样柔软。

她念:“我把灯关了,点上星光。”

李树跟着读:“我把灯关了,披上星光。”

她说:“不对,是点上星光。”

他说:“不,是披上。”

微雅歪着头想了想,微笑爬上来,她眉眼温柔,说:“是了,你这个更好。”

李树回答:“我想给阿雅披上星光。”

“是啊,这样就算没有灯,也能照亮回家的路了。”女孩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我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她问。

看见他懵懂的表情,她摇摇头,苦笑一声,“算了,我写给你看。”

她捡了板凳旁边的小棍子,在地上写起来。

李树去看,地上的符号和奶奶教的汉字不一样,他不认识。

“这是什么?”

微雅指着读:“Ve Hna 微雅,是回家的意思。”

他似懂非懂,“你想家了吗?”

“嗯,我想家了。”她望着天边流动的璀璨,霞光把她的脸染成金黄色。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也是这么炎热的夏天。我的母亲在我生日那天,说带我去镇上吃冰。那是我第一次去镇上,母亲说让我等她一下,回来给我买奥黛……”

“——奥黛是什么?”李树打断她。

“奥黛是我们那的女孩都爱的美丽裙子,它美丽温柔又纯洁。”微雅解释说。

“你没有奥黛也美丽温柔又……又纯洁。”他可能不太懂纯洁是什么意思,稍微停顿了一下。

“我等了母亲一整天,后来一对来旅游的夫妇带我来了这里。他们收养了我。”

“后来呢?”看见微雅清亮的眼睛蒙上雾气,李树抓住她的手问。

“他们送我读书,上大学,想把我留在他们身边,可我一直想要回家。回去,回去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离开了养父母,独自回家……我太单纯了。”

“单纯我知道,就像我一样,奶奶说过。单纯没什么不好。”李树笑起来,露出他的牙。

他左边的门牙微微缺掉了一块,是爬树掉下来磕在石头上磕破的。

“是啊,你的单纯,很好。而我……”

风吹散了橘红色的霞,天空逐渐变成蓝紫色。

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微雅的身体僵住,止不住地颤抖。

李树沾了泥土的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耳朵,她嗅到了泥土的气味。

“如果害怕,就堵上耳朵。那些可怕的声音就追不上你了。”

李树的声音嗡嗡的,他手上的泥土味使她安心。

“嗯,不怕了,遇见了你,就再也不怕了。不怕了。”

李树低下头,与她的额头靠在一起,“那你,还回去吗?”

微雅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面有一个笑着的她。她把他的手拿下来,抓在手里,揉搓他指尖上黑黑的泥土。“如果真要回去,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就不走了行吗?”李树反过来把微雅的手抓住,他的手很大,完完全全包住了她的手。

微雅的嘴抿着,眼中有一抹蓝,她张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要是走了,我就讨厌你!”

李树突然放开她,用脚使劲踩写了她名字的地面,一直踩到地上的“Ve Hna”完全消失。

他扭头瞪了她许久,嘴角抽动。

“我会讨厌你,你还要走吗?”他又问了一遍。

她还是没有回答,一滴泪从左眼滑落,掉在黑色的泥土里。

李树没有等到回答,捏着拳头跑走了。


4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在那次吵架之后,李树很久都不跟微雅说话,晚上睡觉也不要她为他唱歌了。他天还没亮就起来晒谷子,晒好了就出去。不过天黑之前他会回来收谷子。

一个大风天,他一只脚刚踏出去,天空一道响雷就落了下来,紧接着,瓢泼似的大雨就砸在了屋顶上。噼里啪啦的雨声,雷声,像个不讲道理的爱人,把他留在了家里。

这下他不得不跟微雅面对面了。

微雅就坐在饭桌前,手里的活儿没停。她正在做酸辣酱,用来做李树最爱吃的酸辣田螺。她剁一会儿辣椒,又扭头看他一眼,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李树不高兴,很不高兴。他在生气,微雅居然没有哄他。

以前他生气,微雅是会哄他的。给他做好吃的,给他讲他奶奶没有讲过的神话故事,拉着他去后山摘野果子,蹲在草丛里抓蚱蜢。

这一次,他已经生气了很长时间,虽然微雅说才过了一个星期,但是他觉得已经很久很久了,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她除了冲着他笑,微雅什么也没做。

他觉得自己是架在炉子上的烧水壶,马上就要爆炸了。

“轰隆——”一声炸雷响起,他拔腿就往暴雨中跑。

身后传来微雅模糊不清的喊声,他没有停。雨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刺刺的疼,但是没有他胸口的地方疼。

他一直跑,一直跑,朝山上跑。

“哗啦啦——”

巨大的声音在持续,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下一刻,他就陷入了黑暗。

恍惚中,他听见了有人在说话,身体不疼,却无法动弹。他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很安稳,很踏实。

“阿树这孩子可怜啊,还没出生阿爸就被泥石流埋了。没想到他也……阿树这孩子命苦,是菩萨带来的孩子。他从小心地单纯善良,招人喜欢。可菩萨带来的孩子招天妒忌,七岁了还不会叫人,心智跟同龄人也不一样。阿妈天天坐在后山那个土坡子上哭,不知过了多久,受不住了就在一个夜里跑了。奶奶可怜他,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十几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日子好些了,奶奶又走了。可怜啊……”

“微雅你别急,阿树命硬,不会有事的。别着急啊,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真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阿树……阿树……”

他听见了哭声,泥土和石子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

“阿树……阿树……”

声音更清晰了些,锄头挖在泥土上的声音就在耳边,让他的耳朵有些痒。他头昏昏沉沉的,眼睛无法睁开,胸口也开始觉得闷了。他动动手,手被松软的泥压着。再使使劲,手就穿破了土层抬起来了。

“阿树!”

他听见微雅尖声叫他,之后是泥土被扒在地上的沙沙声。

“他在!在那个石块下面,那个石块刚好救了他,我就说阿树这孩子命硬,天都不敢收他。”

是村里人的声音。

随后压在身上的重量被移除,眼前一片黑褐色,身体被拖拽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吟。

“别拉他,他疼。”

微雅的声音很焦急,她在担心。李树想要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很沉重。他又抬了抬手,想要告诉她别担心,只坚持了一秒就落了下来。

“我再也不说回家了!”

他落入了她的怀中,她湿湿的眼泪掉在他的脖子上,微凉微凉。他缓了缓,又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

“说话……要算……数。”

“嗯嗯,算数,我再也不说回家了。”微雅的声音发颤,她还在抽泣。

“拉……勾。”他缓缓睁开眼睛,阳光太刺眼,他又闭上了眼。

微雅离开了他,他感到一阵空虚,不过,这空虚的感觉很快就被赶走,小拇指被另一只小拇指勾着,大拇指和另一只大拇指贴在了一起。手勾在一起摇了摇。

“再盖个章。”一个混着冰凉眼泪的湿湿的吻,印在了李树的额头上。

“我有点累了。”他说,他觉得无比安心和满足。

“好,待会儿我们喝点粥,再换身干净的衣服,就去睡。”


5

村里来了个新的姑娘,是在村口被人捡回来的。和微雅一样,村民捡到她的时候,她衣衫褴褛,身上多处伤痕,头发都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很短。她神色怪异,口中不停念叨着什么,仔细听听,好像说着什么孩子。

姑娘被安排先在村长家住下,第二天要送去镇上的派出所。

微雅当天晚上去了村长家。

“是阿树家的呀,这么晚来是想问你身份证的事吗?这个就要等你叔回来了,你叔去镇上报案了,还没回呢。”

村长不在家,说话的是村长的婆娘。她正在给来的姑娘包扎身上的伤口。

“正好,你来了就给我打个下手,这姑娘的脚伤得不轻。这是跑了多少里路啊,你看看这脚,还算是一双脚吗?全是口子,可怜哦。给她换衣服也废了我老鼻子劲,换下来了一看,肚子上都是淤青。这姑娘也是遭了罪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狠心的坏坯子,打得这么狠,真不把姑娘当人啊。”

那老姨边处理姑娘身上的伤口,边跟微雅说话。

微雅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她木讷地站在门口,脚像是被捆住了,脖子也像是被人用力掐住,她就那样歪着脖子靠在门框上。那姑娘怀里抱着一个用脏兮兮的布料做的娃娃,低垂着眼睛,轻声哄着,像是在哄她心爱的宝宝。

“微雅,来坐。”老姨看微雅站着,放下手里的活,过来拉她。

低垂着眼睛的姑娘听见老姨叫微雅,也抬起头来。一看到微雅,她就笑起来,用不清晰的声音喊:“雅……雅……”

微雅像是触电般,僵直了身子。她看见姑娘空了几颗的牙洞,那黑乎乎的洞,让她头发发麻。

姑娘洗干净的脸上,还带着淤青,就那样笑着看着她,再喊了一句:“雅……雅……回家。”

她后面的两个字发音特别清晰。回家!

那两个字像是一击重锤狠狠砸在了微雅的心口,她呼吸一滞,差点摔倒在地。

微雅逃也似地跑了,顾不得老姨在身后喊,她摸着黑不要命地跑了,甚至跑丢了一只鞋子。那段苦痛的记忆如滔天的海啸般席卷而来,势必要将她一口吞掉的架势。她不能停下,快跑,跑去找阿树!去阿树身边。

晚上,微雅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那沾了血的鞭子,面目狰狞的男人的拳头就像穿刺了时间向她袭来。她一个翻身爬起来,去敲了阿树的门。

“阿树,我……我能跟你一起睡吗?我害怕。”

李树正在翻一本书,封面有穿旗袍的漂亮女人。他把书放下,翻了个身,把里面的位置让出来。微雅脱了鞋,爬了进去。

微雅没有说话,李树也没有说话,他还在翻书。微雅看着他,他下巴上有青青的胡渣,如果不说话,和普通的男人没有什么分别。他一直在看书,一眼都没往自己这边瞧。

“你在看什么?”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堵,抢了他手里的书问。

李树指着书里的画说:“阿雅,我在看这个,想给你买一身。这个衣服,有点像你生日那时穿的衣服,只不过你的衣服腰上有个洞,这个上面的没有。”

她看他指着的,是红色的旗袍,“这是新娘的敬酒服,结婚的时候穿的,是旗袍。”

“那我也想给你买,你穿着一定很好看。”他说着目光又移到了书本上,神情极其认真。

她听了很高兴,心里的阴郁一扫而光,迷迷糊糊中,她看着李树有青胡渣的下巴,睡着了。

李树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书本上移到了微雅身上。

微雅睡觉的时候习惯蜷缩着身子,脸对着墙。月光从窗台洒下来,照在她裸露的小腿上。那一截皮肤像月光一样,闪着柔美的光。她像是在做噩梦,手一挥,翻了个身,细细的腰肢就从蓝底碎花的上衣里露了出来。那月光化作了美酒流进了她的小腹上一点的酒杯里。

李树张了张嘴,瞪大了眼睛,喉咙有些发干。

他撇过头,燥热着脸离开了房间。

从那天起,李树就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了。他的眼睛不再盯着路边的野花,地上的小蚂蚁,天上的晚霞,灌溉渠里的水草。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定在微雅身上,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的眼睛绑在了微雅的身上。

微雅把禾苗用干稻草扎成一捆,手臂往后使劲一抡,那捆着的禾苗就被甩进了水田里。她上身穿了件白底碎花的长袖衫,扔禾苗的时候,会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肚子,李树心砰砰直跳,赶紧把目光移开。

她在他前面插秧,弯腰的时候,黑色的长裤变得有些紧,她身体的线条被展露无疑。挽起来的裤腿下,洁白的小腿上满是泥土。那黑色的泥土,没有把她污染,而变得更加纯洁无瑕。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李树的脑袋里突然浮现出一句微雅以前念过的诗。他又重复了几遍,放慢了插秧的速度,好让微雅赶上他,甚至超过他。

“阿树,别偷懒啊!”她笑着,一步步往后退,一排排的禾苗被她捏着均匀地插进水田里,她慢慢后退。

看到李树还是慢悠悠地,她说:“我们来比赛吧!”

眼看着微雅越靠越近,李树一颗心快要嗓子眼,他低着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他太奇怪了,他觉得自己对微雅有了奇怪的想法,这想法使他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下午,李树坐在后门发呆。山风混着草木的清香吹过来,让他有些愣神。

“歇一歇吧。”李树朝着在他面前劳作的微雅喊。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微雅回答他,把种子撒在挖好的土坑里,盖上土。

“再浇上水就行啦,等不了多久,我们家就有西瓜吃咯。”

李树看微雅拿木瓢舀了水浇在泥土上,泥土变得潮湿,有多出来的水,汇到了中间留出来的小径上,像一条自由的鳝鱼。

那些鳝鱼扭动着身躯,不一会儿就没入了泥土里。

微雅没有穿鞋,她洁白的小脚上沾满了黑色的泥土,一阵风吹来,李树闻到了泥土的味道。

那双洁白的小脚,那天下午再也没有从他的脑海里离开过。他想起有一天晚上,他找微雅,在屋里找了一圈都不见她。

他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推开门,发现了微雅。她站在井边,不着寸缕。

她背对着他,月光流淌下来,在她光滑的身上镀了一层银白。褐色的水瓢舀起星光,从她细长的脖颈开始,到她的圆润的肩膀,稍微有点肉的手臂,窄窄的没有一丝赘肉的腰上,两个酒窝盛满了从天上来的酒。是和他不一样的丰润柔美,他看得痴了,忘记了离开。

他应该要避着点微雅,他现在变得太奇怪了。

李树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你去哪?”微雅在后面喊。

“天热,去河里洗个澡!”他没有回头,只觉得身体一阵燥热,比过了中午的暑气。

他在河里游了很久,他扎猛子,闭气,清凉的河水包裹着他,不一会儿就感到有些温热。他冒出头来,看见河岸上有个人影,是微雅。她正朝他这边望。他还是觉得不太好,一头扎进河里去,吐出一连串的咕嘟咕嘟的泡泡。

他上了岸,看见微雅朝他走来,他又觉得心里一阵翻腾。刚好看见身边有个小土堆,是从土地里翻出来的泥土,土质松软,透着踏实的黑褐色。他想也没想,就把手插进了土里。

6

微雅病倒了。

屋子里弥漫着药香味,李树很不喜欢。

他能看见那些气味,像银蛇一样,缠在微雅的身上,尤其是她细长的脖颈。

他听见微雅咳嗽,只要微雅一咳嗽,他的心就跳疼一下。就像他偷偷爬树,趴在树上,坚硬的树干硌得心口疼。

那银蛇缠住了微雅的脖颈,勒得她喘不过来气,脸憋得通红,之后哗啦一声,吐出一口血。血很快就在黑色的地上消失了,留下墨黑色的印记。

他冲过去搂住微雅,微雅露出一个微笑,苍白的脸上像是笼罩了月光。

“你把窗户打开,我不碍事的。别怕。”

李树轻轻把她扶坐起来,垫了枕头,还压了压。随后听话地推开窗,让绿色的山风窜进来。他不喜欢这个味道,这个味道曾经带走了奶奶,现在奶奶就在后山的土里。

“你……阿雅……”李树的眉心胀胀的,像是上面缠着一只山怪。

“没事,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了。”她低着头不看他。

“都怪我,是我不好。从我被救出来之后,你就一直咳嗽,可能是淋了雨。都怪我,我不该跟你吵架,不该跑出去的。”他开始打自己耳光,一下又一下。

微雅弹坐起来,“别……咳咳……别打自己……咳咳咳,这不怪你。”

她咳了一阵子,李树连忙给她倒水,她接过来,喝了一口。

“我这个是生下来就有的毛病了。”

他突然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像一只可怜的灰头土脸的小黑狗。

“真的和你没关系,我已经吃过药了,会好的,就是好得有点慢。”她蹙着一对柳叶眉,安慰他。

“那你怎么才会好起来?为什么看过医生还不好?”他的眼睛红红的,头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我该怎么做你才会舒服一点?”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出去玩,让我休息休息。我会好的,真的,别担心,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总算缓过来了,微雅说得飞快,生怕说慢了李树就要碎掉了。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李树给微雅掖被角,看着微雅的脸从红缓缓变白,胸脯微微起伏,他松了口气。

“我真希望你对待生病也能像对待其他事情一样迟钝。”微雅说。

他听微雅说这话,眉头不觉皱了皱。“我长大了就当你的男人。不管你会不会好,我娶你。”

“嗯嗯,好啊。”微雅眉眼带笑,还轻轻摸了摸李树的脸。

“我是说真的!我们拉勾。”他有些着急,眼里都是殷切。

“我相信你。”她的话哽在喉咙里,一时语不成句,但是她没有伸手。

“你都不跟我拉勾,还是不相信我,不信你摸摸看。”李树把微雅柔软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那里有一颗跳动的心,一个不羁的灵魂。

感受到了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微雅有些不可置信地抽回了手,而后又自己主动覆了上去。

是的,一颗心,仿佛在愉悦地呐喊。

她看李树的眼睛,那眼睛坚定又清明,里面有一个她。那个她,瘦弱不堪,满眼哀伤。

“不不,”她低下头,咬了咬唇,“我不能拖累你。我感觉我时间不多了……”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阿雅,你还要回家的。你的名字,Ve Nha,回家。你还没回家,所以,你不会有事的。”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就当我回到土里去了。”她撇开了脸,不去看他的眼睛。“你就把我埋在我们初遇的枣子树下。我去到土里,会长出小树陪着你。”

“像奶奶那样?”李树说,神情认真,“如果真到那时候,我就把自己也种在土里,陪着你。”

微雅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胸口堵得慌。只是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窗外有风吹进来,让微雅的发丝微动。她干裂略白的嘴唇扯出一个微笑,“我生日那天,想穿奥黛。”

“好,依你。”

“我还想吃甜辣味的炒螺。”

“我们去田里捡田螺。”

“阿树,我想听你念诗。”

“你教我,我念给你听。”


7

被送去镇上派出所的姑娘找到了家人,微雅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奇迹般地下床了。

她给李树做了好多好吃的 ,还穿了新买的裙子。

那天的微雅,虽然笑着,但眼中有水雾,让李树想要吻她的眼睛。

第二日,微雅就消失了。

李树找到很久,去遇见她的后山,去她爱的农田,去她眺望过的山,说过的河,都没有找到。

他喊哑了嗓子,跑伤了脚掌,终日坐在后山的枣树地下,不吃不喝。

他不睡觉,就睁着眼睛坐着,打开门窗,望着窗外后山的高大的枣树。

直到第七天,他再也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再后来,李树把自己种进了土里。邻居伯伯来劝他,村长和老姨来看他,村里的爷爷奶奶们想要把他挖出来,他都不肯。

“我叫李树,就要变成一棵树。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你们不用给我送饭,我只需要浇水就能活了。你们别不信,你看,我已经清醒了,这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清醒。我呆在这里挺好的,我觉得很踏实。等我长成了大树,阿雅就会来找我了,我会跟阿雅团聚。你们回去吧,回去吧。”

他觉得踏实。

天响了一声闷雷,爷爷奶奶们无奈地走开了。他望着黑云滚滚的天,心一点点踏实了下来。

之后,雨就下来了。凉凉的雨打在他的脸颊上,地上的黑褐色泥土被雨点带了起来,他又闻到了泥土的芳香,就像微雅还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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