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一倒下,家里就狼狈了,三伯的发型乱了起来,四伯也不用装模作样的去上学了,天都塌下来了,地主家还有余粮,我们家没有。
族里很快就有人上门,后来隔三差五的来,高峰期一天上来四五趟。
爷爷一直卧在床上接待,接待时会关上柴门,不允许我爸他们进去,奶奶也不行。起初奶奶还以为是族内派人来探望爷爷,后来发现不对,神秘兮兮的。
我们家的茅屋本来就破旧,下雨滴水,冬天会灌风,我爷爷他们的谈话很快漂到了我奶奶耳中。
“一定要把他弄回来……”
“可是怎么弄呢,你看我这身子。”
“不用你出面,你先写封信,家里会派人去。”
“可是钱还凑不够……”说到要用到钱时,爷爷有意压低了声音。
奶奶看到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了好一阵,似乎好像有了什么结论,族内人才走。有个老爷爷穿了一身长大卦,手里拿了支大烟斗,昂起头往外走,我奶奶赶忙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侧,轻轻说了声:“伯公您走好!”
我们家族是当地望族,家规很严。从祖屋搬出来后,家里每天考虑的都是吃饭问题,那些清规戒律倒像不存在一样。我爷爷也不讲究这些,但是家族来人则不一样。
我们家祖屋就占地20来亩,三进院落布局,中间为主厅,两边为横屋。那时靠宗族管理社会,主厅是议政厅,家族大小事宜在这里決断。横屋是功能区,供家人饮食休闲住宿。没有族内长老同意,妇女是不能进主厅的。
山里有句老话叫媳妇熬成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没有熬成婆时,妇女没有说话权,平常进出也只能两边横门走,见到族中老大,必须立于一侧让长老先行。这次因为我爷爷摔伤,家族才派人过来议事。
我奶奶隐约听出来是在谈我二伯的事,好像说要请他回来什么的。
我奶奶还在纳闷,为什么要请他回来,他不是在南洋好好的吗?我二伯出远门时跟我奶奶说,他出去是去找我大伯。
我南洋那个大伯也会做衣服,本来想家里这部衣车是要他接班的,后来有一阵下南洋热,就像我们现在挤深圳一样,我大伯跟着就出去了。兵荒马乱的,听说外面还有东洋鬼子,听说东洋鬼子杀人还不眨眼。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特别是家里有小孩出去的。
好些年没有音讯,家里正在着急,后来我大伯来信了,说他在南洋娶上心婆了。
路途实在是太远,一封信都要跑半年,我大伯在信里还跟我爷爷说,路途太远了,没回来拜谢祖宗,要我爷爷代办个仪式。
我奶奶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后来我大伯又有来信说,买了几部衣车,请了几个工人,办了个制衣厂。
我奶奶更是高兴,心里想,这也算是子承父业吧!
我大伯娶上心婆后,我奶奶菩萨念得更勤,闲下来就是阿弥托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爸问:“娘,你天天念,菩萨真能听得到吗?”
我奶奶非常认真的说:“当然听得到,观音菩萨飞天飞地,什么事她不知道?”
我爸半信半疑,有时跟着我奶奶去拜观音,便盯着菩萨看,菩萨真好看,穿着裙子,脚踩金莲,我爸心里想,这么好看的女生,真有那能耐吗?
想着儿子出息了,我二伯说要去找他大哥,我奶奶也就没放在心上,准备了些干粮,再按山里的规矩,蒸了几个鸡蛋,祝二伯顺利。
我奶奶还在想,再过些年,我先生也可以养老了,像那些大老爷一样,拿个大烟斗,穿个长大卦,在自己的田地里走啊走的。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奶奶想想就开心,想想就得意,一想起高兴事,就会想到我姑婆那句歌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我奶奶想,我家姑姑也真能耐,出口就是歌,真能耐!
事实上我爷爷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家族。
我太爷爷生三子抱一子,我曾爷爷是抱子。
太爷爷家财万贯,就缺个功名,听说有一次参加鹿鸣宴,在宴会上排座席时被安排坐到下厅,当成平生最大耻辱,回来就把心思放在小孩教育上。请私熟,办学堂,迫他们考取功名。我们祖屋左侧,我爸我四伯他们上的就是那间学堂。
众位看客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鹿鸣宴,我先科普一下。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励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考官、各乡绅名士。
清朝取得秀才功名殊不容易,那个时候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
我曾爷爷中的是八股秀才。为了这个功名,据说我太爷爷是煞费苦心。我太爷爷对我曾爷爷钟爱有加,当着全家族说,我不但生前对他好,我死后还是对他最好。
很不幸的是,我曾爷爷也死得早,比我太爷爷还早。太爷爷在主持分家的时候,把一些好的田地全分到我曾爷爷头上,这实际为我们家族后来的不团结埋下了伏笔。
太爷爷走后,那几家一合议,把田地又拢在一起重新分配。山坑田,收成不好的落到了我们这里。我爷爷这代有点像家族的二等公民。
我爸后来有句话,山里人山小水小人也小。
那些人走后,我爷爷见我奶奶进来,淡淡的说:“老二出事了。”我奶奶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我爷爷说:“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外面抓了好多人,好像是说,又闹共匪了。”
我奶奶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闹共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家老二是去找他大哥了。”
我爷爷说:“没有。”我奶奶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爷爷说:“现在还不知道,家里好像收到信了,要花点钱去保。”
我奶奶苦着脸说:“我们哪里有钱?”
我爷爷便不再吱声,转了下身子,好像还是不舒服,我奶奶关心的问:“还很疼吗?”这时,三伯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听出了点事,问:“我二哥怎么啦?”
我爷爷说:“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那天晩上,我爸又听到我爷爷奶奶小心奕奕的压低声音说事,好像不太愿意让小孩子听到。不久,便听到我奶奶在轻声抽泣。我爷爷也叹了口气。这个晚上,我爸肚子是真饿了,但是一直不敢吱声。
第二天一早,我爸要去上学了,我爷爷拿了根木扙当拐杖,好像兜里还装了些东西,跟我爸说:“走,我跟你一起去上学。”
我爸高高兴兴的跟着我爷爷走,看我爷爷走得辛苦,不时过去扶一下。他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那天,我爷爷到议事厅过了地契,把那块田正式卖给了那个穿长大卦,拿着大烟斗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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