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七月我遇到一个姑娘,她的左眼深似碧水幽潭,右眼却如珐琅般靛蓝。

最近我经常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流火的情景,这个场在以后很多年都时常出现在我最深刻的梦境里,让我久久回味。

她的手里执着一根筷子长的细针,轻轻的插进锁孔,左右拨弄一下,我费尽心思也不能打开的锁就这样被她轻易的打开了。她的手指并不比针粗上多上,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她的手指是一把凌乱的簪子。

打开锁以后她将脖子伸得很长,她的脖颈又白又细,甚至看得到微微发青的血管。原来她和我一样好奇箱子里的物件是什么,此刻我在她爹爹的书房,看来这个地方她也不曾常来。

“你认得这书上写的是什么吗?”

其实那时的我并不能理解这本书的意义,只是我听得家里的佣人说这本书里有惊天大秘密,于是趁着父亲和她的爹爹谈事情的空挡,我溜进了她爹爹的房间,不曾想在房间里见到了这个小姑娘,想必她就是父亲常常提起的流火。

她踮起脚抓一只箱子,但是总是差一点,我悄声走到她身后一把将箱子托住,她吓了一跳,却没有太过慌张,反而径直捂住了嘴。

我比手势让她不要出声,踮起脚将箱子拿下来,却看到箱子上有一把奇怪的锁,我尝试将锁打开却不得要领,反而是她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双手都背在身后,两条眉毛弯成春风四月的新月。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双眼,左眼深似碧水幽潭,右眼如珐琅般靛蓝,本该是肃杀冷酷的颜色,却被眉毛的弧度缓和了很多,如果不细看是看不出冰冷的神色,只能看到少女的娇憨。

“我当然懂这写的是什么了。”

她浅浅一笑问道:“那你说这是什么书。”

我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不仅是字,这本书上的图我也看不懂意义。

我悻悻的将书放了回去嘟囔道:“肯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然怎么会让我们两个孩子这么容易拿到。”

她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是我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音,于是赶紧将书放回盒子里,结果发现那个锁我不仅不会开甚至不会合上。

流火利索的将锁扣上,脚步声已经传到门外,我慌忙将盒子放回远处,拉着她跳出窗外。

谁曾想窗外是一个内庭,中间是一个小池塘,我落地不稳脚下一滑一下就滑进池塘里,索性水不深没有危险,但是我的身上缠满了水植。

“慕儿,莫要在别人家胡闹,成何体统!”

我看到父亲和她爹爹从书房的窗户望向这边,我站在岸边尴尬无比。

流火走到我面前,掏出一块手绢轻轻为我擦拭额角的水珠,她调皮的挤了挤眼睛,刚才发生的事情就这样成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无论过了多久我都不会忘记,那天她手绢上的香气是茉莉花。


“流火,这世间还有没有你开不了的锁?”

几年没见,流火已经长大了很多,不再是梳着双髻的小丫头了,她坐在亭台的美人靠上手里竟然拿着针线。

“除了爹爹做的锁以外,应该是没有了。”

她的眉眼越发好看,清淡的像秋池的水。

我笑她自负,这天下这么大,一直呆在家中的她只见过她爹爹做的锁,又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有没有高人。

她却没有反驳我,只是告诉我只要有锁就会有钥匙,不存在打不开的说法,只是有些钥匙存在人的手上,有的钥匙存在人的心里。

彼时的我和父亲跑了几年商之后心高气傲,满脑子都是外面华丽的世界,听不进去别人讲道理。但是流火的话我还是有了一些感触,这些话似乎是在指代什么,我犹如身处混沌不知所措,索性也就不去想。

她看我不说话,就问我这次有没有给她带什么礼物。

我回过神来,似乎有了一些头绪,看着流火的双眼有忍住没有说出来。

我打开背包取出一只龙头玉锁,流火拿起玉锁不断打量,竟然是在找锁孔。

“这是龙锁,你肯定打不开的,你可知龙生九子各自都叫什么?”

她的眉眼弯成新月反问我:“那你告诉我九子各自的名称呀。”

“这有何难。”我逞强道“囚牛、睚眦、狻猊……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我背不出,脸腾的红了起来,一时心乱如麻。

流火看我吃瘪,手抬到嘴边抿嘴笑了起来,她的双瞳清亮,像天边最明亮的星辰。

“还有我送个你的这个,他是龙六子,名为霸下,流火,我将这霸下送于你,你要好生保管。”

她对我说的话似乎很惊讶,她低下头仔细的打量着玉锁,饶有兴趣的问我:“这是霸下?”

“就是霸下。”

流火、霸下,即是留下,聪慧如她怎会不明白我的心意。

她的面容上腾起红霞,她将玉锁收起,整理好针线,不停的用手拢着鬓角的发。

“爹爹说下月我们就要搬去南方……”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情,进来父亲都很少来这边,往常来找她爹爹做锁的人也很少再出现在她家附近,只有官府的人越发频繁的召集流火的爹爹。

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父亲也不和我细说,近年来跑商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月余才能跑一趟,我见流火的机会越来越少。

“以前不曾见你做过女红,这次是给谁做的衣服?”我好奇的问。

一向平淡的她竟然红了脸。


又一个月后,七月,父亲又带我去北地走商,此次也颇为无奈,因为去的地方实在太远,若是走的再晚些大雪封路就回不来了。临行前我随父亲又去了一次流火家,流火专门找到我递给我一件棉袄,我抚摸着棉袄光滑的里子幻想着在北地的雪原上饮酒吃肉的豪情,但是心里又不由得升起一股哀伤,这一去回来可能就见不到流火了。

她站在我面前两只脚局促不安的内扣着,两只手抓住衣服的下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安慰她不要担心,父亲此次来也是有事要拜托你爹爹,想必我们还会见面的。

有时候道别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以后是否还能见到没人能够知晓,前行的人眼中只有远方,送别的人眼中只有背影。

我跨上驮马,跟着父亲的商队向北前行,路上父亲问我流火给了我什么,我说给了我一件袄子,父亲笑着说锁匠的女儿给你做衣服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知。

父亲说这就是在你心口上的一把锁,往后没有她你再也别想打开。

同行的人都笑了起来,我笑着摸了摸后脑,幻想着自己穿着袄子的样子。

前行不过三日,父亲就让车队停了下来,十几号人在客栈等候,父亲说他出去一下,明日回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懵懂的点头。

谁知道父亲这一去就是三天。

商队的人都焦急万分,因为多停留一日就是极大的花销,第三天的凌晨父亲回来了,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从窗户翻进我的房间,他的身上有很明显的伤痕,我拿出药膏给他包扎伤口,至于发生了什么,他闭口不言,甚至对商队的人都守口如瓶。

这件事成了我的心梗,父亲向来溺爱我,母亲在家也是百般宠我,只是这次父亲的态度无比坚决,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问了很多人。有人说是父亲去找了相好的,有人说父亲去收一笔难账,也有人说父亲去杀了一个仇家,但是我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我的满腹心事很快就被北地壮阔的草原和澄澈的天空冲散,这次出行在外的时间也比预想的长了很多,父亲安排好商队带回去的货物之后又带着我去都城见了很多大人物,我没想到父亲还有这些关系,一路走亲访友,一眨眼就冬天了。

我偶尔也会想起流火,那件袄子轻便暖和,我时常抚摸它光滑的内衬。但是已经和最初的日思夜想不同,现在我的想念更加淡然,我想这可能是一种习惯,就像我已经习惯了骑在马背上喝酒,和新结交的朋友一起比赛摔跤。

在一切都慢慢定型成我生命中的习惯的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父亲随着城中一位朋友出城办事,他告诉我去找一样东西,让我呆在城中等他回来,没想到我等来的竟然是那位朋友的尸体,随之而来的还有十多具同样的尸体,他们的死相及其凄惨,以至于吓得我得了癔症。

那家人亦是悲痛欲绝,但是依然为我请了大夫,待我病情稍好,我按耐不住心中的悲伤和疑惑,沿着父亲指的方向漫无目的的搜寻父亲的踪迹。

但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怎么可能找到他出事的地方,我在城外绝望的摔倒,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的身边多了一名女子。

我躺在一个简陋的帐篷里,面前的女子神色冷峻,眼角微微发红,虽然此刻的我头疼欲裂,但是依然被她的容颜所吸引。

我问这是哪里,她说这里是她家,我问我的父亲在哪里,她说他已经死去,说罢她递给我父亲一直随身带着的护符。我眼前一黑,这护符父亲从不离身,我又问尸首在哪里,女子顿了顿说,在西边的山坳中。

我在山坳中搜寻数日,最终找到一片破碎的布条,上面用鲜血写着一个慕字。

万念俱灰的我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那女子告诉我她叫姬水,随家人隐居于此,一个月来一直是她在照顾我的起居,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每次看到眼角的绯红,我都会不自觉的偏过头。

后来我回到家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备了一匹快马,回去找姬水。

临行前母亲告诉我当时流火的父亲遣散家仆不知去向,但是奇怪的是流火并未离开,她一个人搬到城外的寺庙旁边居住。

听闻她一切无恙,我便放下心去寻姬水,一路上快马加鞭没过多久就回到了北地,后来姬水随我回到了家乡。

一路上我们二人都很甜蜜,然而我的心里却有另一个影子存在,已经一年过去了,流火的眉眼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放心不下,一回到家安顿好姬水后我立马出城去找流火。

七月。

空旷的外城蒸腾的热气灼烧着我的身心,让我越发焦急。

寺院所在是一片树林,进入林中一下子就清凉了很多,很远处就能看到流火的身影,她穿着布衣,拎着一个巨大的水桶在打水。

我怯怯的唤了一声:“流火。”

她差异的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我的方向,随后展颜一笑,眉眼依然像新月一般。


说不清楚我的动机,这些天我辗转于姬水与流火二人之间,其实我分得清二者之间的区别,从我第一眼看见姬水开始,这个世界已经不同。

那件袄子被我放在行李的最下面,再也没有拿出来过,我想起父亲说过那是流火在我心中上的一把锁。

每次去看流火我都会带一些简单的礼物,她一个人生活在城外多有不便,也经常有人骚扰她,索性最近少了不少,或许我是期望她将我的锁打开。

然而今日我又像往常一样来到竹林,可是我远远的就看见姬水站在流火面前,两人平静的交谈着,见我到来两人纷纷看向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问姬水。

流火却抢在前面开口:“先不要问我俩的事情,我先问你,你可记得你回来已经几日了?”

我自北方回来不过两月,我不知道流火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可记得儿时你在我爹爹房里看过的那本书?一晃眼竟然过了这么久,那个时候你与我一样高,可是转眼间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黯然,同时心虚的看了一眼一旁的姬水,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流火接着说:“那年也是七月,和如今一样,气浮燥热,院子里的细竹总会被温热的风吹的哗哗作响,那时候星星也很亮,夜晚的天空总是清澈。你走以后不知道多久,再看月亮已经有些阴沉了,直到前几天你再来看我。”

“或许我有些自私吧。”流火转过身去,但是又微微回过头来说:“这世界上没有打不开的锁,而我的钥匙,在心里。”

我不明所以,但是已经没有了解释的机会。

没过几日,流火就离开了,大家说她去了东方,哪怕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以后我与她再见恐怕就不容易了。

姬水也不提起那天的事情,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没想到的是那件袄子成了我的心病,我偷偷将袄子藏起来,平时也不拿出来,只是觉得如果失去心中会痛。

姬水有一天将袄子翻出来丢在我面前,我用沉默对抗她凌厉的眼神,她眼角的绯红已经不再温柔,反而有些可怖。

她捡起袄子,当着我的面用剪成碎片,但是她突然疑惑的愣住了,我凑近一看,原来袄子的内衬里竟然有字,上面写的是她家的一个地址。

第二天我和姬水来到已经废弃的住宅,在相应的地方找到一个密封的竹筒,打开里面是一张对照表,上面的字正是那年我在她爹爹房间看到的那本书上的字。

里面还有流火留下的一封短信。

“爹爹的锁为官府保守了一个很大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有伤天和,爹爹决定将秘密永远留存下来,我想这件事情叔叔是知道的。”

“但是最近父亲总是愁眉不展,恐怕官府在为难他,你是我最相信的人,如果有什么不测,希望你能帮我。”

我哑然,流火的父亲不知去向,我的父亲……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问一旁的姬水:“你可知道父亲去的山坳是什么地方?”

姬水平静的说:“是一座古墓,以我的经验来看,你的父亲应该是一名盗墓贼。

这不可能!

一直养育我成人的父亲竟然是盗墓贼?

这时,无数的线索闯入我的心中,书,那年父亲的伤,流火的爹爹,官府的秘密。

我低下头看了看流火留给我的信,自言自语道:“书是被父亲抢去藏进古墓了,官府的人肯定想得到那本书去开启一个无比重要的秘密。但是只有书应该是不够的,还得有会做锁的人,这世上能读懂的应该只有流火和她爹爹,而官府放任流火呆在城中,莫非……”

流火有危险,我下意识的抬头,看到姬水微笑的脸。

“从小我就知道那是一座古墓,像你父亲那样的人我见过不知道多少,其中不乏装备精良的盗墓好手,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出来,如果你也想要那本书的话,可能需要我的帮助。”

流火因为我而出走,我不能置她与危险的境地。

大地仿佛因为长期被太阳灼烧而压抑了无限的愤怒,世界仿佛被火焰包裹,流窜的火苗四起,再也不似浪漫的夏夜流火。

我预感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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