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雨 天

年少时的那个小村庄,在腾格里沙漠边缘。
我们村的人喝茶,多是粗茶。粗茶是个什么茶?就
是黑砖茶呗。铺一块布,拿斧头劈开黑茶,砸碎,
盛在空罐头瓶子里,熬茶时捏一块出来。沙漠干
燥,黑茶要熬得浓酽一些才解渴。
我们喝茶,就是解渴。至于品味赏色那些雅
致的东西,那是没有的。不过一道粗茶,讲什么禅
意呢,喝饱才痛快。我爹喝茶,瘾大得很。火炉里
丢一些树枝子,笼火,煮茶。铁皮茶壶老旧,都用
了十来年了,摔摔打打的不甚饱满,看上去干瘪
走样,也不是扁的,也不是圆的。总之,就是茶壶
应该有的烟熏火燎的模样儿。
茶水滚了,水尖顶着壶盖,疏剌剌响。揭开壶
盖瞅瞅,水滚成一朵淡黄色的野牡丹。不行,牡丹
水还不到火候,再熬熬。拨去树枝子,留下火星子
慢慢炖,急不得。爹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吸烟,
吐出烟圈儿,漫不经心瞅着冒白气的壶嘴。白气
慢慢弱下去,茶壶盖也不咔咔咔抖动了,一股清
香弥漫在屋子里,粗茶熬好了。
茶碗是细瓷的,白,清,亮。茶水滗出来,汤汁
浓,紫红紫红,牛血一样。我们喝茶,不用茶杯,都
是茶碗。沙漠里太热了,茶碗散热快。一个地域,有一个地域的生活方式。
夏天的清晨,院子里的花姹紫嫣红,美得不
像话。空气清凉凉的,可着吸上一鼻子,花香味儿
都掺杂其中,似乎有些甜白的颜色。葡萄架底下,
泊着木头架子车。爹坐在车辕上,地上放着茶壶
和茶碗。他弓着腰勾着头卷一枝旱烟。没有这枝
烟,也不行。他喝茶的声音很夸张,呼噜噜,呼噜
噜,真正是香死了。一碗喝干,泼去碗底的残叶,
再添一碗。一碗比一碗浓,爹很满意。
暑假里,我自然是要煮饭的。穷人家的孩子
早当家嘛。其实那时候,真不觉得穷,反而觉得很
富有,啥都有。花儿有,桃树杏树都有,蔬菜有,庄
稼有,茶饭有,真不觉得缺什么。
清茶喝够了,吃一牙烙饼。饼子厚,烙得两面
微黄。有时候是白面饼,有时候是四合面饼。四合
面就是麦子磨到第四遍第五遍的时候,混合在一
起的粗面。那时候的人过日子精细,麦子要磨好
几遍,直到剩下麸皮里看不见一星子白才罢休。
我们家是顿顿要吃饭的,单是清茶饼子顶一
餐饭,我饿得抗不住。那时候,我的饭量真是好。
爹坐在车辕上吃完一牙饼子的时候,厨房里
的饭煮好了。我弟弟烧火,烧的是麦草。麦草的火
厚,均匀,煮饭格外香。早饭是黄米稠饭,切一碟
子白萝卜丝儿,撒点青盐芫荽。
文火,先让黄米在大铁锅里滚一会儿,米烂
了,切进去一碗土豆块,接着煮。黄米和土豆都熟
透了,再撒些面粉,筷子使劲儿搅,搅出来的黄米
稠饭真个儿香得渗舌头。倘若再奢侈一些,就在
煮好的黄米稠饭上搁一撮青葱,一撮干红辣面,
泼上一铁勺热清油。炝了葱花的饭,香气就飘到村子里去了。
爹对他的黄毛丫头简直就赞美得不行,虽说
这丫头脾气倔些,性子拧巴些,但是顺毛捋,干活
还是相当的出色。爹说,这黄米稠饭,谁都不如梅
娃子的手艺。呱啁啁,真正是太好吃了。
不过,除了农忙,其余时候爹亲自做饭,不允
许我迷恋上厨房。邻居们都笑话爹傻,养个女儿
还供着读书,舍不得使唤。对此,爹嘿嘿一笑,不
说什么。每逢我耍赖皮不去学校时,爹总是摸着
我的脑袋絮叨说,丫头,光阴很长,除了做饭绣花
外,可以做的事情实在有很多,但千万莫误了念
大学,听我一句才好。
他这么说的时候,甚至有些恳求的意思。我
给他个面子,勉强去了学校。
爹常年穿了件旧衬衫,衣领上有一圈一圈的
汗渍,脊背上也是。他的生活说到底是一种沉渊
素净的深色,所以他的衣裳都是黯然而灰扑扑
的,似乎忍受过搓揉和火炙一般。沙漠里的太阳,
烤得人汗流浃背。天天干活出力气的人,顾不上
好多讲究。夏天也不用穿袜子,光着脚,一双布
鞋。下雨的时候,他戴着破草帽,披着一块塑料防
雨,尽管清灼明亮的眼睛神采奕奕,但背影看上
去,像个破笠残蓑的老翁。
两碗黄米稠饭吃完,一壶茶喝干,爹起身去
收拾农具,给灰毛驴喂草。这时候,我就得再熬出
一壶粗茶来,灌在热水瓶里。爹下地的时候,一手
拎着农具,一手拎着热水瓶。若是地里需要的东
西多,就套了驴车,拉着琐琐碎碎的一车子东西,
慢慢穿过村子,到大路上去了。太阳明晃晃当天
照着,连一丝风也没有。沙漠的天空是一种凝冻
的深蓝,而一望无际的苍黄大地上,爹魁梧的身
影也显得相当渺小。
糜子谷子种得迟一些,也不多,够自家吃就
行。主要是产量低,种多了划不来。糜谷种子盛在
盆子里,掺了沙土,爹低了腰,一把一把撒出去。
然后灰毛驴拉着耙子,一遍一遍耙地。爹嫌耙得
浅,让我坐在耙子上压。这样,耙过的沙地就深了
两寸,刚刚好。
我们村的人是要吃“腰食”的,就是早上十点
左右,下午四点左右。这个时候,人困马乏,停下
来缓缓劲儿。几家凑在一起,坐在地埂上,先喝
茶。茶水在暖壶里一捂,变得格外浓,略略有些苦
味儿。各家的茶碗都不一样,有的碗沿上磕碰出大小的豁豁,青灰浅白的旧碗真是难看。也有人
家直接就是蓝边的粗瓷大碗,爽快。也有珊瑚红
的小茶碗,多半是新媳妇的陪嫁之物。茶食,除了
素面饼子之外,还有香豆卷、胡麻卷。这种面食蒸
出来像花蕾一样,味道清香,素淡可口。也有烤熟
的土豆做茶食的。不过,喝茶吃烤土豆,不是很相
配,吃了胃里泛酸。
“腰食”吃罢,再歇会儿,还要接着劳作。等到
中午,爹饿得早已腿肚子发软了。爹力气大,干活
多,人又老实,不惜力气,自己把自己累瘫。他清
癯的面颊上沾着灰土,青筋在额角鼓起来。
我们家的茶饭要好点儿,主要依赖于我这个
小吃货。我才十岁,就能擀面条。到了十二三岁,
做饭的手艺顶呱呱的,村里人可没有不夸的。掐
嫩苜蓿芽儿,开水烫过,拌了盐醋辣子,青绿爽
口。黄芽白菜腌在坛子里,捞出来几棵,撕成细
丝,炝了清油,酸而清爽。土豆水萝卜胡萝卜切成
丁,拿一勺子猪油炒,做成素臊子,调了青葱和芹
菜叶,闻着都清香。粗面擀厚一些,切成宽面条,
捞一大碗,浇上臊子,那可真正是美味啊。
爹坐在车辕上喝完茶,把饭菜都端到庄门外
的杨树下去吃。屋子里闷热得不行,院子里也烦
热,庄门外稍微有点风吹一吹,有点儿云淡天青
的浅致。左邻右舍都凑过来,菜碟子放在沙地上,
大伙儿也坐在树荫下,聊天,吃饭,喝茶。一碗饭
吃完,扯着声嗓喊,屋子里的娃娃们就又端来一
碗添上。那时节的娃娃们多,也都规矩,大人先吃
了,自己才能吃。
我和弟弟自然也在庄门外吃饭,人小,碗大,
鼓尖的一碗。各家的饭菜都差不多,皆为素饭素
菜。那时节还没有冰箱,沙漠里燥热,肉放不过半
日。除了宰杀家里养的鸡儿,其余时节很少吃肉。
偶尔去一趟土门镇,捎回来一斤肉,包了饺子,端
一碗出去,小孩儿们都凑过来,伸出筷子,一人一
个尝尝味道。那样的奢侈也不多,一年没几回。
我也是很会做揪面片,汤面条。但是爹不爱
吃,他说,清汤寡水的,不压饥,还没走到地头就
饿了。爹就是得吃干拌面才能饱,菜拌饭,拌了油
泼辣子,陈醋,一顿两大碗才好。他有胃病,干拌
面里常常要调一勺子炼熟的青白色猪肉,吃了胃
里舒服。清茶里放几粒花椒,暖胃。
到了雨天,不用下地干活儿,终于可得半日
之闲了。沙漠的雨说来就来,乌云四合,雨水暴躁如倾盆。雨大,廊檐水啪沓沓响着,院子里汇聚起
小小的湖,雨泡彼此起伏。爹生了火,熬茶,吃烟,
斜倚在窗前,翻看几本破旧的书本。翻几页,忽而
掩卷嘿嘿地笑。他的牙齿被烟熏得发黄,笑起来
也不难看。
有时候,他也拉二胡,吹笛子。说真的,爹的
二胡拉得可真是好,有一支民间小调,曲调呜咽
忧伤,我听了心里总是难过得不行。他也拉热闹
的,“正月里来是新春”之类的,一脸喜气。他一曲
一曲沉浸其中时,眉眼都是活泛的。一碗茶,一支
曲子,可抵十年的尘梦。
庄稼人的一辈子,无名利去追逐,也无优雅
禅意可修炼。只是想着,拉扯大孩子们,盖一院子
好房子,人生就算完满了。吃多大的苦,都值。爹
的苦重,比别人更多些。但到了雨天,他也小小地
闲适片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是断不可少的。
因为有了雨天,生活才可稍微舒缓一下,他才可
以静心领略茶味到,烟味道,书味道,曲子味道。
此种乐趣与实益,才是他生活中的真正奢侈。他
所受的苦累,似乎就是为了能换得在雨天里享受
这种安定与闲情。
现在想来,爹的雨天,大概是乡村光阴漏出
来的一点古风。虽然书也只几本旧书,笛子二胡
也是粗疏的,屋子更是简陋,但他每每端起茶碗,
都颇有古人的风雅之味。或者,唯有这些简单的
东西,才是他趋甜避苦的生命之道。
雨点初落,掸起尘土,院子里浮着土腥味儿。
雨点圈点在沙地上,像小小的铜钱印儿,密密匝
匝铺排开了。落了雨,院子里的花朵都妖艳起来。
爹极喜欢喇叭花,沿着花园墙种了很多。这种花,
颜色浅而花瓣薄,清晨沾了露,楚楚可怜。不过是
开一早上,太阳一照,颜色浅而古旧,几下就萎谢
了。唯有雨天,花蕾鼓起来,欲开不开,努出一尖
浅紫或者淡粉,薄脆婉约,像收拢起双翅的蝴蝶。
爹坐在窗前,吹着笛子,透过窗户一棵一棵挨个
儿看他种的花,脸上浮着笑意。雨水扑落在花蕾、
叶子,那种美,真是美得掸都掸不走。
弟弟掐了一截南瓜秧子的茎秆,中通,撮着
嘴吸碗里的凉茶,噗噜噜噗噜噜响。一会儿又戴
上枯黄色的破草帽,披上空化肥袋子,在雨天里
拎着两把向日葵叶子乱舞,装作江湖剑客的样
子。几棵粗粗大大的向日葵,叶子都被他打光了,
瘦骨伶仃的,可身子只顶着一个拳头大蜷缩的花盘,样子很可怜,像一只拔了毛的秃鸟。
小孩儿的雨天,无非是寂寥与拘谨的,不能
到沙漠里去野,不能群魔乱舞的昏玩。只能圈在
院子里,杀几片叶子取乐。也只是不耐烦等着雨
停了出门,绝对没有“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
做将来”的豪情和贪婪。
现在想来,爹大概也是寂寞的。红尘寒凉,能
够慰藉他心灵的人情之暖,并不多。他的父母,有
七个儿女,自然他不是最最受疼爱的那个。他的
兄弟姊妹,只惦记有没有利益可沾,并不关心他
的内心,而且动不动要讥讽他,说他不是真正顶
用的亲戚。而他的儿女,尚且小,根本不懂他的寡
言与笛音,尤其是他一根筋的黄毛丫头,有事没
事寻他顶嘴。
但是,记忆当中的爹,并无颓废悲凉之感。他
似乎总是嘴角留有笑意,暖暖的,一脉天真的憨
厚样子。可能,他只觉得生命过于隆重,只喜欢过
一种简单幽致的日子,只喜欢他的小儿女活泼泼
的乱蹿疯玩。想起他喝茶的样子,呼噜一大口,痛
痛快快吃下——那茶味,该是有锐利的清香吧,
能够斩去各种苦涩和粗糙,所向披靡。
雨天的屋檐下,鸡儿们排成一溜儿,提起一
只爪子,藏在腹下。另一只爪子立在地上,脖子缩
起来,眼珠子呆呆的,看着雨水发蔫。半晌,咕咕
叫几声,很惆怅似的。鸡儿在沙漠里是散养的,它
们长着长着,白的不是很白,花的不是很花,长成
一种模糊的颜色,类似戈壁沙滩的那种黄褐。这
是生存的选择——失去原色,混入沙漠色,为了
不被鹞子发现。下了雨,它们哪儿也去不成,呆在
家里好不悒闷。
黄狗蜷缩在门槛内,嘴巴藏在腿子下,像个
圈圈,一声不吭。我进出门槛的时候,都得努力从
它身上跨过去。灰毛驴在漏雨的陋棚里不停地吃
青草,嚼呀嚼呀,偶然摇晃耳朵,驱走几只苍蝇。
猪比较自在,在雨水里走来走去,哼哼着,粗手粗
脚的散步觅食,一副贪婪的样子。小眼睛狡猾奸
诈,四下里瞅着,得空便偷几嘴厨房里的鸡儿食。
雨不停地下着,院子里人和家畜都在修各自
的胜业。平日里大家都忙忙碌碌,我们要干活,鸡
儿要刨食,灰毛驴要驾辕,黄狗要看家,猪要努力
吃肥。无论为生为食,都缺一不可。只是下了雨,
大家都闲暇片刻——只这片刻,是断不可缺的稍
稍一停顿。这片刻里,可以思考,可以嗅嗅时光和雨水的味道。
我们和家禽们,在苍茫时空里遇到一起,住
到一个院落里,相互慰藉过日子。我们和人遇见,
有时候会被人使绊子使坏。而和家禽遇见,则绝
不会。实际上,鸡儿狗儿更加懂得怜悯,每个生命
都是不容易的,不能轻易伤害。也或者,是上苍的
怜悯,觉得人太累,打发一些家禽来帮助人们渡
过苍茫红尘的种种坎坷。这种情愫,在雨天里更
加彰显。
有一年我家的母鸡抱窝,孵出来十来只小
鸡。但那只母鸡不知怎么的病死了,留下一窝鸡
孤儿。我负责早上把鸡笼推到院子里晒一会儿,
中午挪到屋檐下。但是那天中午,我忘了这事儿,
跑到巷道里疯玩。等我记起鸡孤儿们飞回家,一
窝小鸡都晒瘫软了,蔫蔫的,黄茸茸的倒下一片。
屋檐下阴凉了一下午,又喷水,又扇风,只活过来
一只。那只小鸡晒伤了一只爪子,走路一瘸一拐。
爹傍晚收工回来,看着软塌塌的一窝小鸡,没有
说话,皱眉,左一碗右一碗喝茶,一会儿喝光了一
茶壶茶。他把一支卷好的旱烟叼在嘴上,俯身凑
到火炉里一枝柴禾上,伸长脖子,使劲儿吸。他不
吃烟锅子,不过瘾,费火柴。
即便是心里多么不痛快,爹也不责骂他的倔
脾气丫头。生个女儿,是拿来怜爱的,不是出气
筒。倘若骂来骂去,又何苦生她呢。日子也不必那
么万无一失,有点小疏忽算什么。我早已捏准了
爹的心思,就算做了错事,也不必畏首畏尾的,最
多装作又惊又痛的样子。
不过,那年我家的屋檐下,非常寂寥。下雨的
时候,那只孤单的鸡孤儿,就跑到门槛内,和黄狗
搭伴儿。雨一停,墙头上的麻雀叫得极为热闹,这
只鸡儿就被吸引出去,跳到花园墙上,伸长脖子
朝墙头上看。它大概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以为
和麻雀是同类,疑惑自己被麻雀妈妈抛弃了。鸡
孤儿心存疑窦地咕咕叫着,小眼神儿委屈谨慎,
那条瘸了的腿,迟疑地收起又降下。麻雀们扑棱
棱飞走了,在天空里撑开,消散。鸡孤儿慢慢踱着
步子回来,蜷缩在我的脚下,吸取一点点温暖。
雨点稍微一歇,我就去掐花枝。院子里汪了
一摊水,零星的雨滴敲下来,水面薄薄的一圈皱
痕漾开,微微一皱一皱。爹种了很多草红花,花朵
初开,软黄中透着柔红,有点儿清甜微润的味道,
摘了花瓣泡茶喝。但我是不管的,只要开得好的,都掐了,收成一大束,插在一个阔口罐头瓶子里。
清瘦的荷包花,热烈的大丽花,幽淡的蜀葵,都连
枝子掐来,花瓶移到木头桌子上,尊荣而清凉的
盛开,屋子里茵茵有生气。
葡萄架底下,缀着一串串青葡萄,才豌豆大,
硬硬的,青涩地挂着。葡萄叶子密匝匝地悬空坠
着,老藤盘旋,像一帧镂空的图案,一刀刀地剔出
层层叠叠空绿的叶子和扑硕硕的果串。藤上也坠
着繁密的露水,嘀嗒滴下——它可不是以泪示
人,它是拿露珠点成一道道的虚线,打量季节的
距离。
爹有时候拉二胡看着窗外的葡萄架,有时候
看我,满眸的欢喜。他的脸瘦干瘦干,黄苍苍的,
有一种说不出的慈和。可能他透过花草看见一些
东西闪烁,也可能透过我看见一些时光流动。多
数的时候,爹的神情平静而孤然,似乎没有世事
纷扰。只有他的二胡声里,似乎隐隐能听出丝丝
薄愁,或者是一种凄然,隐着潺潺流意。不过,骤
然而来的大雨声,又会蚀掉一些幽柔,让他的寂
寥变得空荡而模糊,虚虚实实地朦胧起来。
有一年,他出外打工,在一个叫双龙沟的山
沟里给人家背石头掏沙子——有钱的掌柜子淘
金子,雇了很多农民干活。爹在井底下掏沙子的
时候,一块大石头掉下来,压折了右手的小指。那
时候的受苦人,伤了就自己回家医治,掌柜子连
个回家的车票都不会给。爹躺在炕上养伤,那根
逃走的手指,让他疼得翻不过身,额头的汗珠子
水一样淌着。他自然没钱住医院,每隔几天,有个
韩大夫来给他换药,开一些消炎止痛的药片。
天晴的时候,伤疼得稍微轻一点。一旦到了
雨天,伤口的疼就格外厉害,而且还牵扯出一些
隐隐的旧疾,疼得浑身打颤。爹还是斜倚在窗前,
咬着牙忍着,一只手卷着旱烟,又叮嘱我烧茶。旱
烟是新烟叶子,未老就采摘的,虽晾晒干了,但仍
旧青绿,未褪尽烟叶生长的颜色,还有青草的味
道。老的烟叶子颜色是金黄的,闻着有股清香。爹
使劲儿吃几口烟,又端起茶碗咣当咣当大口吸
茶。他喝茶的声音沉重而急速,入喉即咽,似乎是
对疼痛的反击,那么急促而又无可奈何。
爹吃了药片,神色愀然,然后沉沉入睡。他的
眉头皱着,纠结成一疙瘩,渗出苍凉的况味。胸腔
一起一伏,偶尔呻吟几声,凄然的余韵在屋子里
回转,像刀尖割破羊皮的那种锐。窗外的雨声一阵紧一阵疏,他细瘦郁悒的面容,在阴天里饱含
着水分——眼泪做的水分。但他忍着,始终没有
掉下一滴。看见我们,还是低眉一笑,似乎沧桑的
命运,并不能够挫伤他。
有时候,阴雨连绵,他的隐痛就一次次水流
般冲击身体,疼得睡不着。爹披了衣裳,在屋檐下
踱着步子,高高抬起脚,绕开脚下的鸡儿狗儿。雨
水疾疾打在院落里,树枝子颤动,花瓣颤动,他蹙
了的眉梢也在微微颤动。大雨白刺刺泼下来,把
爹撵进屋,他悄然立在门口,心头万斛愁的样子。
倘若有一枚钥匙,爹一定想趁着大雨拧开那道
闸,让眼泪暗暗淌一淌,正好被雨点掩饰着,谁也
看不出来。或者,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他一定在
雨里痛痛快快哭过一场。他活了一辈子,美好的
东西只是想想而已,至于承受的,都是彻骨的寒
凉——实际上,爹的一辈子也并不很漫长,只有
三十九岁而已。
疼累了,爹需要吃一点东西来抵御下一波袭
来的锐疼钝疼。一坛子腌菜,酱油里腌着胡萝卜。
一只手切菜,切得很潦草,粗粗切碎而已。还有炒
面——先把麦粒在大铁锅里炒熟,然后掺杂一点
炒熟的麻子、豌豆,混合在一起,拿到磨坊里磨成
面粉,叫炒面。茶水烧开,滚滚的浇在半碗炒面
里,搅拌成半干的样子。然后,铁勺里炼一点熟猪
油,热热泼在半干的炒面里,一股清淡而干香的
味道蹿起来,爹吸吸鼻子。那时候的庄户人家,大
都吃炒面。也是清贫,也是节省,并不是有意吃吃
粗粮,去寻求粮食固有的清淡滋味——谁那么矫
情呢,吃饱就很好啦。
爹坐在炕沿上,吃一口炒面,吸溜喝一口热
茶,一会儿再咯吱咯吱嚼着腌胡萝卜——食物是
一道轧然开启的木门,能够暖和他在寒风中得瑟
的身子。
爹一只手做这些一定很笨拙,很费力。我放
学回来,厨房里是他吃剩下的几片深红的腌胡萝
卜,炒面碗放在灶台边,茶壶还炖在火炉上噗噗
响着。他还是斜倚在窗前,披着半旧的外衣,被子
抵在膝盖上,一只手别别扭扭翻着半卷残书。看
见我进门,蜡黄干瘦的脸上突然绽开笑容,好像
女儿回来,就能够抵御一切苦闷与担忧。
有一回,我翻着那半卷残书跟他说,不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读起来,觉得袭人这个名
字很惊诧,似乎有些梗,有些突兀,像黑暗中悄然隐藏着什么,或许暗示着她的命运。爹忖度了许
久,慢吞吞地回答道,庄稼人,读书不过是消愁破
闷,等天晴了,还有庄稼活要做,哪里有心思琢磨这
个。等你念了大学,就知道世上有很多取悦心灵的
东西。可你总是不肯用功,玩啊,玩啊,玩不够。
他低头,愣怔怔看着自己受伤的手,脸上涌
起无限的怅惘来。那一刻,他的神情有些衰飒。窗
外,大雨箭一般又骤然射了一地。那些寒凉之气,
暗暗卷进屋子,咬着他的伤口。爹蹙眉,忍不住呻
吟了一声,吩咐我拿过茶来。他的那根手指彻底
萎缩干枯了,他举起手,那根黑紫的指头耷拉着,
只连着一点皮。他抽搐了一口气,脸色蜡黄。
韩大夫说,刘大个子,你这手指本来是能保
住的,县城里住住院,就能恢复。老这么凑合吃点
药,现在彻底废了。
爹低下头,另一只手搓着炕上的大花的床
单,额头的汗珠渗出来。他咬住嘴唇,坚持让自己
的眼泪不淌下来。半晌,哽咽着说,一分钱逼死男
子汉哩!我拿什么去住院?
本来是忙惯了的,日子乍然闲下来,爹有些
张皇无措。待雨稍微收一收时,他用一只手,从炕
洞里撤出来几铁锨火籽儿,扒开一个小窝,把一
碗青豌豆倒进去,埋好。豌豆在火籽儿里骤然爆
开,一粒一粒乱跳,发出噗噗的声音。一小团一小
团的灰尘,扬起又落下。
爹半蹲着,拿火棍扒拉着,一会儿,把爆好的
豌豆和炕灰慢慢地摊开,晾凉,然后撮进簸箕里,
筛去灰土。爆熟的豌豆在筛子里乱跳,五谷的清香
味弥散,爹脸上微微笑着,有些原谅雨天的意思。
我的书包里多了一包熟豌豆,叼空儿咯嘣咯
嘣嚼。面阔口方的数学老师大怒,喝道,刘花花
呀,你再嚼豆子,给我滚到门外去。我脸皮厚,自
然是不滚的,只是闭上嘴暗暗嚼,硬是不发出声
音来。
爹养伤那段日子,偶尔也炒一些面豆子。鸡
蛋白糖加在面粉里,揉好,切成大豆般大小的粒,
撒一点清油,在大铁锅里炒熟,给我们当零食。把
土豆煮熟,捣成泥,加了调料葱花,搓丸,炸成素
丸子。他真的很神奇,只用一只手,什么都能做出
来,只是稍微粗糙一些。
那时候,也还小,只知道爹的劳碌,并不关心
爹的人生。其实他的人生对我们多么重要——直
到我们成了孤儿之后才恍然醒悟。不过,事事都迟了。小时的欢喜和长大后的喟叹,都被时光滤
得只剩下孤寂和沉稳。
可是呢,谁的光阴不是生悔的呢?生命原本
过于美好,无论遇到怎样的人生,都觉得还是有
憾。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倒也事事想开了。和日子妥
协,和往事妥协。爹给我们的,也是一场花开前的
雨。至于怎么才能开得豪奢惊艳,那是得靠自己。
那年的雨似乎格外稠,天空总是铅灰,沙漠
里的草木都排天倒海的生长,新绿老绿挤在一
起,攒成“寒山一带伤心碧”的深而苍茫。野骆驼
成群赶来,水蓬草,红柳,沙芦苇,挑拣着大吃一
番。我家一个亲戚住在沙漠深处,他来串门时,顺
手逮了一匹野骆驼,给爹说,你手疼,那块茬子地
我帮你犁地,撒点荞麦,秋天还可多收点吃粮。
野骆驼眼神清澈,楚楚可怜。不过它很生气,
不停地吼叫着,扭头甩脖子,刨蹄子,不肯吃苜蓿
草。亲戚很有些手腕,居然给野骆驼套了辕,牵到
茬子地里。它过分的恼恨,不肯踏犁口,胡乱拉着
犁铧,一拐一扭地犁地。亲戚连滚带爬使唤野骆
驼,笨拙之极。爹立在地埂上,忍不住哈哈大
笑——那是他受伤后最快乐的一次。
野骆驼犁出来的地粗疏不堪,但种荞麦也不
甚讲究精耕细作。爹给野骆驼饮完水,解开笼头
放了它。野骆驼像一支箭一样射进沙漠深处,爹
长久地看着远处,风扑打着衣襟。那些黑色的籽
粒,轻柔地覆盖在苍黄的沙土里,能够击退他内
心的某些伤痛。
只是那一块荞麦地,足以安慰他欢喜一个季
节。雨从大漠深处的草木间穿过,一波一波斜斜
赶来,像一声硕大的叮咛,轻柔降落。雨中的胡杨
叶子晚绿含黄,沙枣树销金点脆,草红花娇滴滴
的浓红,向日葵开了半牙,花瓣是一种沉稳的黄
釉色,纯净而炫耀。爹拾起枯木枝子,丢在火炉
里,看着旧红的火苗扑跃。他的茶壶烟熏火燎的,
架在柴禾上,噗噗响着。薄薄的烟带着草木清香
味儿,乱窜出来,缭绕在屋子里。茶壶口白色的热
气喷出来,茶香也跟着散布出来。爹斜着肩膀,拿
起一只粗陶的茶碗,准备喝茶……
爹去世后第二年,我暂住在山里爷爷家,跟
着叔叔种地。有一天,我七十多的老姑奶奶骑着
毛驴,毛驴背上搭了一条蓝花的褥子来接我。我
摸遍全身的衣兜,翻遍几个包包,打凑起来十来
块钱。我带着这点钱,几件换洗的衣服,跟着老姑奶奶到了县城打工。
那年一直是干旱的,庄稼地里都是晒得干橛
橛的草秆,几乎要绝收了。到了秋天,老天似乎要
把积攒了一年的雨水全部还给大地——柱子一
般的雨砸下来,未尝不像是天漏了。
我在亲戚家一间幽深的屋子里,趴在窗前看
雨。大院里已经看不到地皮,都是水。天上的水一
脚踏空,落在地上的水里,冒起来碗大的水泡,浑
黄色的。踩着雨水的一个女人仿佛被拉到一个阴
暗的,懵懂不清的时空里,被雨砸得趔趔趄趄。她
推着三轮车,卷了雨立在院子里,嘶哑地叫
卖——桃子,山里的晚桃——
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却显得格外拥挤,她
在柱子一般的雨的间隙里叫卖。一种凄寂的况味
弥散。我头上顶了一块手帕,披着旧袄子买桃。网
兜的绊子一下子解不开,她用牙咬住慢慢撕,一
点一点撕开。我们都被雨水拍得睁不开眼睛,身
子缩着,像从天空坠入凡尘。
至今记得那个水气薰熏的雨天,我独自坐在
幽暗的房间里,剥去晚桃的皮,含泪吞下。我吃掉
整整一网兜的桃子,桃核排在桌子上,细密,孤寂。
心情一如深秋的空谷,百草百木都落了层清霜。那
天,我一遍一遍固执地想父亲,也细想我的人
生——也可能大哭过一场,只不过现今记不清了。
现在的雨天,似乎比那时候短促一些,雨点
也更加疏落。每逢下雨,屋子里光线阴暗,窗外淅
淅沥沥的雨点,雪域高原的树枝子颜色渐深,脱
去青灰的黯淡,稍稍有点迷人的情致。这时候,就
想起爹,无端觉得,他还在那个遥远的沙漠边的
小村庄里,喝茶,吃烟,拉二胡。屋子里,花草挤在
罐头瓶子里兀自开放,清香浮动,茵茵有生气。
某一天,我说的是今年,看“非遗”演出。有人
唱歌,请他翻译过来:
远远儿来了一头牛,我看着是小时候养过的
牛,我把它牵到家里,每天都能挤奶。
远远儿来了一匹马,我看着是小时候骑过的
马,我把它牵到树下,仍然做我的走马。
远远儿来了一位老人,我看着是小时候熟悉的
人,但他不是我的阿爸,我不能请他到家里坐下。
像冰雹打在草窠里,接下来我的心里大雨
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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