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模拟试卷上有子由所为《墨竹赋》,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
题目是:这段包含了深刻的道理,请从两个角度加以评析。
如果对这两个故事很熟悉的话,回答起来应该是不难的。无外乎从内容和表达两方面入手而已:内容上再次点题,总结与可画竹经验;表达上以庖丁解牛、轮扁斫轮做类比,说明艺术之道相通的道理。但是,上海的学生没有学过“庖丁解牛”,遑论“轮扁斫轮”?所以,我要费好大劲,先把这两个故事一一讲给他们听。虽然学生仍以一贯的漠然淡然之态度对待语文,可我自己却忽然起了疑问:到底,“养生者”“取”之于“庖丁解牛”者何?“读书者”“与”之“轮扁斫轮”者何?
于是重新看书,探究。
一、“庖丁解牛”收在《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原文如下: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若要理解庄子是怎样借解牛来比喻“保养生命之道”,须按步骤走:
首先,要读懂庖丁解牛的三个阶段的特点:(1)庖丁初解牛时,不熟牛的生理结构,眼中看到的,是庞然大物的牛,感到无从下手。(2)三年后庖丁对牛的生理结构了如指掌,对牛体各个部位的特点也都一清二楚,解牛时,面对的已不是整头牛了。(3)十九年后,庖丁掌握了养生的道理,解牛时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从容刀而无须要感官接触。
其次,还要读懂庄子借族庖、良庖和庖丁比喻的三种人:(1)族庖,比喻做事固执蛮干的,他们的精神容易受到损害。(2)良庖,比喻较会处事的人,但因执着于解决问题,不识变通,他们的精神也会受到损害。(3)庖丁,比喻能够“缘督以为经”的人,他们懂得顺应自然之道,他们的精神不会受到损害。
接下来,庄子借“庖丁解牛”的寓言说明的“养生之道”才能迎刃而解了:
(1)他以“刀”喻“生命”,“刀刃”喻“自然本性”;牛身筋骨错杂处喻世上纷繁的事物。庖丁解牛能“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游刃于骨节的空隙,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比喻人如能顺应自然,无论事物如何纷繁,也可应付裕如,那么便本性无伤,天年尽享了。
(2)而文惠君听到庖丁说解牛时只要寻找关节的空隙,不可乱砍乱割,他便领悟到做事或治国都一样,只要找出关键性的地方,顺乎自然的天理去做,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这篇寓言故事实际上阐明了庄子的思想。庄子认为人类社会充满错综复杂的矛盾,人们只有像庖丁解牛那样避开矛盾,“以无厚入有间”,才能保身、全生、养亲、尽年,这是一种消极的人生哲学。但作为独立的寓言故事,启示却是普遍的,放之四海而皆准: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客观规律,只要反复实践,不断积累经验,就能像庖丁一样,认识和掌握事物的规律,做到“游刃有余”。
二、“轮扁斫轮”收在《庄子外篇·天道十三》,原文如下:“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其实,庄子是举“轮扁斫轮”的例子,来印证他的观点:世间所贵重的是书本与语言,而没有去贵重所应贵重的其涵意。轮扁是斫轮的高手,深知斫轮奥妙,但语言不能表达,不能传于儿子。显然,这种喻之于心、得之于手、体现着斫轮奥妙的不徐不疾的方法是个根本。不能掌握这一既能体现奥妙而又能付诸实践的方法,一切就是空的。
可是,再扩展来探究一番的话,这则寓言,它其实也在尝试着探问:我们通过语言文字,能不能把握前人的精神?勿庸置疑,其回答是否定的。所以,桓公和轮扁对话的要旨在于,无论斫轮子的技术,还是治国的技术,都不是能够通过书的字面而得来的,而是通过手或身体得来的。因为在脑里的知识,以语言的形式化为书,念其书时,知识从书移向脑筋,这被认为是知识传达以及获得的一般途径。然而,庄子通过这则寓言主张,知识并不是从脑筋到书、再从书到脑筋的,而是事与身相应时生出来的。如果失去身体的话,知识就随之消灭。例如为了易于理解骑脚踏车,骑脚踏车的知识是必要的。但是,会骑脚踏车的人写了一本《骑脚踏车之法》,学习骑脚踏车的人是不是只要念它就可以了呢?毫无疑问,这样一本书将是有相当帮助的,但却远远不够。实际上,如果想要学会骑脚踏车,就应该亲身去练习。脚踏车与自身的体能相应时,才能骑得恰当。读了“游泳之法”的教科书,并不能游泳。正是因此,轮扁不可把自身的技术传给儿子,它无法用语言所表现的,正是这一身体的知识。
由此,我又联想到了我们的语文教学。讲授文言文时,往往我们教师的讲多于学生的练。是的,圣人之言尚且是圣人的糟粕,那我们习惯于对学生大讲特讲时,有没有想到“轮扁斫轮”?(可是,反过来,当你面对的是一群根本不想练的孩子,你讲也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