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前两天,天气晴朗。住在敬老院里的梁思发老子肩把镰铲出门,提个塑料袋,里面是准备好的东西。走到大门口又停下来清点一遍,怕有遗漏。一套香烛、鸡鱼肉三牲、两刀裁好了的表芯纸、几张洒了鸡血的花纸、一沓票面不等的冥钱、一瓶酒、三个酒盅、一封爆竹,再摸摸口袋,打火机带了。
今年去扫墓,四、五里山路走得梁老子上气不接下气。路上还歇了两肩。梁老子好容易把气喘匀,叹息自语,唉,真没得用了,明年怕是走不动了。好得爷娘(父母)和老婆的墓在一起,要不然扫个墓都成了难事。旧年捡老婆的地一起修了墓,墓碑前的杂草也不算多。梁老子边铲边对着三棺墓讲话。讲着讲着眼泪就流出来了。蹲在老婆的墓前反复念叨,活着也蛮苦,你也孤单吧。耐烦等下子,我会来陪你。
摆三牲,倒满酒,插上香,点燃烛,挂好花纸。梁老子嘴没停,娘啊!你都过了几十年,你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在梦里还跟我讲了蛮多话。爷老子(父亲),我已经晓得你不是我的亲爷,但是你把我从小养大,没嫌弃过我,我只认你是爷,就算亲爷再富贵我都不会认。现在他也死了,我纸都不跟他烧。
倒了三次酒,开始烧纸。梁老子忽然想起什么,在地门堂边另外烧起纸来。面朝远方,仿佛要穿越眼前的重峦叠嶂,口里说道:“妹子(女儿)啊!你也走得太早了,嫁又嫁那么远,你的崽女会给你烧纸吧,怕你们那里没这个习惯,我跟你烧点子。你也会想死了的他们几个和我这个活着的孤老头子么?我头世造了恶,白发人送黑发人。
蹲着的梁老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地上,当冥钱纸灰如青烟般飘飞时,梁老子点响了爆竹。
吃中饭的时候,敬老院的郭院长问:“怎么没见梁老子?”
住在梁老子隔壁房间的沈阿婆应道:“去娘爷地上烧纸了。东西带得蛮齐,我都看到了。”
郭院长紧张起来,放下碗筷就往外走,叫上几个住在近边的年轻人,说:“梁老子怕是出事了。”
梁老子还在爷娘墓前,人倒在那里。郭院长过去扶起来,人还有气。大家七手八脚抬下山。进到敬老院,沈阿婆就哭了起来。郭院长蛮冷静,已经叫人打电话喊医生,自己守在梁老子身边。梁老子转醒过来,看着郭院长说:“累到你啦,喊医生也没用。感谢你多年照顾,你是个好人啊!像我们这样的孤老头子,死了也没后人下跪嗑头也没人会帮做夜把子场面。不过怪不得你,是自己的命不好。”医生来了,打了针,梁老子又平稳了些。
第二天,郭院长煮了点稀饭,沈阿婆主动帮喂给梁老子吃。太阳出来了,梁老子说身上冷,晒太阳好。郭院长和沈阿婆扶他出到门前靠墙坐在常坐的地方。沈阿婆赶紧端碗热茶过来,梁老子勾着头,没喝。梁老子的头越勾越下,沈阿婆没有扶住,栽了下去。就再没有起来了。沈阿婆哭得厉害,很自责,说扶得起,可能就还不会死。其实,沈阿婆和梁老子是老庚。
郭院长叫来邱村长,商量梁老子的后事。说到梁老子遗憾的心事,村长说:“梁老子活着的时候蛮要人情,住在敬老院里,村上的大凡好事他都会去,礼都不得少。大家就算还他一个人情也应该。”郭院长说:“我跟梁老子认得几十年,对他知根知底。我也想帮他了个心愿。只是要像村上有崽有女人家一样搞起场面来,钱不够。”“尽量节俭,钱的事,我来想办法。郭院长,梁老子没有亲人来主办丧事,几个家门也立不得事,一个妹子远嫁又早死了,外孙几年都没来过,联都联系不到,算了,就我们来办。你当总务,我当提调。村上凑一套办事的人马没问题。”
郭院长清理梁老子的遗物,现金加存折,通共只有千把块钱。郭院长和邱村长每人先垫500元钱开始办事。场地敬老院现成的。邱村长一通电话,就来了不少人。
郭院长介绍情况:“梁老子真会选日子,死在清明节,好让大家年年记得他梁老子这个人。棺材、寿衣他自己早有准备。相识一场,我帮他装着好了。虽然政府提倡火葬,在山里,土葬还不太蛮要紧。就是请和尚、道士,敬老院不好出面。”
邱村长点了点头,说:“村上好像也不能出面请。”
一个叫梁松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接话,“梁老子照辈份,我要叫叔公,没出“五服”。我算家门,有些事我可以出面。大家都有心帮忙,我更要尽心。”
邱村长又发指令:“帮梁老子办丧事,不是敬老院也不是村上要办的,大家觉得梁老子人不错,就来帮个忙。我还要说一句,各组组长回去通知一下,尽量都通知到。礼不在多少,心意要到。丑话讲在前头,襄帮一律不发烟不发钱,做义务工。上了襄帮壁单的人才管饭,不能像平常一样人死饭甑开,拖儿带女都来吃。库房下出菜单,每餐都要节省。梁老子住在敬老院七、八年,人又有病,没留下钱来让大家吃。除我点了名的,其他人襄帮自愿,不勉强。”
请来和尚、道士,灵堂张挂起来。鼓乐齐鸣,人越来越多,敬老院热闹起来。来的人都自觉不送踏花被之类,只送现金和香烛表芯爆竹。库房里写簿的很忙,全村各家差不多都来了,三十、四十、五十的占多数,村干部和一些家境好的都平着邱村长、郭院长每家一百。跟以往送礼相比,好像大家都愿意就高不就低。大家明知这本记礼簿记下的人情不再像拉锯一样有人还,丧事办完就烧给梁老子,但都相信梁老子会知道这份厚礼隆情。
邱村长进到库房看礼簿,对郭院长说:“将河水煮河鱼,做两天两夜,估计费用差不多。怎么梁松也送一百块?他不是多病长年吃药么?算是村里的困难户。还有沈阿婆怎么会一个人送两百块?平时都是省死省命的人。”
郭院长作解释,“梁松说头上共个姓,算起来就他家跟梁老子更亲,记得小时候梁老子帮他缴过一个学期的学费,只有这个机会来添情。沈阿婆硬说自己关系特别,就是想多送点钱把丧事办像一点。我劝都劝不住。”
旁边有人插话,“是不是他们搞了黄昏恋哦?是不是睡在一起?沈阿婆还蛮痴情。”
“不要打乱哇,莫冤枉两个固执的老头老妈子。如果睡在一起,就只要扯张结婚证。沈阿婆连两百块钱都省了。”
这时匆匆忙忙进来一个年轻人。村长问:“石根子,你不是在县城的厂子做事么?怎么也赶回来了?”
“村长,我刚接到家里的电话,请假回来的。我父母送了礼,我自己还要送一个。不瞒大家,我不能欠梁老子的情。莫怪我不恭,叫惯了梁老子。我送一百块,另外还有五十块。这五十块钱是旧年临时向梁老子借的,不记得还了。听到他过世,不来还这钱,一辈子心里都不安。”
大家看着向来不怎么起眼的刘石根,忽然都生出敬意。村长主动握着年轻人的手说:“做人就要这样。”
灵堂里坐着沈阿婆和梁松两个人。梁松虽然没有披麻戴孝,但作为晚辈按照程序要求行礼,态度严肃认真。郭院长有空到棺材边坐坐,梁老子跟他一向投缘,几十年的交情,平时无话不谈。沈阿婆问郭院长说:“能不能为梁老子戴个孝?反正他老婆早死了,我来做他的亲人。以前就是邻居,跟他老婆蛮熟,这几年又住在隔壁,就差没结婚睡在一起。我就是想为他尽点心。”郭院长当然理解沈阿婆。几年前,沈阿婆病了一次重的,床都下不得。梁老子没少帮忙。听过沈阿婆说如果梁老子不嫌弃,她愿意嫁给他。梁老子十分固执,只有一句话,这辈子不想讨第二个老婆。看着沈阿婆认真的样子,郭院长只好说:“没有名份,戴孝就不好。梁老子也不一定愿意。你像兄弟姊妹一样在棺材边坐下子不要紧。”沈阿婆没坚持,又伏在棺材上哭起来。
郭院长担心晚上会冷清没人守夜,邱村长说自有安排。上半夜沈阿婆和几个敬老院里的老人坐在灵堂里,就像往常一样聊天。跟活的聊也跟棺材里的梁老子聊,一个个都蛮有精神。下半夜,梁松几个守着。旁边一张八仙桌围着七八个后生打扑克,一个通宵。
第二天中午的正斋饭人最多,计划十五桌,临时增加了两桌。有的坐的坐站的站一桌不止十人。每桌八个菜,酒是散装谷酒,烟是白沙。大家吃得热火朝天。都以上了襄帮壁单为荣,好像让全村人都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酒也放量吃,每碗菜都一扫光。
梁老子的丧事,来襄帮的人多,甚至比往常其他人家办丧事还热闹。大家严格遵照村长说的,襄帮做义务,平餐子没人厚着脸皮蹭饭吃。有任务在身的就连牌都不敢去打,还真怕别人说偷闲躲懒不诚心。辜负了村长的信任不说,又如何对得起死者梁老子?
诸事顺利,大家一起发送梁老子还山,葬在几位亲人的身旁。梁老子也算风风光光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丧事已毕,大家发现敬老院门前贴了一张告示。内容是办理梁老子丧事的经费收支说明。最后节余1280元,明确由敬老院郭院长代管,用于“烧七”以及以后每年清明扫墓之用。落款邱时仁、郭维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