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优雅,自成一碗茶绿

宋朝四大雅事无非点茶、焚香、插花、挂画。此四事是味觉美,嗅觉美,触觉美,视觉美。将点茶排在第一,可见这是雅中之魁。

可以将点茶理解为喝茶,但是和现在的喝茶方式大相庭径。如今喝茶,一个碗一只杯一壶水一撮茶叶即可成就一道茶,点茶没那么简单,按部就班,工序繁复,雅就雅在过程。日本的茶道就起源自中国宋朝的点茶。镰仓时代的荣西和尚两次入宋学佛法,在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带了茶种回国,至此茶风在日本盛行开来。荣西也被尊称为日本茶之祖。之后南浦昭明在余杭径山寺把整个点茶文化引到日本,从此点茶在日本生根发芽。当茶圣千利休将和、敬、清、寂的禅宗思想融入到了点茶里,茶道正式形成。

饮茶在中国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兴起,唐宋盛行,喝的就是点茶,点茶所用的茶叶叫团茶。将采摘的茶叶蒸煮后压制成茶饼,最后烘干完成的茶叶团子就叫团茶,类似现今的普洱茶团。进贡的团茶上面印着龙凤图案,称为“龙凤团茶”。大书法家蔡襄研究出了比“龙凤团”更加完美的“小龙团”,当时一斤“小龙团"就能卖二两黄金。苏轼在惠山拜谒友人的时候留下名句“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讲的就是“小龙团”,将这种精品比作上天之物,可见其奢贵。

点茶之前要灸茶,将团茶浸入清水里过一下,去除杂质,用镊子夹起放在小火上烤干。

之后碾茶,将茶包在干净的纸里碾碎,倒入碾槽,用杵子捣成粉末,就如捣大蒜。

接着是罗茶,将粉末状的茶料罗筛一遍,去杂留精。

最后打茶,茶粉倒进茶碗,泡上开水,用茶刷反复搅打,直到打成一碗绿。

一饮而尽或者慢慢品尝。

原来古人喝茶不是喝茶叶泡成的汁,而是喝茶叶磨粉后泡成的汤,这就不难理解古人将喝茶说成吃茶,最早的吃茶指的就是点茶,一个“吃”字,倒是更贴切。日本茶道有五十几道仪式,就是从宋朝点茶的仪式里简化而来的,这玩意简化后还有五十几道,可见原先完整的那套点茶法更加复杂。

为何点茶之风在后世不复存在。这要从朱元璋说起,朱元璋受伤逃到灵山寺,寺庙里的和尚将灵山茶泡起来给他饮用,让其恢复了点元气,从此,他特喜欢茶叶泡成的茶水。

他出生低微,当过乞丐,和尚,所接触的社会下层人都是这样喝茶的,直接将茶叶一泡,简单又省事,不懂文人士大夫点茶那一套。所以他对点茶向来不感兴趣,也许打心底里鄙视这样的行为,可能草莽君主都不喜雅,日本那位号称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就禁止手下举行茶道大会,认为这是堕落的表现。朱元璋当皇帝后定要把下层人喝茶的生活方式发扬光大,再者觉得制作茶团费事费力,劳民伤财,就规定以后进贡不许进团茶,要进散茶,从此“罢团茶,兴散茶”,民间的饮茶之风逐渐从泡茶叶粉的点茶转变成了直接泡茶叶的泡茶。流传千年的中国茶道正式退出历史舞台,明清两朝普通人都已经不知点茶为何物了。

刘松年《斗茶图》
刘松年《茗园赌市图》
赵孟頫《斗茶图》

点茶里有斗茶,这是民间习俗,曾经盛行一时。斗茶时少则五六人,多则十几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致平民百姓。参赛时互相约好时间地点,现场比斗,斗茶色,斗茶花,斗茶品,斗茶艺,斗茶令,斗的是一场典雅里的热闹,水美,茶美,器美,艺美,味美,美的是一场典雅里的意境。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里所说“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光辉”,说的就是斗茶时节,可饮用亦可入药的茶叶非常畅销,美酒和良药都黯然失色。他还说“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讥笑斗茶人是花间女郎,把斗茶讲成斗草,范仲淹是将军式的文人,文能提笔武能安邦,估计也看不上娇贵气的斗茶。“赢得珠玑满斗归”,这倒是现实,有些斗茶是打着雅的旗号在冠冕堂皇地赌博。

南宋大画家刘松年有多幅和斗茶有关的画作传世,比如《茗园赌市图》,画的场景就是大街上市民斗茶,吆喝呼喊,驻足观赏,淋漓尽致的市井气。另一幅《斗茶图》,山间,松涛,纶巾,好茶,构成了文人士大夫的斗茶世界。元朝赵孟頫画的《斗茶图》有富贵气,但也难掩对往昔的追思,他生活的年代,斗茶式微。

斗茶要用建盏最好。大名鼎鼎的建盏是建窑里的天目瓷,其大气沉稳的黑釉最能衬托斗茶的那一抹浓茶绿,厚胎能有效保持斗茶耗费时间后的温度。文艺皇帝宋徽宗亲口说“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说的是建盏里的精品兔毫盏,青黑一混成酱色,酱色上密密麻麻分布细如兔毛的纹饰。比兔毫盏更精贵的是曜变天目,此碗内部有高温烧造时偶然变色出现的耀斑,全世界只有两只,很可惜全部在日本,被日本的两大枭雄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所收藏,织田信长那只毁于本能寺之变,德川家康那只流传了下来,成为举世孤品。中国一只也没有,不说完品,就是碎片也不曾发现过,当年日本人从天目山带走,所以取名曜变天目。此碗盛茶,于黑暗中会闪耀妖艳的光泽,日本人都称其为“碗中宇宙”。

兔毫盏
曜变天目

点茶风已渐行渐远,如今只能想象丝丝苦香,隐隐甘甜,隐藏在绿钱浮水里,涤荡着从容,优雅,自成一碗茶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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