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半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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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菲的一只手

夏雨菲翻了个身,刺目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眼皮唤醒了她,她微微睁开双眼,看见大玻璃窗外天空碧蓝澄澈,淡淡的几抹白云随意飘浮,像从棉花糖机里飞出去的松软的糖丝,带着浓浓腻腻的黏。

她又翻了个身,让后背对着窗户。太阳的热气和空调的冷气交替袭来,一阵热一阵凉。淡黄色墙面反射的光线让她再无法入睡,她扭头看了眼挂钟,七点二十分,也该起床了。

夏雨菲打开卧室门,热浪瞬间包裹住她的全身。阳台门大敞着,太阳肆无忌惮地侵入室内,她就像进入了一个大得无边无际的蒸笼,蒸腾着她的汗从身上的每个毛孔里往外冒。睡裙很快湿透了,贴在前心后背上。

夏雨菲拿出一条干净的睡裙,进到卫生间冲凉。

淋浴头里出来的水被灼热的空气烤得热乎乎的,根本不用加热,南方的夏天离不开空调,电费每天蹭蹭往上涨,可是不用烧水冲凉,倒节省了煤气。

夏雨菲尽情地冲洗了一会儿,让流水带走了身体里的燥热,出来换上干燥的衣服,感觉浑身都清爽舒服了,连大脑都清醒了许多。

可不一会儿,夏雨菲摔断了骨头打着厚厚石膏的右臂热得她又烦躁起来。

刚开始骨折的半个多月时间,手、手腕的疼痛使得她根本感觉不到石膏捂住手臂的闷热。随着痛感减轻,闷热不透气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有时使她实在难以忍受。

骨折已四周多,为了使手臂舒服一些,夏雨菲前几天自己把石膏外面医院缠的纱布条换成了自己家里带弹性的绷带。这时她拉长绷带,将缠在虎口处的拉到大拇指外面,又把裹住手掌的绷带往下拉了拉,露出整个手来,左手撩起洗手池里的清水浇到右手上面。

右手掌心浮起一小块白皮,她勾起左手小拇指去抠,轻轻一下就掉下一层白屑,越抠越多,越抠越多,整个手掌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皮屑和污垢。

抠着抠着,她脑中浮现出另外两双脏手:一双又黑又瘦老态龙钟、指甲四周塞满黑泥,指肚上布满白色的裂口;一双骨节凸出、指头蜷缩僵硬不能动弹,呈半握拳状。

老太太的一双手

几年前的十二月份,住在大姑姐家的婆婆不慎摔断了腿,只能卧床休养。没有照顾过病人的姐姐这下可抓了瞎。她自己身体不好,瘦弱单薄,面对和她身高体重差不多的老太太,搬不动抱不起,不知如何下手,只能向她的弟弟们求救。

丈夫端木梁兄弟三个商量之后,派帮忙夏雨菲照顾过母亲的二嫂回到老家,将老人接了回来。

结果不到一个月二嫂也叫苦连天,眼见快九十岁的老太太不肯吃饭,身体迅速衰弱下去,整日呻吟不断,而且头脑也越来越糊涂,动不动出口骂人。医生说老人年纪太大器官老化,再加上卧床不能活动,身体衰退会越来越快,生命已进入倒计时。

二嫂一个人在家陪着老太太,既害怕又惶恐,更不知该如何照顾。

二嫂之前在夏雨菲夫妻俩的工厂打扫卫生,虽然休息时常去她家帮忙做家务,并搭手照顾夏雨菲偏瘫、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但她自己没有并单独照顾过老人,所以遇到具体的事情不知该如何应付。

端木梁思来想去,只有夏雨菲可以承担起照顾老太太的重任。因为他们家的所有子女中,唯独夏雨菲有照顾老人和病人的经验及医学知识,全家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端木梁是家里的老疙瘩,母亲近五十岁时才生了他。他很早离家出外上学,之后又因为工作忙碌,回家的次数有限,除了寄点钱之外,没有像哥姐那样在身边侍奉过母亲。眼看年迈的老人已走到人生尽头,这最后的一段时间,无论如何应该尽尽孝心。

端木梁和夏雨菲的儿子小石头二岁多时老太太来帮他们带过一年。起初老人由于各方面不习惯,又喜欢唠里唠叨,婆媳俩搞得不太愉快。有几次拌嘴之后老太太把自己关在房内悄悄抹泪,但到端木梁快下班时,她会开门出来洗干净脸,收拾清爽自己,在端木梁面前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该干的活继续干,从不在儿子面前说三道四,更不提婆媳矛盾,这让夏雨菲心生感激,又觉惭愧。

相处日久,夏雨菲发觉婆婆的唠叨是习惯使然,她不善于隐藏心中的想法,想到什么、看到什么便顺嘴溜出来,其实并无恶意。夏雨菲也就不往心里去了,随便婆婆说个不停,自己不想听就走开去,要是觉得婆婆说得有趣,还学着她的口气和她开个玩笑。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婆媳越处越好,夏雨菲给婆婆做了好多新衣服,将她带来的款式老旧的都给淘汰下来。尽管婆婆不习惯也不喜欢城市流行的新款,但她为了媳妇的一片孝心还是穿上了。而且婆婆总是在儿子面前称赞儿媳。

冬天到了,婆婆住不惯暖气房,不断上火牙疼流鼻血,端木梁只好将她送回老家。家里少了婆婆的身影,夏雨菲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

得知婆婆现在这种情况,夏雨菲的心也被吊了起来。她告诉了父母,尚能自理的父亲说:“你放心去照顾你婆婆吧,你妈这里有我呢。”

母亲说:“老太太把端木供到研究生毕业不容易,又帮你们带过孩子,这么大年纪活不了几天了,你们是该好好孝敬孝敬。”

夏雨菲给家里备足了牛奶鸡蛋和一次性尿布、纸尿裤,将父母托付给端木梁和保姆,赶往丈夫的老家。

二嫂早早带着小孙女悦悦等候在村口,胖乎乎圆嘟嘟的小女孩是个自来熟,冲过来就帮夏雨菲拉行李箱。

“哎呀,你来了我心里可就踏实了,这些天把我熬煎的呀,不知道咋办呢,晚上都不敢睡觉,一会儿听不见她声唤,就赶紧跑去摸摸她还有气没。”二嫂接过夏雨菲手里的包,边走边说。

婆婆的房间堆满杂物,双人床一半被婆婆乱七八糟的衣服占满。老人侧躺着,花白凌乱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她瘦了很多,黑黑的脸颊只有巴掌大,凸显的颧骨塌陷下去的地方更加黑魆魆的,好像好久没有洗过脸,积满了尘垢。满脸雕刻似的皱纹,线条又深又硬,充满了岁月的沧桑。

老太太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耷拉在脸前的一缕白发被鼻孔呼出的气体吹得起起伏伏。夏雨菲轻轻将头发拨到老人脑后,见她没有反应,就带上口罩手套,与二嫂轻手轻脚收拾房间。物品归位,扫地擦地,又洒了几滴六神花露水。房间变得整洁干净,飘散着清香。

收拾完,老太太也醒了,看见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灰黄浑浊的眼睛盯着夏雨菲直看。

夏雨菲走过去给老太太翻了身,揉捏老人的胳膊问道:“妈,认得出来我吗?”

老太太缓缓摇摇头,眼神茫然,慢悠悠地说:“不认识,你是谁呀?”

“我是你三儿的媳妇,小石头的妈妈呀!”

老太太眼神迷茫,也许她昏沉的大脑里,已经忘了年少离家上学的老三儿子和不常见面的孙子,更想不起这个儿媳妇了。

夏雨菲给老人换了干净的纸尿布,提着换下来散发着尿骚味尿布的一角,递给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干活的小悦悦,让她去丢掉。悦悦伸出两根圆滚滚的手指头掐住尿布边缘,另外一只手捏着鼻子朝门外跑了出去。

夏雨菲洗干净手,给老太太喂了一些水。

二嫂看着夏雨菲手脚麻利有条不紊地忙活,说到:“菲菲,咱俩分个工,你只负责照顾妈,其它事情都是我的,行不?”

“中!”夏雨菲笑着答应。

夏雨菲让二嫂烧好热水,手伸进被子里给老太太全身上下擦洗了两遍,里里外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老太太显出疲态,喊了起来:“不弄了!不弄了!”,声音微弱得都传不出房间。

夏雨菲再也不敢动她,将老太太放平躺好,去厨房给她做饭。夏雨菲用一盒牛奶、一个鸡蛋蒸了一碗蛋羹,倒上几滴香油,小半勺生抽,洒一点儿盐和香葱末,顿时香味四溢。平时食欲不好不想吃饭的老太太,都不由自主地抽动鼻子,踅摸起香味的源头。

婆婆一下子胃口大开,蛋羹吃下去三分之二。二嫂说她把老太太接回家来后,第一次吃了这么多东西。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夏雨菲把婆婆推到院子里晒太阳。瘦小的婆婆份量比夏雨菲母亲要轻几十斤,不费力气就给老太太来了个公主抱,妥妥地放在轮椅上。明亮的太阳照耀之下很暖和,一扫冬天的阴冷,像是提前到了和煦的春天。

婆婆的肉身即将去到潮湿阴暗的地下,将永远与太阳和光明隔绝开来,再也看不到每天的日升日落。夏雨菲希望在她生命仅存的日子里,尽量多沐浴在阳光之下,让她记住光明,向往光明,在最后的时刻不要忘记往有亮的地方走,使灵魂升到快乐的世界中去。

婆婆的头发长得几乎垂到肩膀上,杂乱的白发被太阳蒸腾出一股馊味。夏雨菲把轮椅后背放下来,让婆婆平躺在椅背上,拿一条柔软的毛巾折了几折盖住老太太眼睛,用温水给老太太洗干净头发。洗完后椅背立起来,二嫂拿出一套理发工具给剪成了齐耳短发。老太太一下子有了一些精神气,脸也不显得那么黑了。

太阳刺了老太太的眼,她慢悠悠地抬起手放到额头上遮挡。

这是一双夏雨菲从没见过的手,她不由得瞪大眼睛细看:手掌很小但是很厚实,青色的血管如蚯蚓般弯弯曲曲爬满手背,伸开的手指如枯树枝般细长干瘦骨节凸出,又黑又脏,指肚裂开一道道白色的口子。每根手指的指甲都如雀爪般长得顺着指头弯过去盖住了指尖,指甲缝里塞满黑色的污垢。

夏雨菲拿出挎包里随身带着的指甲剪,可是经过漫长岁月磨砺的指甲如羊角般又厚又硬,微黄鼓起一道道棱,根本塞不进指甲剪狭窄的缝隙里。

夏雨菲倒了盆热水,将这双沧桑的手泡进去。不一会儿,皮肤表面浮起一层灰色,夏雨菲轻轻一搓,一层污垢脱离了皮肤融化在水中。水越来越浑,后来变成了灰白色的浑浊体,像是撒进了石膏粉。

二嫂见状又端来一盆干净的热水,夏雨菲又给搓下来一层面条一样的污垢,第三盆水才算清亮了。

婆婆洗干净的手指肚上没有了白色的裂口,原来那是厚厚污垢的裂痕,并不是皮肤上裂开的口子。

老人的指甲在热水里泡软了,夏雨菲用剪刀逐个给剪短修光,剪刀尖将指甲缝清理干净,又把手清洗了一遍,抹上润滑的手霜。

夏雨菲端详着洗干净的这双修长的手,又伸出自己的手和婆婆的手放在一起,对二嫂说:“你看妈的手型长得多好,要是换给我,可以去学弹钢琴了。”

婆婆张开没有几颗牙的嘴,手指竟然像弹琴那样交替点了几下。

夏雨菲问二嫂:“你咋也不给洗洗手剪剪指甲呀?”

二嫂说:“她不让我动,凶得很!”

可婆婆倒是很听夏雨菲的话,对她很配合。

离春节还有一个半月,家里的保姆要提前一周回老家。她家里四口人分布在四个地方打工,只有过年才能聚到一起,所以不能耽误人家全家难得的一年一次的团聚。

夏雨菲把情况告诉了二嫂,提前订了回程的机票。

夏雨菲来的前半个月婆婆大部分时间还处于清醒状态,中间有两次被煮鸡蛋和奶糖卡到气管里差点背过气去。万幸的是刚好两次夏雨菲都正好在旁边,赶快把老太太翻成后背朝天,使劲把走错位置的异物给拍了出来。

后半个月她睡觉时间越来越长,头脑也越来越糊涂,而且越来越抗拒吃饭,夏雨菲只好给她喂牛奶、喂果汁,勉强维持她虚弱的生命。最后老人干脆陷入了昏睡之中,除了呼吸一动不动。

到了夏雨菲走的那天,婆婆已经是昏睡的第四天,在各地工作、上学的儿孙们全都赶了回来,夏雨菲的儿子一放假就直接从学校赶过来,帮助夏雨菲照顾老人。

那天早晨夏雨菲带着儿子去和老人告别,老太太气喘如牛,出的多进的少,半睁的眼睛里眼球发白,像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膜。

老太太对夏雨菲母子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夏雨菲心里明白,她现在的生命已经不能以小时来计算,是以分钟计了。

按说夏雨菲母子不应该在这个时刻离开,但她家里还有两个老人等着她回去照顾,实在无法继续顾及这头了。

好在哥嫂们都通情达理,说夏雨菲为老人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大家都看在眼里,左邻右舍都夸她是个难得的好儿媳,给婆家挣足了面子,所以让她还按原计划回去照顾自己的父母。

一个多小时候后,坐在机场大巴上的夏雨菲接到了二嫂的电话:婆婆刚刚咽了气,脸上带着笑意。

夏雨菲到家的第二天,保姆拿着预定好的车票回家过年去了。

老爷子的一双手

十月份,南方天气还十分炎热,一天上午,弟弟把住在养老院半年多的父亲送到了夏雨菲家。

老爷子的外表让夏雨菲吃惊不小,父亲原来高大魁梧的身躯变成了塌在轮椅里面的一个骨头架子,人瘦得脱了形。如果在大街上遇到,夏雨菲绝对认不出这会是她的亲生父亲。

父亲原先花白的头发变得雪白一片,长长地扣在头顶上,并且遮住了耳朵,像戴了一顶厚实的白帽子。

父亲是因严重肺炎,养老院打电话通知弟弟,弟弟将他送进了医院,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周多才从鬼门关回到人间。弟弟不敢再把老爷子送回那个养老院,从老爷子外表就可以看出来他在那里没有被善待,否则不会走着进去的老人,住在里面时间不长就卧床不起了。

父亲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再送回去后果可想而知。

此时夏雨菲的母亲刚去世两个月,她的身体还没从长达六年贴身照顾不能自理母亲的疲累中恢复过来,晚上还是习惯性两个小时起床在房间里查看一遍,往往一觉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严重的失眠造成她长期偏头痛,只能靠药物压制。

母亲的后事料理完之后,夏雨菲就有将父亲接回照顾的想法。丈夫端木梁极力反对,他担心夏雨菲已经透支到骨髓的身体吃不消,劝她说老爷子有儿子操心,让她先踏踏实实休养一段时间,恢复恢复元气再说。夏雨菲口头虽然答应了,但失眠的夜里常常想起养老院的父亲,使她更加难以入睡。

半年多以前,父亲还和母亲一起住在夏雨菲家,由夏雨菲夫妇照料二老的日常生活。母亲因脑梗偏瘫,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连喝水吃饭都得靠别人来喂。

雪上加霜,父亲又得了老年痴呆,病情越来越严重,混乱的大脑不能正常支配身体。白天还好一些,晚上糊涂更甚,随时随地大小便,不仅拉尿到地上,床铺、沙发也难以幸免。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老爷子和小孩一样昼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精神亢奋。他拄着拐棍不停在厅里转圈,棍头敲击在地面发出的哒哒声在夜晚格外响亮。走累了就摆出一桌零食大吃大嚼,吃完之后开始排泄。谁也管不住他,一旦有人试图劝说,他则会大发雷霆。

夏雨菲怕出意外,只好整晚呆在客厅照看着,随时清理满地老爷子的大小便、给他换下弄脏的衣服。

老爷子几乎日日如此闹腾,不仅夏雨菲,全家都无法休息,被闹得疲惫至极,情绪和身体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夏雨菲偏头痛更加严重,整日痛苦不堪。

夏雨菲每天晚上用耳塞堵住母亲的耳朵,但巨大的声响依然会影响到她,使母亲也几乎整夜睡不了觉,瞪着惊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母亲由于惊吓和失眠血压升高到200多,服用降压药都没有多少作用。

夏雨菲实在没有办法,两个老人中,她只能先顾及母亲,只好让弟弟把父亲接走,由他去安排。

弟弟没有能力照料,遂将他送到惠州的一家民营养老院。养老院收费不算低,可条件不太好,护工素质不高,老爷子在这里受了不少欺负和委屈。

这次父亲被弟弟送回来那天,夏雨菲看他精神很差,就先给他喂吃喂喝,擦洗了下体。一夜过后,老爷子精神明显见好,脸上的颜色也比昨天好看,夏雨菲这才敢给他理发洗澡。

随着白发落下来的,还有一厚层头皮屑。在阳光照耀下,掉落的碎屑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飘舞,白发之下的皮肤被一层白花花的干皮覆盖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肉色。

夏雨菲和端木梁将老爷子衣服脱光,放在母亲以前的专用藤椅上抬到卫生间,调好水温从后脑勺往下冲,边冲边搓洗,全身上下的灰垢搓下来几层;用了三遍洗发露,头顶才露出粉红色的皮肤来。

夏雨菲刚给父亲擦干上身,老爷子身下传来一阵淅沥沥的水声,地面一片黄色的液体扩散开,紧接着一股恶臭飘出,一坨坨酱色的东西从父亲臀部落到地面。夏雨菲赶忙用水将这些冲入下水道,又洗干净老爷子的身体,这才给他穿上跨栏背心抬上床。

躺在床上的父亲双腿弯曲高高地支棱着,膝盖肿大并在一起分不开,双手也被胳膊肘支着耸立在空中。他的四肢严重变形伸不直,关节锈死,只能以这种扭曲的姿势躺着。

夏雨菲端来一盆热水给老爷子洗手,老爷子的手比之婆婆的手更让她震惊:十个手指僵硬地蜷缩在一起呈半握拳状,每个骨节都十分凸出,瘦骨嶙峋没有一丝肉,就像在手骨架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皮肤,就连毛细血管都能透过苍白的皮肤看得清清楚楚。手指每个关节如同被焊机焊死了,坚硬成一体,手心被弯曲的手指遮住,只能从缝隙中看见皮肤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污垢,污垢在洗澡时已经被泡软,轻轻一擦就掉落下来。

夏雨菲将这双手泡进热水,用棉签塞进缝隙轻轻搓洗,但被手指盖住的位置实在够不到,她试图将手指分开一点,可稍微一动,老爷子就发出痛苦的呻吟,使她不得不吃力地左转右转、下俯上仰着脑袋寻找合适的角度。

一包棉签用了大半,手终于洗干净,夏雨菲腰酸背痛脖子难受。

夏雨菲站直身体,脖子360°转动了几下,接着耸肩、扩胸,活动了几分钟,肌肉得到放松,这才感觉舒服多了。

她又坐到床边,趁着老爷子指甲也被泡软,赶紧把比婆婆的还要长的指甲剪掉。

由于指尖都弯在手心,剪指甲更费劲,夏雨菲将全套的指甲剪放在手边,趴在床上仰着身子,挑选合适的指甲剪,又怕弄痛父亲,所以费了好大劲才终于剪完,然后又打来一盆温水,将原来被指甲盖住洗不到的地方用棉签洗干净。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又加上吃了蛋羹、肉沫青菜粥,喝了牛奶,喂了自己打的果汁,老爷子就像换了一个人,苍白的脸颊有了一丝血色,眼球开始转动。

几天之后,夏雨菲试着问他:“爸,你认得我们不,我是谁呀?”

父亲竟然挑起嘴角,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低声说:“你是菲菲!”

然后眼睛看向端木梁:“端木!”

虽然他舌头不灵便,说话含糊,但是还能够听出来说的是什么。

夏雨菲锤了端木梁一下,笑眯了眼:“你看,爸恢复多了,脑子也清楚了!”

坐在藤椅里晒太阳的父亲,微笑着晃动起脑袋来,努力地说:“还是回家好。”

夏雨菲既心酸,又感到安慰。

过来看望父亲的弟弟大吃一惊:“啊!恢复这么快,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七个月之后父亲在夏雨菲家溘然长逝。虽然他在养老院受了不少罪,但最后的几个月在女儿的精心照料下,身体虽然遭受着病魔的折磨,可心情和在养老院时大不一样,走得很安详。

这七个月里夏雨菲日夜照顾着老爷子,虽然身体很累,但可以随时看到身边的父亲,亲手侍奉左右,让她的心里感到踏实,也弥补了之前对父亲的亏欠之情,没有留下终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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