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起捡牛粪的王二球前一阵子发来了请柬,红红薄薄一小本躺在家里茶几,我妈打了长途,罗罗嗦嗦大半天,跟我聊感情问题。
妈,这是长途,您少说两句。
好好好。嘟,嘟,嘟。。。
我十四岁开始发育,我妈扭扭捏捏好几年,也从没给我青春期性教育过,现在倒是直接,张口就是如果有合适的带回家来。
我对王二球的概念还停留在小时候一起去掏地瓜的阶段,年代久远,模模糊糊只记得凯旋的路上,他一个跌倒摔在牛粪上。
一张俊脸瞬间黑掉,大家哄笑他牛屎怪,光阴荏苒之后,有聚在一起泡茶总取笑当年都有谁跟他一起捡过牛粪,站出来站出来。
小学之后人生轨迹再无重合,童年的大多数朋友也都是离多聚少,过年回去,总不断的在旁人口中更新着他的人生动态。
辍学了,出来混社会了,然后一个冲动蹲了号子了,再后来据说出来了,收心了整改了。再往后,生意做得挺大的,人也忙了。刚开始还偶尔会聚到一起,但他忙起来以后,基本再没谋过面。
现在请帖来了,母后千里来催兵。
你瞧瞧那谁都那啥了……
我。知。道。了。啦。
人生有的时候,还真像是拐个角,遇见的人就是一天一个样。
王二球进度比谁都快,可是钱老先生不是告诫过大家,婚姻是围城吗。想打过去忠告他,但找来找去也找不着他的联系方式,我一直活在过去,以为大家只是换幅老点的皮囊,打个电话人就到场,围炉而坐,还会是老样子,插科打诨,吹水高歌,但土壤不同,雨露阳光都不一样了,原来最初一起捡过牛粪闯过女厕的小伙伴,相拥却再也永远靠不近。
二十几岁以后,我妈就开始越来越不关心我的死活了。当然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完全是因为我越来越报喜不报忧,她没办法知道我身上那些黑暗的时光,只能偶尔听到我做了什么,然后就是漫长静默之后让她打点钱。
我说江湖救急。
我妈说帐号发过来。
天底下能把话说在我的思维之前的人,只有我妈一个人。当然我跟她讲过很多的事,但从来没讲过没头脑的故事。
想听吗?
好吧,我讲个开头,讲个结尾,你们脑洞自己开,去补情节补画面补体位台词表情和背景。
没头脑是我学小吉他认识的人,当时我们的小团体叫苦闷互助小组,有点像美剧里那种一群陌生人坐在一起忏悔自己都干了什么混蛋事的感觉。因为那时候还呆在另一个城市,读书之余,学校偏远,有如囚禁,苦闷的人儿不少,都聚在一起学个狗屁乐器什么的。
然后要自我介绍。
我先开口了,宇宙的宇超人的超,欢迎指教。
我把话筒递给下一位。
我叫做没头脑,对就是那个动画片里的。因为我做事情很没头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其实我不是来学小吉他的,我只是随便报了一下名,你们看我连乐器都没有,我只能弹弹空气了。
她说完大家就发出了一阵大笑。
所有人围成一圈,笑声冲撞里,她扭头看着我,又把话筒凑到嘴边。
我身边这位,应该叫不高兴,你看他老是一张苦瓜脸。
亲爱的朋友,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吗。
我当时就想着一巴掌扇过去,直接把她打趴在地上,但考虑到她是女生,我及时收住了掌风。
一时天地澄明,河清海晏。
退一万步海阔天空嘛,好男不跟女斗。
人生漫漫,后来那个苦闷互助小组就成了平常生活里一根救命的稻草,没意思的事情太多,好不容易遇到点有意思的事和人,大家热情的抱团。
互助群里经常吹水到深夜,然后几个人约一约跑去地铁站或者酒吧门口卖唱,抱把小吉他,琴包摊开在跟前,节奏闪烁,五音不全的瞎唱。
大家都是病友,没歌才会让人绝望。有的时候运气好,还是会收到点五块十块,扔在琴包里。
最后大家收工,去吃烧烤。
所有病友都在开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玩笑,觉得两个人金童玉女应该在一起的,费尽心思撮合。所以经常有机会让两人合唱屋顶啊广岛之恋啊什么的,路过衣衫楚楚的白领,不禁停下来鼓两下掌,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不高兴慢慢的就对身边这个女生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虽然也常常借着酒劲或歌声探探她的口风,但没头脑总是干脆了当的拒绝。
没头脑说,我们是好朋友,你不高兴,我没头脑,大家都有病,我们是来互助治疗的,白天一到,该回哪去就回哪去。
不高兴赶紧说,那当然,鬼才会喜欢你。
不高兴一张苦瓜脸可以骗过大数人,但没办法骗过没头脑。
终于到互助小组要解散的时候,大家抱着万分舍不得的心情,千杯买醉。一阵喧哗和拥抱里,没头脑一杯也没喝,她冲着醉熏熏的人群,大声发表着演讲。
我觉得我已经对我的人生彻底妥协了,我不适合这条路但我却没做任何反抗。我是这样的没头脑没规划没前途没人生,有的时候很苦闷,我为什么做这些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但很凑巧,感谢认识你们每一个人,当然最感谢不高兴,谢谢你陪我一起在雨天给那些没带伞的路人唱歌,谢谢你不高兴的脸让我觉得我好像也没病得那么严重,我们都是讨厌鬼,没意思的东西太多,自恃清高,以为要被淹没,其实是因为我们矫情软弱。最后的最后,不高兴,你想问的问题,我都回答是。
人生的症结,往往就在于心口不一。你觉得无所谓,我总还能靠近你,但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是,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不高兴听完了没头脑的又臭又长的一段话,愣愣坐在那里灌啤酒,不高兴悄悄的喜欢了她那么久,现在要走了,看着红着眼眶的没头脑,感觉身边的环境都在迅速的抽离。
自己被抛在深空里,窒息感如影随行。
我其实只讲了一个故事,这是个短短的故事,在这长长的一生里,它发生的那样漫不经心而无人知觉。
没人知道,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上会一部分一部分慢慢死掉,像一棵悲伤的老树,看自己从根到茎的蔫黄。
以前有梦,会热情满满瞎闯,现在两手空空,在什么也抓不到的城市里,孤独的遊走。
不高兴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瞎喝酒,其他人无关紧要陪他们喝,最重要的那个人,他静静看着她,没有问题抛给她,不如你最后陪我喝一杯吧。
众人又开始起哄,不高兴一仰脖喝光,没头脑把酒一点一点倒在了地板上。
一阵凉晚风吹过,酒精的沸点是78.5度,气氛再活络点,来点板块运动填山造海什么的,让地表温度上升,那这杯酒就会被风喝光。
不高兴喜欢着没头脑,但那是最后在一起的一个晚上,说完再见你往北我往南,下一次见,就是大陆板块漂移的时候了。
没头脑和不高兴的讲完了,我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只讲了一个故事。
你不信?
参加王二球婚礼那天,他的大奔停在我家门口。司机打给我的,王总说来接你,婚礼快开始了,别迟到,给点面子。
我找了好久,才勉强找到身西服换,匆匆跑下楼。
新娘还从没见过,好奇得很。
到了婚礼现场,远远看见王二球,不对,是王总。
他笑眯眯,脸都快挤在一起,身边站一个新娘。
我突然万分想跑。
因为从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没头脑,她在一袭白色的婚纱里,那样漂亮,也那样警觉,我却觉得自己离婚礼现场好远好远,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那些卖唱吃烧烤的往昔。
故事很短很扯蛋,在这个漫长的人生里,哪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爱的凑巧,也许才能到地久到天长。
后来我敬新娘酒,把酒一点一点倒在地板上。
我笑着说,王哥待我很好,祝你们两口子能像这杯酒一样,细水长流,白头到老,酒浪费了,呆会我再自罚一瓶。
现场在惊愕里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