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向前冲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之【食】

纪敏站在二楼的窗户前,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扭一扭沿着青石铺就的弯曲小径一直往东,像一个四肢发达的庞然大物,毫无形象可言,惹得道路两旁的花花草草,嫌弃似的往回勾着身子,没有谁愿意去戳戳她的裤管或者嗅嗅她的袄襟。纪敏轻轻地摇头,目光掠过朴素的建筑翻越小区的花墙一路往东,落在一处油头粉面商铺的门楣上。“刘记熟货店”几个大字,仿佛也经过高温蒸煮一般,泛着油亮亮金黄色的光芒。

妈妈苏曼再回来时,人精神了不少。两只眯着的小眼儿,像被树杈撬开了一道缝儿。看到女儿站在客厅里,她一边换鞋一边故作吃惊地说,小敏,下午不是有课吗,咋回来这么早?纪敏没看她,目光落向她别在屁股后面的塑料袋上,一股子煮肥肠的味道,像一群不安分的孩子,争抢着从松散的袋口挣脱出来。妈,咱都事先讲好了,这肥肠你是不能再吃了,你看看你人都成啥了?猪,你懂不懂!纪敏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体内存着的一股子气体再不挥发出来,会导致大脑缺氧。我这不是想你姥爷了吗?你姥爷要是活到现在,也有八十六了,他煮肥肠的手艺在这一带最有名。少拿死人做借口!妈,动不动将一个埋进土里的人拎出来做挡箭牌,你不觉得羞愧吗?是谁哭着喊着要戒掉这些东西?你忘了我爸为啥不回家了?

刚刚还笑容可掬的苏曼,像被人踩了尾巴,啊的一声将装肥肠的袋子扔在地板上, 袋口彻底松活了。两条披着金光冒着热气的猪肥肠,像得了自由的鱼,欢快地在房间里舞蹈。它们在纪敏的眼里一点也不美好,甚至带着肮脏的成分。她觉得它们是贼,是偷走妈妈健康并且在她体内装上定时炸弹的贼,一个被千夫所指的贼即使身体披着金子制成的外衣身份再怎么高贵,也会被世人唾弃与憎恨。

妈妈已脱掉厚厚的外套,紫色的毛衣紧紧箍在身上,勾勒出前凸后仰的轮廓。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哭得哀哀戚戚,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我反正都这副熊样了,他爱回来不回来,最好能死在外面。她一边哭,一边拿手抹着眼泪,还将面条一样柔软的喷溅物糊在了地板上。这让纪敏瞬想到她的一位学生家长,人来疯地也曾坐在办公室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一边哭一边骂她,原因是礼拜一她亲手撕掉了她孩子写得一团糟的作业。作业本上横行交错的数字,像扎进她脑子里的一根根银针。她冲动过头就动了手。可眼前这人是她的母亲,她不能像对那个孩子一样对她置之不顾,由她自生自灭。

纪敏咕咕叫的肚子,不知何时闭了嘴。她无视地板上的母亲,回到自个儿的屋里关上房门,连晚饭的胃口也没了。晚上,她伏在台灯下给学生批改作业,听得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来自厨房,很轻。一阵碗碟碰撞的乒乓声擦过她的耳旁。批改完作业已是晚上十一点,她去客厅喝水,只见那串冒着油光的肥肠不见踪迹,只留一个干干净净闪着光亮的地板。

早上,纪敏给自己煎了个鸡蛋冲了一杯豆浆,临出门时,妈妈穿戴整齐地从她的房间走出来,冲着女儿嘿嘿地笑。纪敏瞪了她一眼,这副赖皮相她看得多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想到昨天那个坐在地板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人就是她。小敏,妈求你个事儿,得空你再去你爸的学校看看。这都小半月不回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男人早死了。纪敏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她说话永远这么恶毒,男人不回家,不仅不找自身原因,还恶语相加,换她是个男的,也无法容忍家里有个蛮不讲理的老婆,而且还是个贪吃狂。她深深地替已登上系主任宝座的父亲感到不值。当初她怎就入了父亲的眼了呢?

妈,肥肠是高脂肪高热量的食物,以后能不吃就不吃。别人偶尔吃一次没关系,但你不行,你身体的各项指标都超了很多,你也不想还没当上姥姥就弄一身病身上吧!求你了,为了我为了我爸,你以后别再偷吃了。好,好好,妈都听你的。你爸的事儿,别忘了。苏曼站在三楼的窗户,看着女儿斜挎着包包将电瓶车从车棚推出来,又补了一句。

纪敏下了班,特意将车骑到那条卖肥肠的街道。这里以前是一条土路,人仰马翻尤其到了雨季,两脚像是在泥坑里划船。由于它的北面是本地最大的水果批发市场,自打铺了柏油路后,街道两旁的商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饺子铺馄饨摊、烤羊排火烧房比比皆是。一开始这里面还有一家卖儿童玩具的和配眼镜的店铺,买卖不好柜台一撤直接干起了美食。林林总总约有十几家店,都与吃喝有关,慢慢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美食一条街。大人孩子只要一提到美食街,眼睛就会冒光。那些放了工的家庭主妇或者贪馋的人,有事没事就喜欢来此转一圈。纪敏的妈妈因为身体原因离开厂子后,无聊时也来这里转,遇到好吃的就买。去“刘记熟货店”光顾过几次后,馋虫附身似的驱之不去了。刘记熟货店里的美食她都品尝过,最钟情的当数煮肥肠了。它不仅卖相好,吃在嘴里也绵软肥香,让吃过的人念念不忘。就像你去博物馆见到一件展品,慢慢由喜爱变为想占为己有。她对刘记肥肠的热衷,不亚于惦记着一件稀世珍宝。

纪敏的电瓶车驶进美食街,就被其中混杂交错的香味给熏得鼻子发痒。“刘记熟货店”的女老板将摊子支到店门口,上身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小棉袄,头戴着白色的厨师帽,镶进眼眶的两只黑色的琉璃球忽闪忽闪地,朝着南北两侧的人群张望,生怕错过每一位吃客。

小敏呀!今儿咋有空来了?是不是你妈让你来铺子带点肥肠回去?女老板两道黝黑的眉毛弯成了月牙,言语中透出几分亲切。纪敏推着车硬着头皮来到她的铺子前,停下车欲言又止。

薛姨,你,你以后能不能不卖给我妈肥肠了。她最近又胖了不少。为这儿,我爸都不稀跟她搭言连家都不回了。纪敏这样说,明显有些卖惨的意思。她的目的是想阻止女老板再做妈妈的生意。可薛姨拉了拉眼皮,然后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向纪敏神情看似有些为难,你薛姨是开门做生意的,是要想方设法满足顾客的要求,岂能有将顾客拒之门外的道理?小敏是文化人,这个道理也懂得是吧。薛姨一口一个小敏叫着,像是在跟自己的亲闺女闲谝一样,让纪敏一路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像被人拿锥子戳了个洞,霎时气瘪了。

出了美食街,纪敏嘴里骂女老板妥妥的奸商一枚,骂完女老板又骂自己的妈。骂她不争气,管不住自己的腿更关不上自己的嘴。骂着骂着,连父亲也怨恨起来。自个儿的婆娘不管不顾,跑去学校当缩头乌龟,好赖都让她这个闺女担着,她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回到家,妈妈没有外出,正坐在靠近厨房的位置择小菠菜。那从马扎上掉出的一坨子肥肉,让纪敏想到了肉铺铁环上吊着的一挂猪板油,土话也喊肚皮囊子。看到女儿进门,苏曼赶紧抬起屁股冲她笑。闺女,妈一整天都呆在家里哪也没去,不信去问你隔壁的徐姨。苏曼着急证明,是想说她已听从女儿的安排呆在家里的,并没有外出买吃买喝。纪敏没说话,换了鞋背着包包回了自己房间。

小敏,你爸那边……纪敏靠着床头翻着书,苏曼的半个身子从门上方挤了进来,一脸献媚地看着闺女,试图从中得到答案。今天别的学校的老师来我们学校听课,没空出去。她的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关门声响彻整个房间。其实她的话还没说完,她还想说,你想要我爸回家,自个儿给他打电话呀!都老夫老妻了,还讲什么矜持。

晚饭,妈妈烧了菠菜鸡蛋汤下了面条。菜咸淡合适吃在嘴里软软糯糯的,关键利消化有营养。纪敏吃得开心,看着妈妈就着小菜也吃了一大碗面条。见她正仰起脖子去喝碗里的汤汁,纪敏说,隔壁徐姨的舞蹈队,妈你也去参加吧!有个爱好忙着,总比在家里闲着强。她的话刚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响,那是瓷碗重重墩向桌面发出的声音。

谁爱去谁去。你看过一身肥肉的女人去跳舞吗?到底是看跳舞的,还是看耍猴的?妈妈像突然炸裂的二踢脚,神情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副面目全非的模样使得纪敏一阵头皮发麻。我这不是为你好吗?多活动活动才能甩掉身上的赘肉。原来连你也嫌弃你妈老了胖了?苏曼掩面哭上了,声音大得如同暖水瓶毫无征兆的爆炸,纪敏放下碗筷扶着头一脸无奈。苏曼依旧不依不饶地哭,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了。

我这才吃了几天闲饭你们就嫌弃上我了?老的当甩手掌柜,小的也不懂事,我活着还有啥劲啊!纪敏最受不了妈妈泼皮耍赖这一招,碗筷一推离开了厨房。回到房间后,她终于明白了父亲宁可寄宿在学校里也不回家的原因。

回到学校,纪敏还是抽空给父亲打了电话。并非答应了妈妈必须做到,而是她也想父亲了。父亲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有老婆有闺女,不能老想着把家当成旅舍。通了电话,父亲纪诚沉思片会儿,说了一通近段时间教学任务重走不开的话题,言外之意是暂时没有回家的打算。纪敏教小学,孩子们没有升学压力老师肩上的担子轻松,自是不敢跟高中比。而父亲担任着高三数学系的级部主任,无论身体还是思想上都压力山大,这个她能够理解。可,这也不能成为不回家的理由吧!

母亲每次问起电话打了没有,她都左闪右闪拿话岔开。问得急了,就实话实说了。苏曼一听,当即不干了。妈了个蛋!教高三的又不是他一个,就他品德高尚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那些学生家长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地去庙里烧高香为他祈福?还是他们早就给他立下了长生碑!纪敏抽了一口凉气,妈妈这张嘴是一点口德不留呀!纪敏替父亲感到悲哀的同时,也莫名多出些肃然起敬的成分。能容得下这样胡搅蛮缠的枕边人,可想而知这些年他的日子有多艰难。

礼拜六这天下午,纪敏刚下课就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小敏啊,你现在有空吗?你妈来学校了,坐在校门口的地上又哭又骂,你最好来一趟把她带回去。纪敏的心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天,她妈妈发完脾气后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怕她等不来父亲自个儿跑去学校找。父亲所在的公立高中她又不是不知道地方。纪敏抓起手包,跟同办公室的老师交代几句后出了学校大门,她没有去骑电瓶车,而是去马路上拦截了一辆出租车,刚钻进车门,听得手机里传来叮咚一声响。是父亲发来的微信视频。视频里穿着茶色皮草大衣的母亲,正屁股着地坐在学校的电动伸缩门前两手拍着大腿,嚎一会儿骂一会儿,骂一会儿嚎一会儿,像一只发疯的阿拉斯加棕熊。妈妈身上的那件茶色皮草,作为新年礼物曾花掉她小半月的工资,穿在旁人身上尽显雍容华贵,将气质与优雅妥妥地显露出来。可纪敏怎么也不会想到,妈妈会穿着它来学校干这事儿。如此一个身份“高贵”的人,怎会办出这等不雅之事?她认为这是对皮草这类高档服饰最大的羞辱。

视频里,没见爸爸露面。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并排站在门内,像两个倒背着手看演出的观众。大概觉得这太有损学校形象,便从侧门钻出去。两人各守一旁,这个抓袖口那个扯胳膊,想将人弄起来。可她这个妈犹如大力士出身,肩头一缩一抖的工夫,便将两只大手从肩头甩了下来。她的号啕声由弱变强,像暴雨突来打得人措手不急。她蜷着的两条腿伸直后,两脚蹬地交叉地搓,像个赖皮的孩子使起了性子。溜黑光滑的柏油路面,很快蹬出两条黑杠子,一层鞋底摩擦地面的痕迹十分明了。

关了视频,纪敏感觉脸臊臊的,像被人掌掴了巴掌。她抬头望了一眼司机的反应,视频这么大动静只要耳朵不聋就能听到。好在小伙正专心开车,脸上并无多大表情。一路上,纪敏都在联想着父亲的样子,看到妻子大闹学校,心里一定又羞又恼,一定恨极了这个肥老太婆吧,说不定想剐了她的心都有。男人在外最在乎脸面,她的父亲也不例外。从今往后,他怎么跟学校的同仁相处?他的头在他们面前能否再高高抬起来?

出租车终于在市一中门口停下了。纪敏没付车钱,子弹出膛一样冲出车门,上前扯起妈妈的袖管欲将人往车里拉。见她一人拉得吃力,司机也好心地下车帮忙。想必他一个常年在道上转的人,早就猜透了个中缘由。苏曼回到车里,眼睛仍然瞪得老大,手指着教学楼骂咧着父亲的名字。外人面前,纪敏感觉脸都丢尽了,她拉下脸冲母亲喊,你再这样闹,从今往后我也住在学校不回来了。这话果然奏效,妈妈乖乖地闭了嘴, 母女两人靠在皮座上一路无语。窗外,一幢幢倒退的高楼和一排排的树木,像长了腿脚迅速逃走,仿佛拼着力气在与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拉开距离。一团黑云从西山冒出,莽汉一般抖出一匹黑布,慢慢将半边天空遮挡起来。纪敏感觉心里压着一块沉石,父母的关系越搞越僵,今后该怎么办呢!


事后纪敏才知道,妈妈给爸爸去了很多电话,可他一个也不接。这种杀人不用枪的冷暴力,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大人遗弃的孩子,怨恨也由此油然而生。怨恨长了脚会跑,跑得久了会发热大脑也跟着迷糊。一迷糊手脚不受控制更想着见到人,一不留神跑去了学校,三匹马都拉不回。妈妈一边说,一边拿蒲扇一样肥厚的手掌,擦拭着挂在腮帮子上的泪珠。那一对镶嵌在脸盘子上方的凹槽,里面隐藏着一汪池水,随时就能漾出来一般。

第二天周六纪敏不用去学校上课,她想利用假期跟母亲好好谈一谈。一进厨房,看见母亲坐在餐桌旁吃得正欢,收录机里苏三的金嗓子都喊成了破锣。这是有事儿的人吗?纪敏站在门口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想起一句经典台词:吃货的最高境界,眼见为食;他们嘴里享受心里想瘦。呵呵,如今一看果真对号入座。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食物故,世界皆可抛。当然,后面这两句是她自己加进去的,用在眼前的女人身上再合适不过。母亲抬头看到是她,欢快地招呼她快来吃。还殷勤地抬起屁股从筷筒里拿了一双筷子出来。饭桌的中央,摆着一盘油脂渣,样子好看很能勾起人的食欲。一小碟腌咸菜,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两片烤馍,食物算是丰盛。纪敏惊叹母亲吃嘛嘛香,想必在她心里天大地大吃喝最大。这是一个从来不会亏了肚皮的人,活得那才叫潇洒。死刑犯上刑场之前还要吃个饱饭上路。细想,人再怎么折腾怎么被折腾,也要填饱肚子才有力气不是?

回到房间,纪敏问,妈,你跟我爸还想一起过吗?他都这样对你了,我看这个负心汉咱还是不要了。苏曼把眼一瞪,小敏怎么说话呢!那是你爸,没有他哪来的你?纪敏没接话茬继续说,依我看你跟我爸还是分了吧!如今社会这么开放,离婚都成家常便饭了,那些嚼舌根的都觉得嚼着乏味。你俩好聚好散再去寻找各自的幸福,两不耽误多好。你,你还是我闺女吗?老话说劝和不劝离,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哪有怂恿老子离婚的?纪敏咧咧嘴,你俩这样闹,如果中间没个我你们怎么闹都行。可我是你们俩生的,帮了这头不帮那头都是不孝,你闺女难做啊!你们离了就不同了,我跑这家看看去那家瞧瞧,看你们都幸福了我多跑腿也乐意。听闺女这么说,苏曼不吭声了。其实,她何尝没想过离婚,可离了婚她能去哪?她一没技术二没资本,一个管不住嘴的吃货,但凡脑子够用的男人谁会娶一个包袱回家?谁说二婚就不讲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了?她觉得二婚更现实。一把年纪都活成精了。年轻时眼神轻贱,被一根鸡毛蒙了眼,只顾着贪图美貌,明知是花瓶也要抢回家藏着供着。等到经过柴油盐的浸渍,才知道赝品永远成不了真迹。生了孩子后,更烫手的山芋想丢也丢不得,捧在手心里即使烫出满手的水泡,也得捧着,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想着想着,苏曼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婚,坚决不能离。

敏啊,你得帮妈。一想着离开你爸晚上我就睡不着,我这辈子没他不行。你说,我怎么才能让你爸回心转意,让他对这个家负责,对你妈没有敌意愿意再接受我。如今,苏曼也顾不上老脸好看不好看,一脸哀求地望着女儿。脸面能值几个钱?在自己孩子面前丢脸,总比在亲朋面前丢了脸子好得多。你说什么妈都听你的。你文化高脑子活泛,快帮着想想法子呀!苏曼越说越锁不住话匣,仿佛自个儿男人已经被外头的女人惦记上,再不出手人就不是她的了。

你真能什么都听我的?纪敏一副老牛拉慢车的架势,惹得母亲心里的火已经开始燃烧。祖宗呦,当然都听你的,有什么法子快说吧!纪敏觉得戏唱到这里就可以了,妈妈越是催,说明后面她的话越能听进去。这样,她的计划实施起来就容易多了。那好,明天你跟我去个地方,我要先看看你能不能经得住美食的诱惑。妈,可以先跟你透露一下我的计划。你想我爸回心转意,第一步必须先将身上的肥肉减掉,否则其他免谈。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就出了门。计划先去超市再去美食街。逛超市时,苏曼倒是没有购买的欲望,跟屁虫一样追在女儿后面屁颠屁颠地走,说是走其实跟跑没啥区别。对平时不怎么走远路的她来说,走路就是对体力的挑战。旁人走上五六华里路小菜一碟,而对于一身脂肪的人来讲,如同两腿灌铅负重前行。母女俩走走停停,看似不远的路程,竟然花掉了一个多钟头。掉转头向另一条路时,苏曼两手摁在大腿上,气喘吁吁地撅着屁股着朝着前方喊,嗨!我实在走不动了,咱能不能歇会儿再走。喧嚣的马路上像进行着一场拉力赛,风鼓着腮帮竞赛式地奔跑,树木为它们呐喊助威,大大小小的车辆也参与其中,谁也不肯落在后面。人行道上,形形色色的赶路人,动作整齐慷慨激昂似的奔赴某一处战场。纪敏的脚步并没有放慢,而是追随着一双双脚步一路往前。等苏曼追上她时,她正坐在一处花圃的青灰石面上悠哉地抬头看天。

妈呀,累死你妈了。苏曼一屁股坐在闺女身边,像高空突然坠落的重物,纪敏感觉底下的青石板也跟着颤了颤。面前的母亲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额头上的汗液泡湿了脸颊,一绺花白的发丝湿答答地拧在一起儿,像个喝醉了酒四肢无力的醉汉。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哎哟声从齿逢里不断冒出,这样的母亲,让她不忍直视也有些生怜。但一想起此行的目的她心一横说,妈,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不行了吧!走个路都能累成这样,像你这样外出做活,哪个老板敢要你。苏曼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想狡辩又没底气,脸臊臊的。到了美食街,苏曼一改之前的颓废,耳朵兔子一样支棱着,两侧的鼻翼不停掀动,恨不得将所有的香气都吸进鼻孔里。走到“刘记卤味店”门外,腿彻底迈不动了,像被强大的磁场吸在那里。柜台上不锈钢托盘里的色泽金黄的卤味发出诱人的香气,朝着来客频频挤眉弄眼。苏曼感觉身体里窜出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心肝,馋虫们也跟着造反,似乎是要合伙将她这个庞然大物给干趴下了。女儿的脚步没有要停的意思,她必须追上前去,否则……“刘记卤味店”漂亮的女老板依旧站在铺子前,那亲切的招呼声,像一缕春风撩拨着她的面颊。那妩媚的笑容,差点让她沦陷其中。往常,她怎么也得迎上去跟人家闲谝几句,谝痛快了,再把两三节肥肠带回家美美地饱餐一顿。可今天,她不敢上前,她仿佛看到女老板笑里藏刀,像是要把她也当成美食炖了卤了。

纪敏回到家后好久,妈妈才风尘仆仆地进了门。看着瘫坐在地板上的一大坨肥肉,纪敏嘴角微微上扬,想笑又觉得不厚道,就以倒水为由转过身去。窗前的几棵耐冬树叶子翠绿,抖动着细长的身体,试图将寒气一点点地从身体里逼走。纪敏的唇角弯成镰刀轻轻呼出一口长气。休息片刻,为了帮助母亲脱胎换骨,她在餐厅和客房的玻璃门上粘贴了注意要领。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细到每顿饭的荤素营养搭配。下了班,她随母亲去小区的运动器械区锻炼,利用周末时间,还带她去了一趟老年大学。吃了晚饭,纪敏一边喝茶一边让妈妈谈谈参观后的感想。苏曼树洞一样深邃的眼睛里,头一次像住进了光。她没有说话,心情再也不如之前那样平静。纪敏回想起白天妈妈看到活动大厅里那些舞剑、素描、写书法还有弹琴跳舞的老人时的专注与崇拜,忽地在心底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妈,你想不想加入他们中间去?她瞪着她,眼睛不停地在她脸上巡游,想提前寻找到满意的答案。

苏曼站起身盯着女儿,身后的凳子也紧张地发出咣当一声响。我看你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只要你有决心能吃苦,他们行你也一定行。女儿的话锤子一般落在她心上,大概是心理作祟,苏曼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慢慢生成。尽管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可纪敏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翻腾。她是时候想想以后了。与其把心思花在别人身上,不如想想怎样改变自己。再或许,她心里已经在思考了,只是时间而已。纪敏想给她时间去思考,让她去下决心。第二日一早,纪敏洗漱完走进厨房要去准备早饭,意外地发现鸡蛋已经煎好,煮熟的小米粥也在电饭煲里煨着。推开妈妈的房门,叠得整齐的被子成正方形,正孤零零地守在床头的一角,而人已不知去向。

过完年,纪敏的工作有了调整,由原先的任课老师又担了初一班主任一职。领导说只是暂时代理,等物色到人选你就撤出来。纪敏人年轻资历浅,也想在教学领域有所建树,况且带的班级能取得好成绩,她这个班主任也功不可没。所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上任后不久她就觉得压力巨大。初一的孩子刚从小学过渡到一个新环境,爱玩的天性不减,对后期的初升高也没有多大概念。初一打不夯基础,初二初三就得受累,间接影响到后期升学。就像大楼的地基,没有夯结实就开始搭建,要顺利竣工想想都难。纪敏一边授课,一边监督班级的迟到早退、打架斗殴、拉帮结派校园欺凌等事件。还要时刻将孩子的身心健康放在首位。这些,都需要一个班主任亲力亲为地监督督促。犹如一棵小树苗,长在阳光下要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还要抵御风吹雨淋冰雹闪电的袭击,一旦树干歪向一旁,就要有人帮着扶直。特殊情况下,还要为其另搭一个辅助支架。刚接手那段日子,纪敏早出晚归,早中餐也时常在食堂解决,对家里的事儿有些力不从心。

一个礼拜五的下午,她刚将电动车推进车棚,遇到了家住一楼的李奶奶。老太太看到纪敏后,乐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她亲切地扶着电瓶车的车架说:小敏呀,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想谢谢你妈,一直没见到人。想亲自跑一趟你家,可我这条老残腿不给力。看看,你奶奶我都活成废物了,都需要邻居的帮衬了。老太太唠里唠叨,大意是说纪敏的妈妈经常帮她将菜从菜市场扛回家。李奶奶家里人口多,菜也买得勤,同一楼道的人都知道。纪敏有些纳闷,李奶奶不会是眼睛不好使认错人了吧!就我妈那一身的肥肉,空着手走路都上气不接下气,还能帮忙扛菜?她怎么就不信呢。回到家,屋里静悄悄的,左右门都开了一遍也不见人影。找了点吃的胡乱对付一口,她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迷迷瞪瞪,感觉有人拉她的胳膊,还小敏小敏地喊。睁开眼见是母亲。妈妈也不知何时回的家,还炒了俩热菜熬了大米粥。一盘被酱油泡过的凉拌芥菜丝,身上金灿灿油亮亮的,像披着一件黄马甲,让她想起了“刘记卤味店”里的卤肥肠。她这才发现那肥腻的东西好久没在餐桌露面了。妈妈私下偷没偷吃她不知道,左右一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这时,妈盛了一碗稀粥递到她面前,那是她的最爱,几乎每顿饭都离不开。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粥里含的最多的是水,不光皮肤需要水,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也没水不行。就像鱼离开了池塘,平时水里浪水里猛,离了水就是走向灭亡。母亲也爱喝粥,几乎顿顿离不开。同样是喝粥,纪敏觉得两人的效果却大有不同。她收到如水的肌肤红润的脸颊,而母亲却收获了一个皮囊一样滚圆的肚皮。

两人吃着饭都没说话,可她还是察觉出妈妈跟过去有些不同。到底哪里变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纪敏学校里忙,妈妈苏曼也忙得两脚不沾地。她一大早就出门,到了晌午才回家,有时候还会拖到下午两三点钟。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在路上,眼睛里却有光闪出。这与之前那个破罐子破摔一脸颓废的苏曼,像换了一个人。纪敏有时候问她最近都忙些啥?她都说外出锻炼,争取把体重早点减下来。看着女儿一脸担忧,苏曼反过来安慰她说,你只管去管好你的娃娃兵,你妈有事儿干着才不会想着吃,再吃下去,你爸就真不要我了。提及父亲,纪敏不免对他生出些许怨恨,之前她可怜他同情他替他叫屈,觉得他比窦娥还冤。可经过这些日子,父亲这个过客再也不曾露面,她心里的天平开始向母亲倾斜。父亲不回家,只是偶尔把电话打到闺女手机问上几句,家里没啥大事吧!怎么才算大事儿?屋子失火走水,人磕了碰了?还是断了胳膊折了腿?是不是这些不发生,作为一家之主就应该撇弃家庭不管不顾?想着想着,心里的火就燃烧起来,燎烘着她的心脾滋烤着她的皮肤吱吱响。

这天,纪敏被同事拉着去商场选衣服。商场的底楼是一家蔬菜批发市场,这里每天都有商贩开着大车小车来回地窜。到这里批发农户的蔬菜后,再返回租赁的商铺去卖。一天之中不分时间,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有市场的地方,就有推着手推车送货的“脚夫”。他们推着手推车,推上雇主批发的蔬菜,在车与车中间穿梭,在人与人之间奔跑。他们泥鳅一样的身体拱来拱去,像一粒被风卷起的灰尘。有人不待见他们,觉得是他们给鲜亮文明的城市抹了黑。可雇主们青睐他们,离不开他们。是脚夫们让他觉得自己虽然是个低到尘埃里的菜贩,但大小是个老板。正走着,一个推着手推车送货的菜贩,差一点就蹭到她身上了。同事拉着她绕过去,纪敏瞅了他一眼,莫名地对他们的职业肃然起敬。职业不分贵贱,只要有手有脚不惜力气,就能吃上一口饭。虽然她打小家里条件优渥,父母从没有在吃喝上亏着她;虽然她没有当过农民,体会不到农民土里刨食的辛苦,可她不鄙夷他们,反而敬重他们的勤劳朴实。如果没有他们辛勤的付出,她就吃不上香喷喷的米和新鲜蔬菜,她不仅不鄙视他们,反而觉得他们很伟大。她常常教导她的孩子们争做一个勤俭节约的人,教导每一个孩子要把《锄禾》这首诗背得呱呱透,从而去体会和感受农民伯伯的辛苦。

看着他们弓着腰推着车子往前行走,感受着他们的双脚踩在柏油路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她眼神飘忽不定地随着车流往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是在那时闯入她的视线的。肥大的衣衫下,两条粗壮的腿来回地交叉往前。那人头上的草帽压得很低,身体虾一样往前弓起。看背影是个女人,可她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女同事推了一把催她快走,她再回转头时,那道背影已经淹没在车流之中。任凭她踮起脚跟怎么寻找也看不到了。回了学校,她站在讲台上给孩子授课时,总是会想起那个背影。

苏曼这段时间日子过得也比较充实。虽然身体上受累,但精神上却从未有过的放松。她从网上查到说大量的运动可减少脂肪堆积,也可减去多余的脂肪。她不怕运动,再苦再累她也不怕,她只有一个要求,去掉她满身的赘肉让她不再被别人当成笑话。下决心减肥,其实还是起源于纪敏的那句话。“像你这副球样儿外出做活儿谁敢要你”。纪敏说完后可能忘了,可苏曼没有忘。晚上睡不着时,她反反复复念叨着。女儿说得没错,自打四年前她做了胰腺炎手术办了内退,她的生活就没了规律。就像一根弓弦毫无征兆地从中间断裂,彻底没有了战斗的欲望。就像河坝决堤,河水漫过庄稼,不久便成为淤泥的世界。她不化妆不节食,随心所欲随遇而安,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觉得人生苦短不能亏了自己。她不会想到生活像个熔炉,而她则是熔炉改造后的产品。


发现妈妈的秘密是在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期中考试结束后,她和一名任课老师到小商品批发市场给孩子们采购发放的奖品。刚下了公交,就看到一个较肥胖的女人,穿着市场办统一配置的黄马甲,推着一辆手推车在马路上旁等红灯。车上堆着客人批发的商品,用一根塑料绳捆绑着。尽管那人戴着顶黑不溜秋的鸭舌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可纪敏还是认出了那是妈妈苏曼。面前的人让她又怜惜又心疼,她眼眶发热差点喊出声来,忙拿手堵住嘴吧。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想必妈妈一定不希望被人认出,更不想将她灰头土脸的一面展现在女儿面前。尽管纪敏对这份工作不怎么歧视,但搁在自个儿亲人身上,心里还是觉得不是滋味。如果爸爸知道妈妈干这个怎么想?如果爸爸的同事和她的同事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卖苦力的脚夫,会怎么想?她不喊还有一个原因,她的同事就在身旁。于情于理,她都不想令母亲感到难堪。

绿灯亮了,同事搀扶着纪敏的胳膊快速朝马路南边走,纪敏扭头看向妈妈的方向。见她推着车身后像被人拿着鞭子抽,一路小跑在白色的斑马线,目标是对面的停车场。过了马路,她将手推车停靠在一辆带车斗子的卡车旁,抬起腰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液,解开车上的绳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搬着货物码进雇主的车斗里。妈妈虽然体重偏胖干活却不含糊,手脚麻利到像个老手,看样子最近这样的活儿没少干。卸了车,点了老板付的工钱,她将钱收进上衣口袋,抬起袖口又擦了擦脸,昂起头朝马路这边望过来。纪敏生怕被她看到,连忙拉了同事的手钻进棚子里。看着她慌张的模样同事随口问道,遇到熟人了?纪敏脸一红连忙说,哪有?转移开了话题,她跟随着女老师去搜寻她们需要的商品了。她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教导孩子们说劳动者最美,还说他们为这座城市的发展卖过力流过汗,不能歧视他们。可一旦牵扯到亲人身上,她又觉得头有些抬不起来。她在心里小声骂了自己一句虚伪。

晚上纪敏回到家时,母亲已经炒好菜熬好米汤就等她回家开吃了。饭桌上还有花卷,绿色的葱花点缀在白色的面饼上,像开在草地上的花朵十分耀眼。纪敏看着妈妈没说话,伸手捏了一个花卷送到嘴里咬了一口,真香,她喊了一声。妈妈眯起眼睛唇角微微扬起,好吃就多吃两个。一顿饭下来,母女都吃得很开心。吃了饭,妈妈把碗筷洗好后放进烘干机里烘干水分,对纪敏说,吃得有些饱,我去楼下走走。纪敏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倏地涌了出来。灯光打在她的身上,感觉她的腰围瘦了一圈儿,宽松的毛衣穿在身上有些晃,像偷穿了别人的衣袍,风将衣服摇得左右晃动,搁在之前,那衣服贴上她面板一样的脊背上,像被一根橡皮筋勒出道道沟痕。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母亲,让她心里感慨万千。之前,她以为妈妈这辈子要跟这身赘肉不离不弃了,也会因为一身的脂肪失去父亲的宠爱。这些日子,她亲眼所见她的改变,也见证了她减肥的决心。她握紧拳头,朝着窗外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心里默念着,妈,加油!你用心做事的样子好美。

晚上,父亲又来了电话,可纪敏没有接。她心里压着赌气的成分。她想冷一冷父亲,也想让他瞧一瞧,这个家没有你的存在,我们娘俩照样过得很好。其实,纪敏想得更多的,是想给父亲来一个惊喜。她就不信了,等妈妈减肥成功站在他跟前,父亲的心不会波澜起伏?会不会因为对母亲及这个家的冷落而感到愧疚?如果那时他的心还硬如磐石依然弃她们不管不顾,这样的男人是否要彻底离开,她要替妈妈好好想想了。


五一小长假很快来了。这一天一大早,苏曼就敲响了女儿房间的大门。纪敏揉着眼睛见到妈妈穿戴一新地站在门口朝她笑。我想让你陪我出去买几件衣服,之前的那些又大又肥,现在穿已经不合适了。纪敏瞅了一眼她,妈妈的确瘦了不少,下巴颏的双坨只剩一坨,大饼一样肥厚的面颊,就像被人拿刀削掉了两侧,显得轮廓分明十分养眼。妈,爱死你了,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纪敏上前挽起妈妈的手臂,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想让老妈传授一下减肥术,我们办公室有好几位老师因为减不掉体重整天愁眉苦脸的。妈,要不你去我们学校讲课,就讲如何成功甩掉身上的肉肉的,咱收费,不能让她们白听了。苏曼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臂,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妈胖成这样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你还想将我弄上讲台让众人耻笑吗?不,妈。我真觉得您很伟大。在各种美食和速食食品的诱惑下,能够下决心减肥的人太少了,而你做到了,我为你自豪。苏曼眯着笑又拍了纪敏一下说,别贫了,赶紧洗脸刷牙咱娘俩去逛街,今儿早上的早餐我请了。另外,我还有事儿和你商量。不,是想让你这位伟大的人民教师给点建议。娘俩又磨了一会儿牙,这才收拾好出了门。

母女俩来到一家早餐店。店里有小笼包还有油条馅饼米汤和豆浆。纪敏刚要朝着店老板喊来一笼屉包子,忽地想起什么转过头询问母亲,妈,你想吃啥?要不还是老样子油条豆浆?不,油条属于油炸食品热量高,我还是要小笼包吧!看见母亲摇头,纪敏满意地转过头冲老板喊,两碗豆浆一屉小笼包。其实,刚刚她是故意这么说的,是想考验一下在美食面前苏曼能不能抵得住诱惑。娘俩一边吃一边交谈,看着身材纤细的老板娘进进出出地招呼客人,苏曼脸上嵌满羡慕的表情。妈,不着急。再坚持下去,你也会和她拥有一样的好身材。纪敏猜透她的心思。苏曼没有说话,眼睛却落向角落里的那台体重仪上。想必那是女老板自己用的,试问哪一个爱美的女人不希望始终保持美好的体形?尤其是开餐馆的。纪敏把脑袋凑到妈妈跟前小声说,一会儿咱也去买一台放在家里。苏曼转过头看着女儿,眼底有些发热,一阵庆幸与温暖涌上心头。难怪人家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呢!

母女俩去商场添置了衣物,在休息区休息时,苏曼喉结滚动,看了纪敏好一会儿才张开了嘴。小敏,有件事妈妈必须跟你坦白。前阵子为了能快速减重,妈去菜市场找了个推车送菜的活儿,虽然累些苦些,可心里却感觉挺轻松的。你看我这身肥肉,推车子推掉了不少呢,你不会嫌弃你妈卖苦力给你丢脸吧!妈,看你说的,咱一不偷二不抢凭劳动吃饭,有啥可丢人的。你看看小区里那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才令人瞧不上呢!苏曼舒了一口气,尽管这个答案她早在预料之中,可能亲耳听到女儿说出心里舒服多了。纪敏看着母亲突然话锋一转,可是妈,你也不能老是去菜市场推车吧!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事。苏曼把两腿并拢一本正经地说,菜市场我不打算再去了,我想先去商场或者医院找一份保洁的工作。有活儿干着活动着,体重才不会再度上升。纪敏还没发表自己的观点,听老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顶又说,我还想利用休班的时间去老年大学报个学习班。课程我都想好了,就报绘画。我打小就有当画家的梦,如今一把年纪了再不去争取一下,等进了棺材啥也晚了。苏曼说这话时,心里难免有些感伤,想想自己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丈夫爱搭不理的,表情又变得落寞起来。

妈,你想怎么干我都支持你。我就怕你身体太累了。都这个岁数了还出去工作让人有些不忍。要不,咱就不工作了,去老年大学学习就行了。那哪成?我不想做寄生虫了,不想成为这个家的累赘。苏曼脱口而出的几句话,锤子一样敲在纪敏心上。原来,母亲一直是自卑的,原来她还有着强烈的心理压力。如果她再反对,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将会再次受到打击。于纪敏和苏曼来说,自打那次母女俩交过心后的每一天,日子都是阳光充足的。礼拜一到礼拜五,两人都去忙自己的工作,礼拜六礼拜日这两天,只要纪敏没事儿就陪着妈妈去老年大学上课。纪敏能明显感觉妈妈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变化。因为体重的下降,人有自信了爱说爱笑了,也敢于去老师面前请教问题了。嘹亮的歌声,就是在那时被微风送进纪敏家的客厅和厨房的。它像一只只快乐的小兽,在每个房间里欢腾跳跃。

礼拜日的上午十点,某公立高中系主任纪诚,悠闲地坐在教工宿舍里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目光被本市一所较有名气老年大学的现场直播所吸引。直播内容是关于优秀学员分享学习心得与颁奖典礼。穿着旗袍漂亮的女主持人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一位身穿黑色职业套装的女士,踩着黑色的敞口高跟鞋缓缓登上舞台。齐耳的短发朝着面颊微微卷起,不太年轻的脸上化着淡妆,给人一种媚而不俗、艳而不妖的感觉。她局促地站在台中央,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面色颇带几分紧张,紧握着话筒的两手也跟着微微颤抖。当主持人笑着提议让她跟大家分享一些学习心得,女士的唇角轻轻扯动,眼睛慢慢有水花闪动,大概是因为心情紧张和高兴过头的缘故。台上的女人后来说了什么,纪诚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眼睛像一台投影仪,将那人从头到尾循了个遍。那张带着婴儿肥的脸,那青丝中掺杂白发的发顶,还有那眼槽四周织满纹路的双目,都让他觉得亲切而又陌生。曾经几何,他为这张脸和这双眼睛痴迷过,也被那满头的青丝沉醉过。那时她喜欢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身旁,听他吹最爱的那首《恋曲1990》。那时候,她眼里有他他心里想她。他们哪怕分开一天没都觉得像隔了一个世纪。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他开始厌倦的,他忘了。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他开始疏远的她,他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只要看到她那副肥胖的身体,感觉眼前晃着白花花的一堆肥肉,泛着恶心与肮脏。他不是没劝过甚至还威胁过,可一旦面对美食的诱惑,她所有的誓言和保证统统烟消云散。就像他教过的学生,出了错误纠正后却屡次不改,他也就丧失了再去引导的耐心。学生成绩的再次滑坡,跟他脱不开干系,而她体内脂肪的不断堆积,也离不开他的放任不管。如今,面对着眼前之人的华丽转身,他庆幸也惊讶着,愧疚与不安也悄悄爬上心头。如果当初他不放弃她,她站在这里就不是今天了吧!说到底,还是他亏欠了她,亏欠了他当初不离不弃的誓言。

当苏蔓抱着一扎漂亮的花束走下颁奖台时,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住她的全身,那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舒肤佳的味道,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裹入其中。纪敏站在人群中将扬起的一只胳膊垂了下去,伸长的脑袋也缩了回来。她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伸了伸粉红的小舌头欢快地笑了。然后朝着两人占据的方向,手掌握紧做了个下拉的姿势,轻轻说了声要加油哦。她的面前又晃出小时候爸爸妈妈扶着她胳膊学走路的画面。欢快的笑声由草地翻越到房间里,这样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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