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过四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
过四个月,我就可以离开这个足浴城了。所以,我必须再坚持四个月。
四个月后在这个足浴城就干够半年,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离开,也对得起霞带我出来的一番好意了。
02
上到高二第一学期的时候,我实在不想上学了。爸爸说,好歹混到高中毕业也行,高中毕业了,我想干什么随我,上大学也罢,打工也罢,怎么都行。
爸说的时候,苦口婆心,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如同夜空里那两颗不知名的小星,闪烁着,忽明忽暗,但最终没有落下来。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触动于爸爸眼圈里打转的眼泪。那时候,我就像一尊雕塑,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青春期的叛逆,让我万分渴望外面的世界。
这时候,霞回来了,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看望她的父母。也顺便来看看我。
霞是我初中的同学。她妈妈没有工作,爸爸下岗了,弟弟还在上小学。所以,她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具体干什么,没人知道。
03
这个满眼望去都是黄土的高原,贫瘠的连一棵小草都看不到。
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县城,也富不到哪儿去。出去打工,成了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条件。念书是很奢侈的事情---对于女孩子来说,尤其是这样。
念书的时间里,我常常沉浸在一种情绪当中,搞不清是不是少年强说愁滋味的现象。
打记事起我就知道,家的概念就是爸爸和我。没有任何第三者。
我从来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难看还是漂亮。
小学三年级,有一次老师出作文题《我的妈妈》,我没有写。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责问我为什么不写作文,我无言以答。后来有同学告诉老师说我没有妈妈,老师向我道歉的时候,我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爸爸给我关于妈妈的回答是,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调到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了。很远的地方,回来一次很不容易很不容易,爸爸笑着说。左右高高低低的摆着头,波浪鼓似的。语调抑扬顿挫,像唱歌一样。
后来,爸爸间天的买个小礼物给我,说是妈妈寄来的。
大点的时候,姑姑告诉我,其实,妈妈是和爸爸离婚了,妈妈带着哥哥,爸爸带着我。
再大点的时候,我知道在我生下来没几天的时候,妈妈就和爸爸离婚了,一走就是好多年,从来没看过我。
04
十五岁那年,家里来了个女人,不很漂亮,但是很洋气,像大城市来的人。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和爸爸说着什么,手里拿着厚厚的几沓钱。
见我回来,爸爸对她说,你和孩子说,只要孩子愿意跟着你,我一分钱都不要,你尽管带她走就是了。
爸爸说,孩子,这是你妈。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妈妈这个词汇和形象就像UFO一样科幻。
凭什么说她是我妈呢,你怎么能证明你不是随随便便拉个女人让我管她叫妈呢,我又怎么可能有妈呢。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一副极其不合作的态度。
那女人很尴尬,有点不知所措,随即把钱放在茶几上说,都是我不好,这钱留着给孩子上学用,说完就走了。
05
姑姑说,妈妈心里觉着对我歉疚,是想把我要走的。
姑姑说,别怨恨你妈妈,尽管她和你爸离婚是因为有了你。但她不是你的亲妈妈。
你爸爸也不是你的生身爸爸,你的亲生爸妈在省城。因为一些原因,就把你喂养在现在的家里。那时,你妈妈已经和你爸生了一个男孩子,所以她坚决不同意你爸爸抱养你。可你爸就是喜欢你,就是想留下你。这样,他们离婚了。
人就是这么怪,你爸好像和你前世有缘一样,都不容易啊。姑姑叹着气。
我觉着我在听一个悲情的故事,又像是天方夜谭一样的,很古老很遥远,而我却是那主人公。
我不明白平静而简单的生活怎么会因为我的出现变得这么汹涌而复杂呢。
往后的日子里,我有意无意地陷入一种情绪中,在这种情绪里,我有意无意地自卑着。
自卑使得我越来越想离开这个县城,这似乎和厌学无关,可这又导致了厌学。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精彩的,无奈的,亦或是爸爸姑姑他们说的充满了险恶与陷阱?而这言论似乎本身就充满了诱惑。
而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儿的,为了那陌生的世界。
06
我决定和霞去我不熟悉的地方了。这一刻,曾有的自卑和说不出的情绪似乎没有了,代之而来的却是自豪和满腔的勇气,就像英雄要奔赴前线一样。
带着爸爸新买给我的手机和从不曾有过的絮叨,还有他在眼圈里打转的像夜空里忽明忽暗闪烁着的两颗小星似的却最终没有掉落的泪珠,我来到了霞工作的地方。那离我所在的县城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县城。
这个叫做红柳足道的洗脚城里,霞把我引见给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技师,叮嘱她好好教我。似乎霞的人缘很好或者威望很高,女技师满口答应的时候, 脸上带着恭敬。
一个月还不到的时候,我学完了女技师所有的本领并通过了她的考核并得到了她在霞面前对我的赞扬,因为脚上的几个穴位,别人学起来,至少需要两个多月才能拿捏得准。
作为免费学习的报酬,我得在这个洗脚城里干上半年才可以离开。不管怎么说, 我出师了,可以赚钱了。
工资没有底薪,洗一双脚10块钱,多洗多得。
第一天,我只有一个顾客。因为好多客人一来就直接点名要几号技师(我们都是有编号的),没人点我。
很快的,我知道了,被客人点到的技师,老板要给她额外加钱的,点一次加10块。等于说,工作一次会有双倍的收入。一般来说,被客人点名的,应该是技术比较好手法很娴熟的。而我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至少莎、英子、秀不是这样的。
霞的手法很好,而她平时是不工作的。傻子都看得出,她和老板的关系不一般。老板家在外省,一年难得回一趟。以本地人的眼光看来,霞更像老板的一个家眷,不过年龄像他的女儿,举止像他的老婆。
霞说,我们这样的足浴女也是吃青春饭的,不是说你的技艺高就可以获得丰厚的报酬的。我明白她的意思。
07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中等个子,说话粗俗,高声大笑。给他按摩胳膊的时候,他在我脸上捏了一把说,新来的,长得还水灵,就是黑点儿,晚上化化妆,哥请你吃饭。
我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霞说,莎、英子、秀她们夜里经常和人出去吃饭。起初回来很晚,后来干脆不回来住,这样,下次会有更多的客人点她们的名。
霞说,燕儿已经有七个干爸了,燕儿每天都有好几个顾客点名,都是她不同干爸的朋友。
无论燕儿的哪个干爸来时,都会在一个豪华的单包里,燕儿给他们洗脚,做全身按摩,并且和他们上床。燕儿的收入很高,燕儿的后台很硬,因此,燕儿说话的底气很足。
那天,足浴城的生意特别好,每个包间都爆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她的两个女性朋友来,在走廊上打电话的声音很大,似乎在和人吵架。
燕儿裹了片浴巾,从走廊一侧的豪包里扑出来,疾风一样的,斥责那个女人打电话声音太吵。打电话的女人情绪也很糟糕,俩人就吵了起来,那女人打了燕儿一耳光,燕儿哭着进包间,里面的男人出来,对着那女人也是一耳光。
几分钟后,燕儿和她的干爸被公安局以卖淫嫖娼罪关了起来,足浴城被停业整顿。那天傍晚,从省城回来的老板交了三千元的罚款,才得以重新开门。
08
我的顾客慢慢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是冲着我的手艺来的。而我也会在他们对我动手动脚时灵巧地避过他们的猥亵,会在他们说黄段子的时候跟着哈哈大笑。
其实,我已经厌恶极了这个地方,干满半年我就会离开这儿。省城的父母已经在北京为我联系了一所大学,爸爸说,学费早已准备好了,只等着我去上学。
秀连着两天没来上班了。第二天晚上,有人说,秀死在了县妇幼医院里,是死于宫外孕。又有人说,秀去医院前的晚上还和两个男人在床上浪荡。
霞说,秀刚过19岁的生日。
我突然觉着非常想家,想爸爸,想和爸爸离了婚的妈妈,想我的未曾谋面的亲爸爸亲妈妈,我突然觉着很感谢他们,感谢爸爸为了我不惜和妈妈离婚,感谢妈妈在离婚多年后还想着要回我,感谢亲爸爸亲妈妈没有把我给那个黄土高原上的穷苦的农村人家而是给了县城。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命运。而每个人对各自不同命运的正确把握,似乎又是一门简单又高深的学问。
不管怎么说,再过四个月,我就可以离开这个足浴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