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微
母亲退休后整日待在厨房,为全家人张罗着一日三餐,没有怨言。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头一热,便撬动了记忆。我想起了外公,记忆中他也总是弓着背,流着汗,坐在灶台边支撑着一个家。
外公不识字,解放前替有钱的主户做长工。解放后,因为没有文化,只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起早贪黑地拉着板车,给使用煤球炉的人家运送蜂窝煤。在这座城市里吆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常年弓背弯腰,驼得像只大龙虾。外公不善言辞,我印象中几乎没见他和子女交谈过,只知道埋头干活,再苦再累都不吭一声。他就这样默默地将勤奋的品质不动声色地传承给了后代。
小时候,逢到节假日,母亲会领着我和妹妹去看望外公外婆。外公家的旧址位于三孝口的永红路,是几间很普通的灰砖瓦房。为了通风,厨房建在堂屋的最前面,进门就是。构造很简易,唯一显眼的就是土砖和黄泥巴砌起来的土灶,表层涂刷了薄薄的白石灰,因成年累月油污的熏染,已辨别不出白色,灰头土脸地卧在屋宅一角,一根烟囱直通屋顶。土灶是那个年代穷人家常用的燃具,灶面是方形的,灶口是圆形的,常年支着一只大铁锅,非常大,大得足以能把我三岁的妹妹放进去洗澡。灶台的正下方留着一个正方形的口,称作灶膛,是专门用来烧柴禾的。用土灶木柴烧出来的饭菜格外香甜,尤其是喝上一碗用米汤煮成的锅巴粥更是回味无穷。外公便是这土灶的唯一主人。
母亲兄弟姊妹九个,陆陆续续成了家立了业。但每当做饭的时候,外公却不让任何一个孩子靠近灶台,不要他们搭手。从外面干活回来,他总是麻利地拾掇好板车,直奔厨房,系上围裙,端只小木凳,来到灶台前,点上一把柴禾,用火钳塞进灶膛,然后起身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上几瓢水,将淘净的大米倒入锅中,熟练地拨弄着灶膛里的火苗,那通红的柴火将他暗黑的脸庞照得满面红光,偶尔从灶膛里喷出的热浪也会熏得外公抹眼泪。有时,我会带着妹妹悄悄地站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看见他被汗水淋湿了背,那个八岁的姐姐还不懂得替外公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外公会笑着摆摆手,让我们离远些,再远些,唯恐迸出的火星烫着姐妹俩。
用不了多久,喷喷香的饭菜就摆上了桌,全家老少十几口人围坐在圆桌旁,吃得津津有味,对外公的手艺赞不绝口。而他只是低着头端着大海碗,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憨憨地笑着,一个劲地催促着儿孙们加饭添菜。这就是老人家眼中的幸福吧。人的记忆真得不可思议,几十年前尝过的味道,只要在舌尖上留存就再也忘不掉。土灶煮的锅巴粥,土灶煨的骨头汤,土灶炖的白萝卜,土灶炒的西红柿......外公在宽大厚实的灶台边,将清苦的日子烹饪得有滋有味,或许他的愿望就是希望全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便知足了。
随着社会的发展,土灶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那个坐在灶旁添柴烧火,承载养家糊口重任的佝偻老人,我也再见不到了。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无意中透露出她的命是被外公救回来的。因为外婆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重男轻女),差点将母亲溺毙在吊水桶,是外公及时把她捞了上来,才得已让她的生命延续。自此,在我幼小的心灵就对外婆心生一丝隔阂,这种微妙的间隙至今不曾愈合。而对外公,虽然因为学业的关系,也未能做到常走动勤拜望,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亲近。我想得很简单,如果外公没有那个举动,便没有了母亲,也就没有我了,母亲是女孩,我也是女孩。
然而这份亲近在一九XX年戛然而止,年迈的外公因超负荷从事强力劳动,竟然在劳作休息之余突发脑梗,撒手人寰。那一年,我十七岁。起初,我不相信这是事实,直到母亲将带有孝字的黑袖章,紧紧地箍住了我的胳膊,我才知道这一次,外公真得与我永远隔绝了。因为种种原因,我未能去看望老人家最后一眼,未能送老人家最后一程。那个年龄的我根本无从体会,有些遗憾是要跟着人一辈子的,一旦触碰便会痛心。坦白地说,外公这一生承受的苦难比享受的福气多得多,他还没来得及过上一天轻松的日子就与世长辞了。母亲在后来的日子里常红着眼圈提到:“老爹劳碌了一辈子,闭眼的时候没啥痛苦,这也算是一种福报吧。”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前些年,父亲母亲到了清明都会转乘几次公交,去几十公里以外的小蜀山给外公外婆扫墓。如今他们年事已高,体力不支,便把祭拜的仪式搬入了家中。清明那天,母亲会早早地将外公外婆的牌位供在家中的正厅,摆好香炉,点上高香,禁闭双眼,双手合十,虔诚地祭拜。
今年的清明前夕,我也早早地备好了沉香,准备跪拜外公外婆。这不是迷信,只是在做心之所安之事。这样,或许能让思念得到一些慰藉。而今天我用粗浅的文字来祭奠,是因为到了这把岁数,才开始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对有些猝不及防的变故只剩下扼腕喟叹。外公已经驾鹤西去二十多年,我想如果儿孙能将留在他身上质朴、善良、勤劳的品质延续,他便能含笑九泉了吧。
2017.3.30 完稿于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