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国虽日益坚挺,可美食却有些衰微。
在中国,吃是舌尖连着心尖的事。咱唐代时切菜的刀就几十种,今天别说是普通人,就是厨师也认不全了。
中华灿烂的文明,体现在吃上的还真不少。
虽说时下吃贷队伍庞大,可要谈吃,当今够资格的能有几个?
如今,鄙国食物几沦为毒物。美食专栏又为蔡澜,沈宏非这伙人霸着,真吃家全当隐士了。
日本美食家桑巄平著《〈金瓶梅〉饮食考》煌煌四卷,叙事陈铺由浅至更深层次,谈的虽也是心尖上的事,可毕竟隔着层文化。
倭人都和咱大谈中华吃喝了,真让大汉民族的吃货们耻辱啊!
《金瓶梅》里的吃洋洋大观,也决不是这位日本美食家四卷书所能囊括得了的。
(一)
说起古典文学名著中的吃,国内几个谈吃的文化人,也多仅局限在《红楼梦》的层面上。
唉,提升吃货的文化自信,那是个大工程⋯⋯
《金瓶梅》洋洋洒洒百万言,深得吃之三味。虽说有好事者,开发了《金瓶梅》菜谱,但也不得要领,一味媚俗。
咱国的上三路与下三路一样,都得重口味。口不重那是你敷衍,不够拼。
《金瓶梅》虽写西门一家老公与妻妾之事,明看都是下三路,可从来都沒离过上三路~~吃。
饮食,是一切文明的基础,所谓饱䁔思淫欲就是这意思。它最牢固,也最顽强。
吃,对于我们的民族远远不只是充饥,而是融于言行,关乎礼仪,近乎信仰的大事。
圣人云:食色性也。食在色先,食之谛不只在豪餐大宴,须在日常之间。
是真佛只说家常,谈吃要说豪餐巨宴,那是欺负弱小民族。
中国的大餐大宴讲的是礼。这对今天的吃货来说,绝对是折磨,而且在这样的氛围中吃,也一定不过瘾。
吃之勇,今天首推粤人,以为广东人敢为天下先。其实,粤人只不过是承袭古风,明季食材的选用,不看《金瓶梅》不知何谓“咋舌”。
《金瓶梅》第78回,西门庆大老婆吴月娘自家亲哥来。每逢重要客人,西门庆会亲自陪同吃饭。自己的大舅子来,一不是外人,二是这位大舅子的官都是西门庆给弄上的。西门庆与吴月娘陪大舅子吃了顿家常饭。
上来的菜,不是外面大灶做的,是月娘房内小厨产品,是绝对的“私房菜”。
菜一上来,让人吃大一惊。“是⋯黄鼠、螓鲊、海蜇⋯螳螂、鲜甘⋯”
妈啊!一色的重口味!大哥,吃口家常菜,别这么拼好不好?
黄鼠,今人不吃,可在辽代元代,是与天鹅齐名的美味。《元史》载:皇家祭天地,黃鼠必供。
元朝人夸赞黄鼠“紫驼黄鼠大厨房,凤髓茶清乳酒香”;明人则称赞其“南国猩唇烧豹,北来黄鼠驼蹄。水穷瑶柱海僧肥,脍落霜刀细细”。
连明代皇帝也多嗜此物。明代宫内太监刘若愚的《酌中志》记载,皇帝正月的菜肴有:麻辣活兔、塞外黄鼠⋯
明英宗朱祁镇在土木之变中被瓦剌俘虏后,在漠北居住了一年,一天在草原上见到黄鼠洞,便取水灌入鼠洞,想抓黄鼠。在旁服侍的锦衣卫校尉袁斌哭了:“圣上,这是我从百里外背来的水”。
英宗也后悔了,说:“若能回京,让你家水用不尽”。英宗复辟后,果然下令引玉河水入袁斌之府第,这在明代北京是唯一的一家。
螓为蝉。至于螳螂⋯⋯也算得上肉食动物。油炸起来,一定与今天的油炸蝎子有一拼。
鲊,不是鱼,而是用面粉与作料混和拌菜的一种方法。中华吃货的后代们,已让此手艺失传了,但据说倭国还有。
螓字,《金瓶梅词话》一书原为鱼部+秦,疑为螓之误,在此也求教方家。
(二)
《金瓶梅》中的美食,多以猛料培制,口味,重一点是常态。
就说这螃蟹吧,爱蟹古今皆同。今人喜欢,古人也爱得发狂。
元代的大土豪倪瓒。古代的土豪是今天的土豪们比不了的,倪家仆人上千,没听说亚洲首富王健林家有多少仆人。
这位倪大佬有《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云林为倪的字)。看清了,是制度集!家里饭菜一切都标准化。
家里厨房的规矩,厚厚的一大本。
其中讲了蜜酿蟹法:煮海蟹变色,取蟹肉、黄膏。壳要完整,蟹肉码于蟹壳里,用蛋黄和蜂蜜搅拌后撒上,上铺蟹黄,屉蒸鸡蛋凝固即可食用食。这样吃蟹那是个讲究。
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曾慨叹: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传授人以技术。
可许多时候,这样的技术不是肚子主宰,却是由社会人情来决定。
《金瓶梅》第61回,常时节因西门庆为其买房,感谢西门庆,给西门庆送来了40只蟹:“剔剥净了,里边釀着肉,外用姜蒜米粉裹就,香油堞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可口,是常的老婆亲手制作的。
一个小户人家的媳妇,都有这等色香味俱全的厨艺,可见美食在世人心中的地位。
西门哥哥作为山东土著,虽说书中没写大吃大葱这般口味,但对韭菜,也绝对说得上无韭不欢。
第75回,西门庆回来,吩咐“下饭不要别的,好细巧果碟拿几碟儿来……一碟黄芽韭和的海蛰,一碟烧脏肉酿肠子,一碟黄炒的银鱼,一碟春不老(雪里蕻)炒冬笋”。
韭因散发着浓烈气味,属口味菜。汉《说文》曰:“韭,菜名。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
第79回,西门庆会情妇王六儿,吃饭“至掌灯,冯妈妈又做了些韭菜猪肉饼儿拿上来。妇人(王六儿)陪西门庆每人吃了两个,丫鬟收下去。”
对的厚味的特殊偏爱,几乎让韭菜成为《金书出现频率最高的菜。
韭菜是被《周礼》列入天子祭祖必备菜品。《尔雅翼》称:佛家以大蒜、小蒜、兴渠、慈蒜(洋葱)、兰葱(韭菜)为五荤。道家以韭、蒜、芸台、胡荽、薤为五荤。
韭作为辛物。按老祖宗的说法,辛主肾,为养筋之味。因此,也就有了壮阳一说。
既然能壮阳,自是西门哥哥必不可少的日常口味。无论是会情人,还是逛窑子,还真不能少了这一口。
(三)
家常便饭的口味,常常忽略了餐食技术功力。但最能显示主人的偏好。
《金》书中,黄芽韭也是西门老板的最爱。72回,西门庆从东京述职回来,应伯爵等来看望,留吃饭,“只见来安儿拿了大盘子黄芽韭猪肉盒上来。西门庆陪着才吃一个儿⋯⋯”
别以为韭菜盒子你常吃。可是黄芽韭却大有讲究。
韭黄,又称黄芽韭。诞生于明代永乐年间。据说当时人将韭根当柴烧,无意中放在烧火的炕上,过了10余天, 未干的根竟长出了黄芽韭,于是试种代代相传,不断改进,便成了如今的韭黄。
西门家冬天里的韭,都是黄芽韭。《金》书第77回:“不一时,取了西门庆长身貂鼠皮襖,后面排军拿了一盒酒菜,里面四碟腌鸡下饭,煎炒鹁鸽,四碟海味案酒,一盘韭盒儿,一锡瓶酒。”
这是真正冬天吃的反季菜,因为少,做法反在其次,却是价格嗷嗷高的奢侈品。
清代山东《寿光县志》中更是记有:“诸菜中唯韭为绝品”,“寒腊冰雪,便已登盘,甘脆鲜碧,远压粱肉”。
当年,大清皇帝康熙回老家盛京祭祖,冬季食谱中,一定有这样的韭菜盒子。
孔夫子指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是老爷子最牛时的讲究,被厄陈蔡时,饭都吃不上。
能讲究时,也别客气。但是,精细与粗糙,却是见仁见智,各人有各人的标准。
《金瓶梅》21回中,有道“奶罐子酥烙拌鸽子雏”,是道游牧粗砺风格的开胃凉菜。这道普通的私房菜,口味有着浓郁的草原风味。
这是李瓶儿带到西门府的。李瓶儿出自于河北大名府大户人家,常有草原游牧民族来大名府做生意,把此口味菜带入中原。
清著名吃货袁枚认为:烹调如同做学问。有人研究阳春白雪,有人偏爱下里巴人。
奶罐子酥烙拌鸽子雏,虽起源于民间,难攀阳春白雪,但对吃货来说,也绝不是一般的下里巴人。
有好事者考证:此菜先将鸽子用传统方式卤熟、晾凉,将鸽肉撕下用酥酪加上盐拌好,因为酥酪有些酸味,使得此菜很开胃。
这种开胃菜,口味轻的人怕是无福消受。带着北方胡人的膻酸。
除了一道道这样的重口味,西门家还爱吃蒜。《说文》说:蒜,荤菜。
第52回,“不一时,琴童来放桌儿。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小菜儿,又是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摆放停当,三人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
这三个吃货,将所有的蒜汁全部都浇上了,就怕味不足啊!
这是绝对古今通杀的“上味”技术,分分钟要秒杀今天的吃货,无论你多么淡定。
没办法,西门哥哥的口味必须要重。
连酸笋这样的凉拌菜,都要与韭菜一起拌。76回,“西门庆吩咐春梅,把肉鲊打上几个鸡豆(蛋),加上酸笋韭菜,和上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桌摆下”。
我直接给《金》书中这些吃货先烈们跪了。荤菜荤味,就如同西门老板独爱后庭花,吃素就不是西门庆了。
今天的吃货,天天吃韭菜你试试?
这样吃法,怕真的是玩不起。不读《金瓶梅》,真不知道咱祖宗是什么样的口味的吃货。
奉劝今天自称重口味吃货的小主们一句:从今天开始,你们绝迹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