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射御课(上)
轰隆隆,一阵鼓声把我从梦境中带回了现实,环顾四周,天色尚且未明,而窗外的流火早已聚集成了一条长龙。不清楚状况的我急急披上一件衣服,便立身跑去将门启开。只见兰陵的弟子们每隔个两三人,便有一人执一火把,没有执火把的人身上则多背了一个包裹,他们有序地形成一列长队,经东厢朝外门走去。
我拉住队伍中最末的一位师兄询问道:“师兄,大家这是要去哪里?为什么这么早都起来了?”
“不早了,快要到鸡鸣之时了。鸡鸣一过,天也跟着亮了。再去上晨课就晚了。对了,你是新来的吧。陈师兄没和你说过?”
好像有吧。昨天我实在太疲惫了。陈师兄离开前好像有叮嘱我早点睡,第二天有晨课什么的。躺到卧榻上,我光想着早睡了,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其他的事都没往心里去。
我继续追问道:“夫子也这么早起来?既然要上晨课,大家为何齐齐地背着包裹往外走?何不去正堂?”
“看来陈师兄没和你说。学宫每逢一、五都要上射御课,所以大家都得早起去学宫外的旷地。这包裹嘛,则是射御课上要用的。”说完,那师兄将他身上的三个包裹分了一个我,言道:“别磨蹭了,这是你的。跟紧背起来,跟着大家一起走。”
接过包裹,我只觉得沉甸甸的,好像里面装得都是石头。这么重的包裹在射御课上有什么用处?《周礼•保氏》上说:“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这六艺之中射、御,在一些小闾塾是没有教习的。不过,我在乡校的时候有上过射御课,可从没为上一堂射御课这么早的起来过。当然,乡校的射御课也不用背这么重的包裹。一般来说,乡校的射御课不多,通常在乡里举办盛大的射礼仪式前会特别的集中。那些豪富的子弟他们通常也会在这时格外认真地上射御课。如果他们能在乡里办得射礼中拿到二番射比赛的头筹,那不仅是给自己赢得了荣耀,更是给家族增添光彩。至于像我这样闾左出身的子弟,二番射的头筹是想都不敢想,能观摩就不错了。射御课对我来说,就是在坐而论道之余,可以活动一下经骨,舒缓一下之前紧绷的神经。总得来说,我虽然射术不精,御术也不精,但还是挺喜欢上射御课的。
到了空地,夫子没有瞧见,倒是看见陈师兄穿了一身皮甲站在夫子的位置,配上他严肃的表情,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将军在点兵,而我们不用说自然是他的士卒。当他用浑厚的声音宣读完今日课业的安排,我意识到我们果真是他的士卒!兰陵的射御课哪里是射御课,分明是训武卒嘛!敢情刚才发的包裹里装得真是石头,每个人都背着包石头负重绕兰陵学宫跑上五圈,最后一名还要在别人吃朝食的时候加跑一圈才能吃饭。朝食过后,才开始正式上射御课,这包石头还是要背着!下午两人为一组进行射击比赛,垫背的小组要负责学宫的日常清扫,包括部分后厨的琐事。直到五天后,再一次上射御课,再一次进行射击比赛,新一轮的垫背小组接替上一组的垫背。现在我有些明白为什么来学宫的第一场课会是射御课,为什么这里的射御课会这么频繁了。
刚才丢给我包裹的师兄,又厉声道:“别犯傻了,赶紧跑起来!”
好吧,无论何时,抱怨都是无用的。何况现在我也没得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先跑了再说,尽管结果是可以料想的。两个时辰后,大家都跑完了陆续在廊角歇息,等着吃朝食。只有我还在背着包裹在跑,跑得还不是加罚的那一圈。直到大家差不多要吃完朝食,我才跑完规定的五圈。那时我累得躺在了地上,完全爬不起来了。满脑想得都是如果可以不用跑加罚的一圈,我情愿不吃朝食。
“哎,你跑得好慢啊,体力还这么差。幸亏夫子身为兰陵令,要处理县中政事,除了讲课平时不怎么来学宫。近些年夫子上了岁数,射御课更是全全交予陈师兄代课,要不你今日就要跑一整天了。这稻饼[1]给你,陈师兄说不加罚你了。”
又是那个丢我包裹的师兄,虽然这位师兄说话的语气很冷淡,但他带来的消息还是让我精神一振。想到不用在被加罚了,我突然又有了胃口。接过稻饼,我又大口地吃了起来。
“你还真吃得下啊,也对,现在不吃饱,一会儿上射御课饿昏了也不是个事。幸亏陈师兄不罚你了,要不你跑得这么慢,等你跑完加罚一圈再吃完饭,说不定射御课已经上一半了。对了,你叫张苍,是吧。我叫浮丘伯,你可以叫浮丘师兄。别以为你是夫子收得最小的徒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拜师两年了。看你的样子,射术和御术估计也不会精湛到哪里去。一会儿射御课陈师兄做示范时,你可要仔细看。陈师兄的祖上,自陈音开始代代以射术精湛而闻名天下。下午的射击比赛,陈师兄让我带着你,所以我们俩为一组。你不会拖后腿吧。”
鬼才在意自己是不是夫子门下最小的弟子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话的语气不冷不热,又带着些许轻蔑,实在太讨人厌了。他话音刚落,我就气得将剩下的稻饼都一口吞下。现在一团火和一口稻饼都堵在了我的胸口。我想,我现在需要一瓢水,一来浇灭我心中的那团怒火,二来我急需喝瓢一水将堵在喉咙的稻饼冲下去。于是,我直接无视掉那个叫浮丘伯的人,疾步走到蓄水的大瓮前,盛起一瓢水急急饮下,堵在喉咙的稻饼掉了下,人的感觉顿时好了很多。我这才发现学宫堂前,不知何时停靠了一辆驷马轩车。这辆轩车的装饰从车身到套马的绳索都异常考究,但装点的纹饰并不花俏。正当我猜想着这位豪气的远客是不是也从三晋来的时候,一阵微风启开车帘。
“这真是男儿?!”我不知道自己会为什么发出这般无礼的感叹,因为车中少年分明穿着一袭男式的赵服,可是他的容貌秀丽得实在让人联想不到男儿二字。
车中少年略有些生气地言道:“好无礼的人,你也是荀子的门生?”
“在下,方才……”我的话尚未说完,不知浮丘伯从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突然拉着我一起拜揖道:“小君子勿要置气,这位张师弟乃是魏国的乡野匹夫,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得懂什么礼数,夫子见他不惜劳苦,路远迢迢到兰陵求学,昨日他才被收入门下。”
“原来如此。听亚父说你们这时候应该还有课业要上吧?再不去上,不会迟嘛?”车中少年语气一下子舒展,他的声音清脆极了,给人的感觉依然不是很像男孩。
“多谢,小君子提醒。不然我和张师弟都要迟了。”浮丘伯言罢,扯住我一起草草作了一个揖。然后拉着我往射场走去。浮丘伯总是把我要说得都抢着说了,虽然他的话确实帮了我,但是我总觉得他说这话不是为了帮我。
备注:[1]稻饼,见包山楚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