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平静的日子并不久,秦宫上下流言蜚语悄无声息地传开来了,无非都是说大王与王后不穆的。大王除了新婚之夜待在椒房殿,点过王后的媵侍侍寝了几晚,其余时间都待在魏夫人的高泉宫。
芈姝一直在按照御医开的方子治疗眼疾,调养身子,秦川宫椒房殿一直都处于闭门不见客的状态,除了嬴驷来,其他的人想要求见都被绿萝和玳瑁一一回绝。
已过寒露,天气转凉,在绿萝和玳瑁的悉心照料下,芈姝的身体终于有些许好转。莒姬在人前皆力扮演着宋凝的角色,哪怕身着厚重银胄又热又闷,手上兵器还沉重得很,为了让芈姝心情好点,身体好得更快,莒姬咬牙坚持着,毫无怨言。
即使是在秋风瑟瑟的秋日午后,扛着一身甲胄的莒姬仍然汗流浃背,才巡逻完秦川宫,就给刚用完膳的芈姝请安道,“属下给王后请安。”
芈姝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落寞,流露出来的孤寂与身上的一袭天蓝色绣牵牛花的锦衣太不相称,“你是要同姝儿生分了么?”
莒姬低垂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额间滑落下一滴汗水,怔在原地半刻,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后……何出此言? ”
“你并不是她。”说罢,芈姝压抑不住的哭腔,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再次遗失了一般痛心疾首。
“莒楠拜见王后。”莒姬毫不犹豫,扑通地跪倒在芈姝面前,行一遍跪拜大礼。
“我一早就知道你是莒姬,但却还是不死心地骗着自己。”芈姝反应迅速扶起莒姬,叹了一口气。
“王后聪慧过人,又为何不早些揭穿这个谎言?”莒姬的眼眶有些微红,目光闪烁,躲避着芈姝失落的眼神。
“你很像她,容貌,声音,气质,几乎没有破绽。但从摸到你手的那刻起,本宫就知道了,你并不是她,锦衣玉食惯了的莒姬手是娇嫩的,而她的手心指缝处有些老茧,那是常年握着紫微枪的手。你和她的饮食习性完全不同,她喜欢喝的胡桃牛乳茶你一口未动,是因为你不喜牛乳。再说了,你穿着银胄很吃力,步伐也略重了。”芈姝提及宋凝的习性和喜好时,嘴角泛起难能可贵的笑意,但愈发彰显内心深处的苦楚。
“属下愿意陪着王后,代替宋将军,一生保护、呵护王后。”莒姬突然有些慌乱,害怕芈姝会要求自己离开。荆山偏远,渺无人烟,或许是一个能平安终老的地方。但莒姬更明白的是,回楚国去,此生便再难与芈姝相见了。
莒姬下意识表达忠诚的话语令芈姝心中一惊,想当年宋凝也说过这样的话语,芈姝很不忍心再看见在乎之人为了自己涉险甚至送命,“你何苦如此。本宫认识你多年,知道你是一个清冷的女子,为人替身,岂不是折煞了你自己高傲的品性么?”
“莒姬在这人世间已然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也无所可依。唯有王后,是莒姬真心想要保全之人。也只有王后,能给莒姬一丝温暖。恳求王后留莒姬在身边。”莒姬撩起身后长长的白袍,再度跪在芈姝面前。言辞真挚而恳切,芈姝能感觉得到。
芈姝黯然神伤,没有再扶起莒姬,而是背过身子,一步一步,步伐沉重地向寝殿走去,“罢了。现在让你跋山涉水回荆山去,我也是不放心的。你留下吧,对外就一直声称是宋亲卫。本宫只给你安排一些用不着武力的闲散差事。”
“谢王后成全。”看着芈姝单薄的背影,莒姬竟释然了些,朝着椒房殿正中悬挂着的金匾额深深叩拜。
椒泥涂墙以彰荣宠,意寓多子多福,椒房之喜是多少深宫女子求都求不来的。但数个寂静的深夜里芈姝望着满墙温暖的椒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些所谓的盛宠犹如莫大的讽刺压在心头,时刻提醒着芈姝:这辈子想得到的,永远都得不到了。
……
魏琰的高泉宫坐北朝南,面积宽阔,因魏琰喜爱香樟树,庭院内种上了大片的香樟,并且还是去咸阳宫的必经之路,高泉宫每日都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魏琰是先王后魏妤的胞妹,宫内许多宫人深受先王后的照拂,后来一直跟随着魏夫人,两人曾经还偷偷豢养了大批效忠魏国的死士。
“你说大王与王后新婚之夜并未同房?”正在弹奏着琵琶的魏琰闻声抬头,骤然听见琴弦崩断的声音。
魏琰一袭紫红色的长裙,红唇浓抹,即使已经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也丝毫不减退美貌和气质,发间带着华丽冰凉的珠翠,嘴边带着笑意,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倘若魏妤没有在最年轻貌美的年华死去,而是活到了今日,或许也是比不上魏琰不老容颜的。
“回魏夫人的话,正是如此。大王特地嘱咐宫人不要走漏了风声,谁却被知葛屦听了个正着。”单膝跪在魏琰跟前年轻的黑袍男子正魏夫人的心腹,八千魏国死士的统领——伐檀。
“有桃,给赏。”魏琰心情大悦,抬手一挥,示意贴身侍女有桃打赏,出手阔绰,一打赏便是黄金十镒。
伐檀谢赏后转身退下。
“夫人是有何打算吗?”有桃站在魏琰身后,感受到了凌冽的寒气。夫人向来是心狠手辣的,倘若不是如此有城府,她只怕早就会被他人害死,也无法保全高泉宫上下。
“若不给那芈姝一点下马威,只怕她有朝一日会欺负到我的华儿头上。”魏琰笑得阴狠,红唇鲜艳得似乎要滴血。
庞大的秦宫遍充满着阴谋诡计,只有笑里藏刀才能活得下来,魏琰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初入宫闱、天真活泼的阿琰,而是嬴华的母亲,也只有嬴华,是魏琰唯一的依靠和指望。芈姝的出现无疑是威胁到了嬴华这个庶长子的地位,让魏琰不得不算计着公子华的未来。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早上整理夫人的物品,发现少了通关符节。”有桃声音越说越弱,生怕受到魏琰震怒之下的责罚。
或许是知晓了芈姝的把柄,魏琰心情不错,平静地问道:“那还不赶快去找?”
“奴婢把咱们高泉宫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夫人,这该如何是好?”有桃早在禀报之前,就已经认真翻找过了,把高泉宫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通关符节的踪影,可着急坏了。
“难不成落在了关外?”有桃惊慌失措,万一是落在了敌人手里,那可是对魏琰大为不利的证据。
“抓紧去寻,万万不能被人发现是咱们在楚人来的路上做了手脚。”魏琰稍加思忖,并无对策,只能趁着还未东窗事发先竭力挽回。
魏琰喊住正欲离去的有桃,“等等,调配两千人马,交由葛屦和伐檀率领,快马加鞭赶去函谷关找回我的符节。”
有桃回转过身,“是。”
……
三日后清晨,咸阳宫朝堂,巍峨肃静,嬴驷威坐高堂之上,深黑色的长袍上用金线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下,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带着天神般的威仪和与身俱来的高贵,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大良造公孙衍启奏道,“启禀大王,驻守在西北边境的我军将士发现了两名形迹可疑的女子,将她们押送回了咸阳,听由大王处置。”
“只是两名不知身份的女子而已,爱卿大可自行决断。”嬴驷有些疑惑,按常理而言,大良造断不会在朝堂上禀报如此不足道的小事。
“有一名女子,声称自己是王后的亲卫,宋凝。”公孙衍上朝前才得知那两名女子已经被函谷关将士押了回来,便如实相告之。
“寡人常常见到宋亲卫巡宫,她每日都跟随在王后左右,怎么会是你说的形迹可疑的女子?又怎会是出现在边境?”嬴驷眉头一蹙,堂下百官面面相觑。
“微臣也觉得奇怪,那两名女子极有可能是义渠的奸细,臣才命人收押。”公孙衍是魏人,三十岁便做了右更,三十四岁加封大良造,可谓威名显赫,所说的话无人敢质疑。
“事有蹊跷,是得好好审审。”嬴驷拈须应和,心想着亲自去瞧瞧。
……
嬴驷不顾大监和樗里疾的劝阻,也不管咸阳狱阴气重、不吉利,硬是要亲自来审审人犯,哪知看到灰头土脸的女囚犯便傻了眼,“你是嬴楚?!你竟然还活着。寡人以为你早就死了。”
“我叫作洵美,不是什么嬴楚。”洵美倒硬气,见到了嬴驷不愠不怒,也不下跪,用着像是素不相识的口气轻描淡写道。
“你长大了,姿色也出挑了,模样与幼时大为不同,寡人是年纪大了,但不至于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认不出。”嬴驷眼中的疼惜只闪过一秒,那是可怜洵美悲惨的身世,以高高在上胜利者的姿态。想当年,魏妤是很喜欢陪洵美玩耍的,看着如今的洵美,嬴驷怀念起那段陪着魏妤和小洵美嬉闹的旧时光。
“我是义渠君的侍女,若不是被你边关的将兵抓了来,这辈子也不愿意踏足你秦国。”口气生硬,充满轻蔑,虽本性为秦人,但在义渠生活多年,洵美还是沾染了些义渠人才有的狂傲与不屈。
“你是翟骊的人?”嬴驷吃惊道,没想到妹妹嬴楚当初非但没有身死,还被义渠所救。
“是,我是义渠君的人。沦落到大王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宋将军算是王后的亲眷,可否放她一条生路?”洵美在赌嬴驷最后的一丝良心,若他觉得对自己和母妃有亏欠的话,兴许能保下宋凝一命。没能报的了魏妤的恩情,那么若能保住与她相像的宋凝也不算枉费了心意。
“你们是翟骊的人,寡人会痴傻就这样到放了你们吗?倒是有趣得很,王后的亲卫整日都跟在王后左右,如何再冒出一个宋凝来?”咸阳狱是关重犯的地方,阴气湿重,阴暗冰冷,嬴驷才刚待了不久就咳嗽了起来。
“大王是说,有人冒充我?”一直独坐一旁的宋凝听言慌忙起身,双手抓住牢房的铁栏杆,与嬴驷终于正面相对。嬴驷这才看清楚了她的长相,虽然穿着囚服,蓬头垢面,脸上、身上还有些伤痕,但还是难以掩盖她的锋芒和容颜。
嬴驷望着宋凝直发愣,不仅是惊叹这真假宋凝的相似度,更是像看见了魏妤的身姿,一时有些失神,“你倒是和她长得像,和阿妤长得也像,做这样的易容,怕是下了功夫的。”
“大王,我真的是宋凝,不信……大王可以让王后来亲自辨认。我与王后相知多年,她定能分辨出我来。”宋凝欲见芈姝的心情越来越迫切,月余未见,不知道她还还不好。
“去秦川宫。”嬴驷想了想宋凝的话也并非无道理可言,杀了洵美容易,但若错杀了芈姝的人,怕是大王与王后的关系再难回暖。
“摆驾秦川宫——”
……
嬴驷亲自去了秦川宫告诉芈姝这个消息,牢狱中关着一个自称是宋凝的人,正在吃着中药的芈姝喜出望外,摔碎了手中的瓷碗,顾不上熟悉打扮,也不让绿萝备轿,独自一人一路小跑进了咸阳狱。
今日咸阳狱的狱卒颇感奇怪,平日里是无人愿意踏足这个不祥之地的,尤其是那些身份尊贵的王公大臣们,可今个儿倒好,大王和王后一前一后匆匆忙忙地大驾光临,空气中的潮湿之气似乎都被驱散走了。
芈姝出手最为阔绰,一打赏便是黄金四十镒,驱走了狱卒头领和看门的喽啰,还要来了关宋凝牢房的钥匙。
忙着打开了牢房门,正在浅眠的宋凝听到声响猛然起身,直直地撞进了芈姝的怀中。
“阿凝,是你吗。”芈姝两行热泪顷刻间滑落,剧烈颤抖着的双手捧起宋凝消瘦的脸颊,只消一眼,芈姝就能断定阿凝回来了,却还是傻傻地明知故问。
“姝儿,是我。”宋凝也喜极而泣,凑近芈姝、轻轻地抵住她的额头,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感知到她身上的气息,那是支撑宋凝活下来的力量。
芈姝可怜兮兮地呜咽道,这一个多月以来所有的隐忍、痛苦和绝望在这一刻皆荡然无存,化作了柔软和委屈骤然迸发,“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没想到一别月余,再次重逢会是在狱中。”宋凝温柔地将芈姝搂进怀里,感伤不已,没想到竟然才过去一个月,一切都已经是沧海桑田,自己都没有机会能好好祭拜兄长。
宋凝灰头垢面,囚服衣衫褴褛,素来爱干净的芈姝非但不嫌弃,还往宋凝的怀里又靠了靠,此时此刻久别重逢的幸福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奢望着的,“你这一个月都去哪了,你知道我有多么绝望吗,我还以为你死了。”
“那日在大巴山,我身受重伤,只差一点就丢了性命,翟骊或许是见我可怜没有杀我灭口,而是带我回了义渠,我昏睡了二十日,几日前我趁着翟骊不备,抢了两匹马,带着洵美赶回函谷关,但没想到却被秦人抓了起来。”宋凝将三十多日来的经历不痛不痒地告诉芈姝,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可若不是宋凝心中一直记挂着芈姝,恐怕是无法从鬼门关走一遭又能回来的。
“你的伤有好些吗?”芈姝惦念起宋凝的伤,一定要抓紧将宋凝救出去找御医医治。
“伤本已好得差不多了,你放心吧。”相识十年以来,宋凝是从来都不愿意让芈姝担心的,瞒下自己的伤势,强颜欢笑。万幸有积攒多年的内力,否则重伤未愈,又遭牢狱寒气侵体,很有可能撑不到现在。
“你何必诓我?你脸色这么差,我要带你去看御医。”芈姝焦急之余还有些生气,气宋凝顶天立地的气概,始终都那么爱逞强,终日想着保护自己,可她却忘记了她自己亦是需要被保护的柔弱女子。
“没……”芈姝勾住宋凝的脖子将她要反驳的话语吞进肚子里,久违的吻成了宋凝最有效的止痛膏药。
宋凝的手轻轻搭在芈姝腰间回应着,千言万语都说不尽想要说的话,那还是用行动来表达吧。
面色微红的宋凝突然想起来洵美就在对面牢房里,略显娇嗔地推开了芈姝,脸上浮现出笑意,“我日夜兼程,只想赶快回到你身边。让你一个人面对深宫的尔虞我诈,我不放心。”
“没想到堂堂宋将军,也有为美人折腰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一旁目睹了全程的洵美终于发出了声响,大声打趣起宋凝,兴许是听宋凝说过多次与芈姝的感情,洵美并不惊讶,反而很羡慕。
……
绿萝第一时间就跑去了告诉了正在巡宫的莒姬这个消息,一个对于莒姬而言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莒姬的长枪重重地砸落在泥土地上,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宋凝回来了?!”
“莒姬娘娘还是趁早向大王禀明真相,不然宋将军怕是得一直在狱中吃苦了。”绿萝听说宋凝身受重伤,心急如焚,思前想后,恐怕只有莒姬才能救宋凝。
“宋凝竟然没死!”莒姬有些妒忌,宋凝的运气可真是好,不仅能得到芈姝的真心,如今竟然还能起死回生。
“绿萝很感激莒姬娘娘愿意帮绿萝这个忙,但现在将军回来了。”绿萝的心是向着芈姝的,所作所为都是为芈姝着想,写信让莒姬来时秦国根本就没考虑可能发生的后果。
莒姬坚定的回绝,“我不会离开姝儿的。”
“娘娘!绿萝恳请娘娘相救将军。”绿萝走到莒姬身前跪下,拦住莒姬的去路。
“我救了她,我又该当如何?假冒王后亲卫是什么罪名?”莒姬心中不乏酸涩和怒火,朝着绿萝吼道。
绿萝知晓莒姬的心情,仍执意恳请莒姬帮这个忙,说不清是绿萝不可理喻,还是莒姬一意孤行,“娘娘切勿怪罪绿萝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将军若受苦受难,王后必定心疼不已。娘娘对王后的真心绿萝都看在眼里,如果娘娘是真的在乎王后、疼惜王后,是否也要顾及她所心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