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乡愁

这座城市,今年夏天异常热,40几度的高温天就有十多个。白天热浪滚滚,可是晚上都会降到20几度——过山车似的昼夜温差,居然和远在内陆的城市一样。

2月11日已是正月十五,当天的最高温度是46.6度。房间的余热整晚无法退去,翻来覆去,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在年节里,在异国他乡,因为距离遥远,又刺破了不怎么敏感的神经。

“流窜”过几个地方后,常常冒出莫名的念头,也许是值得回忆的情景太多,眼睛注意到的景物场景,听到熟悉的音乐声音,触及了某时某地的情感,就会勾引出某种感慨。朦胧之中,清醒之时,应该怀念那座城市,或者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

有三个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如此终极和高深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人们。寻找和思念所谓的故乡,大概也是“你从哪里来”的一部分。有人说出生之地就是故乡,因此“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有人说,自己愿意埋葬的地方即使故乡,于是成吉思汗把皮鞭留在伊金霍洛旗的草原上;另一些人,说着“离不开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远方”——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

我们的时代,城乡差异,地区差异,导致“离乡”俨然是一种必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论是逐梦北上广深的东南飞,还是候鸟一样奔徙到温暖之地,都是在追求更好更的生活。据说当年塞外的金兀术读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词句,决定举兵南下攻打宋朝。普通的人们继承了前人的传统:闯关东,下南洋,走西口……只是不再如先前那样悲壮,让每一次都是生离死别。中国人偏偏有浓重的故乡情结,团聚的愿望,又在春节前后最为浓烈。大家唱着“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歌谣,怀揣着各自的信念,融入春运返乡的人群中,延续着一年一次的迁徙。尽管大多数人都离开土地,也完全没有了乡井的概念,可我们依然怀念着小时候的人事物。

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在二三十年间,完成了其他国家100多年走完的路。从我们父母那一代开始人们追逐着城市化的道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为河流改道,现在可能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甚至更短的,变成了三年五载。事物在剧变,人的精神世界却没有跟上脚步,落后了,停留在几十年前。发展得太快,让人跟不上他们的脚步,甚至没有留一点时间和空间让大家逐渐适应。

我们的城市却变化太快,特别喜欢“破旧立新”,像爆米花一样迅速膨胀。小时候玩耍的沙滩、树林、池塘,不知道变成了哪个开发商的楼盘。拆了盖,盖了拆,以前的居民区、商业街全都面目全非。还没等我们回过神儿来,长长的大马路几个月就通车了,几十层的大楼几个月就封顶了……过去就像被塞进碎纸机的纸片,只剩下一堆碎屑,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图像和事件。很多事物都只存在于记忆里,或者人们的表述里。

几十年前家里的三大件: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从大多数的人们的生活里消失。街坊邻里的关系,熟人社会的方式,被商业小区代替,被陌生人社会吞噬。货币超发和房地产价格不正常的飙升,扭曲了许多的价值观;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聚在一起都会谈论买房卖房。早晚高峰,公交车和地铁里无数的橡皮人,被驱赶着追逐着生存的权利。而所谓的勤劳致富,变得不那么真切了——只有勤劳,只懂得勤劳,已经难以获取足够的生活资本。

同学去内蒙出差,给我打电话说:“我今天遇到沙尘暴了,飞机飞不了啊。就这样,你还是觉得这个地方好呗。”

我说:“是啊,毕竟是出生长大的地方。”

许多记忆都没有了实物载体,或者找不到曾经的样子。

小时候,一家人坐在沙滩上看落日的情景也无法再现。防风固沙的沙枣树很难找到,路边的景观树,一些也换成了昂贵的不适应当地气候的银杏。一年一个样,就像竖立起一座座充气城堡。黄河被截断变成了人工湖,甘德尔山顶被削平,修建了雕像。非城镇户口都被取消了,所有人都被安排“上楼”。城市基础设施改善,城市与乡村面貌一新,当然是好事,只是我们的乡愁无处安放,不知道应该怀念些什么。

在他乡的浓浓乡愁,飘忽不定,回去了,见到的现实也不能将其填充。人是物非,都已改变,我们不再是属于那个故乡,属于我们的故乡,只存在于记忆里。我们的乡愁无处安放,也只留存在记忆里。

离开得越久,头脑里就更剩不下什么不美好的事情了,带着感性的倾向,爱屋及乌,以致不愿意承认其他,更不愿意接受任何“诋毁”。每代人,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乡愁,于是我听老爸唠叨着屯中井水的甘甜,慢慢地开始理解很多年前他从老家离开时的泪水和不安……

故乡,不是档案里籍贯栏的几个文字,是我们从哪里来的一个坐标。幼时的事物,像黑板上的粉笔字,被不断抹去,最后那块黑板也被拆掉了;那些思乡的情感,飘忽不定,却依然坚强地存活着。有些记忆,像白糖一样溶解在水里,揉搓进我们的生命,再也无法消除,仿佛就是今天眼角多了的几缕细纹,昨日臂膀皮肤上生出的几点黑斑。

2017/2/6—2017/2/12

2017/2/18 修改

Penr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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