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个想法,所谓“任性”其实是一个很宽广也很有深度的词。它既可以体现在三五岁顽童的哭闹和撒泼中,吵吵闹闹,摔摔打打。也能够浸润进太白的酒碗,游走于东坡的笔端,玩闹似的把五花宝马、千金貂裘忽尔就卖了,看见月色悠悠,又那么神经质般的突然决定要找哥们儿出来遛弯儿唠嗑儿。它是天真的、无知的、又那么胡搅蛮缠的,却也是率性的、洒脱的、那么超然物外的。
我觉得任性也是一种逐级递进的修炼,从“看山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的修炼。有的人在第一层,他的任性是自我的、蛮横的、不考虑他人感受的,这样的任性如果没有在孩童时候被人修剪、雕琢,那是很有可能误人一生的。
再高一层次的人他们开始“看山不是山”了,他们把任性巧妙的收了起来,或者严格的看管了起来。他们学会了做厌烦却该做的事情,和不喜欢的人聊天,戴上和气的面具,扮演着人畜无害的角色。在任何时代里,这样的收敛都是必备的能力,因为我们毕竟是社会性的生物,是要分工合作才能够繁衍文明的。当一个人慢慢开始学着给自己修剪枝杈、打磨棱角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说那是一种令人欣喜的、使人成熟的进步。
一个人从任性到不任性,就好比从茹毛饮血到衣冠楚楚一般,这绝对是一项文明的演进,而且就这么衣冠楚楚的一直活着也未为不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难道说的不是这种人吗?从心所欲不逾矩,难道说的不是这种精神吗?无论是儒者的褒衣博带,还是僧侣的了却凡尘,这都是大德者才能修得的至高境界。但是它太高冷了,太严肃了,太正经了,于是就太无法让人亲近了。当我们在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满座俨然中,突然看到一个如玉山之将崩的醉汉,一个扪虱瘙痒的散人,或者一个木桶里蓬头垢面的乞丐,一个酒肉穿肠的和尚,我们又不得不击节赞叹,好一个醉汉!好一个散人!好一个乞丐!好一个大和尚!
规矩是正人君子的修身之器,但世上少有真正的君子,多的是附庸风雅的庸人,他们也沐猴而冠的学起人样来,慨当以慷、惺惺作态,就不由得不使人厌烦。于是我们又开始呼唤那种“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批判,这种对虚伪的批判便正是“看山还是山”的任性了。这是一种更高级的任性,富有升华意义的任性,这就像后现代主义艺术的胶带粘香蕉一样,是对传统艺术的彻底颠覆和解构。它不是站在平地上苍白的呼喊,而是像丹霞天然劈佛烧火一般,是苦集之后的灭道。
我们不能说第三重任性的境界就一定高于第二重,就像我们说苏轼和程颢都是顶级的学者,庄子和孔子也都是伟大的思想家,但是就个人的修行而言,那种先树立再打破,似乎更符合修行渐进的道路。懂这世间的法则是我的道行,任由自我的性格是我的选择,高级的任性就是这样:懂得分寸,回归自我,既不逾越边界,也不迁就讨好,尊重而自尊,使人可爱,可以谈笑、可以怒骂、可以放任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