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逃离一个地方,让那个地方再也没有你的痕迹,没有人认得你?你有没有想过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你有没有想过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想过。
1
在连续失眠了近一个星期以后,我终于放弃了自我挣扎,来到海马体大楼。
抬头看,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海蓝色玻璃大楼,仿佛一杆枪直捅天空。
我没进去,站在马路边上抽一根烟。
天气燥热,热流涌动,望远处跟看海市蜃楼似的梦幻,十字路口行人匆匆,现在人的素质都很高,大家带着墨镜低头走过,无人喧嚣,车也消声,因为无人违反秩序,喇叭声都没响一个的。阳光白辣辣的刺眼,四面的高楼大厦反射着光线,天穹变成一块巨大的凸透镜罩在上头,整个世界就好像一颗快要爆炸的无声的白光炸弹。
烟抽了一半就不耐烦了。灭了烟走进大楼,里面空调开得特足,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前台小姐长相甜美,笑容标准得像是贴上去的。我走过去,还没说什么,她先跟我弯了个四十五度的腰,悦耳声音道:“先生下午好,请问有什么可以让我为您服务的吗?”
我扯出个敷衍的表情,言简意赅道:“下午好,我要消除记忆,请尽快帮我安排。”
她道:“好的先生,请您稍等。”
2
当今,科技已经十分发达。
人的大脑可以植入各种芯片,再也不用拼命背书废寝忘食的学习,需要什么,就像下载资料一样,可以把需要的内容通过瞳孔扫描下载到芯片,然后植入大脑。
虽然强大的医学并没有让人的寿命长生不老,但是,便捷的科技却让人解放了大把的时间,人们可以通过芯片植入来获得需要的知识,从而去从事一门自己喜欢的工作,来打发漫长的时间。比如要成为一个医生,那么所有医学书籍甚至实验数据都不需要再花力气背了,只需要自己进行临床学习即可;如果要成为一个画家,会有无数美学知识以及绘画经验和方法存进你的大脑;要成为一个学者,甚至可以把整个图书馆都塞进你的大脑里。当然,你要成为一个职业喷子,也可以把无数汇总起来的恶毒的话存起来,让你随时开喷不会辞穷……
总之,人们的生活变得很方便,而其中最为让人惊叹的,是一种“海马体芯片”。海马体芯片掌控人脑的记忆,那时候,从一个人一出生开始,他的海马体里便会存入这种芯片,保存他所有的记忆。当然,不需要的时候,这种芯片并没有什么作用,人们还是和现在一样,会随着时间把过往变得淡漠,记住新的事物。
那为什么要植入这种海马体芯片呢?
因为海马体芯片和人的记忆系统息息相关,如果想在大脑植入一开始所说的,可以承载各种知识的芯片,就必须要和海马体芯片相连,不然那些芯片就如同废铁,只会让你的脑袋生锈。
那为什么不把知识芯片和海马体芯片融成一体呢?
这就是科学家们设计的高明之处了,因为人的记忆,和人的情感紧密相连,在植入知识和其他内容时,不能够破坏到人的情感,不然就会出现很多的精神病患者和变态,尤其是变态,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每个人植入大脑的内容都是健康向上的。
一个人本身经历的记忆,必须和学习需要记忆的内容区分开来,这是最基本的原则,也是必须遵守的法律。
而为了维护这一原则,科学家们创造了“记忆网”,就和现在的互联网差不多,科学家们把每个人的海马体芯片统统连入记忆网中进行监督和检测,一旦发现有人触发到“海马体法令”,那个人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未来的未来,当人们的肉体疾病得到有效治疗和控制的时候,人们的精神和心理疾病却越来越严重频繁。
在受到一些强烈的打击之后,我患上了抑郁症,我厌倦了人生,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忘了说,未来的未来,一个人所拥有的权力,也已经比现在多很多,比如,同性恋已经成为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至那时候,一个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一件受到尊敬的事,当然这样会让身边人非常难过和痛苦,这就是你必须要承担的后果了。
可是我活着,也十分痛苦,我的世界一片灰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我很想去死,只有死才能让我解脱。
但同时,往日的记忆又历历在目,我想起我的家人,想起我的朋友,如果他们知道我结束了生病,一定会非常难过,尤其我的父母,他们让我平安地长这么大,太不容易,我还没有报答他们,没有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就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孝!
好在,未来的未来,有了“记忆网”,有了“海马体芯片”。
3
等了不到五分钟,前台小姐已经帮我启动了消除记忆的程序,我被请到一间心理诊疗室进行了详细的盘问,他们必须要确定我所做出的决定足够坚决,之后便签订了合同。
往后几个月,是复杂的流程。
首先,我要找到生命局申请结束生命,生命局对我进行了最后的挽留和治疗,然而我还是觉得人生太漫长太痛苦,我还是决定结束生命。之后的三个月,我在生命局的协助下,处理了所有财产和人际关系,所有的财产和清点过后变成数值,先交由生命局财产科管理,最后的处理方式,会遵照我的遗书执行。而所谓的人际关系处理,就是调查清我生前和所有人建立的关系,比如亲人、朋友、恋人、路人、甚至是仇人,这是一项非常缜密的操作,就连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猫猫狗狗都不会放过。然后签订协议,签订之后,我便和他们再无瓜葛,这一项由生命局关系科进行。此外还有痕迹统计等等,总之,就是要把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联系统统统计出来。
那时候的科技已经十分发达,这些事情虽然琐碎,但进行地井然有序。
在这三个月里,生命局挽留科,还对我进行不断地救治,以进行对我生命的挽留,直到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后,我仍然毅然决然地在所有资料和协议的最后写下我的名字,他们才不再执着救我了。
之后,所有事情交由记忆局处理。
记忆局和生命局一样,也会对我进行最后的挽留,这次要严肃的多,我做出选择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我的失眠比之前更加恶劣,浑身都感到疼痛,仿佛被狠狠踩在烂泥里,没有人能感受到我的绝望。我并不痛恨这个世界,可是我想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坚持我的决定。
之后协议签字盖章,一锤定音。
在进行最后的操作前,我有权力,再见见我最想见的人,做我最想做的事。我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彻底,没有什么最想做的事了,然而我的确,还有最想见的人,就是我的父母,这个世界上生我养我,最爱我的人。
我当天出发,回了家。
我家很远,在边陲的一个小镇上,不过,尽管这里十分偏远,也已经建设得十分整齐了,四面都是长得差不多模样的小楼,围着一个公园,公园不大,假山假水,植被也被修剪成各种圆的瓶的形状,鸟都不落上去。
我家住在三楼,刚走到二楼,我妈已经给我打开门,从楼道里探头看着我笑了。
我鼻子一酸,热泪差点儿盈眶。
不出所料,桌上已经摆了一桌子菜,放了瓶酒,我爸常年习惯饭后喝一杯,不多饮,就一杯,不喝不舒服,多喝了也不舒坦。
我拿出瓶好的,“爸,我来陪你喝一杯。”
4
第二天,我回到生命局,进行最后的操作,消除记忆。
记忆局连接着所有人的海马体芯片,所谓的记忆消除,就是把所有,和我有过关联的,人的记忆中,和我有关的记忆片段,全部删除掉。
没错,消除记忆,不是消除我的记忆,而是消除这个世界,对我的记忆。
一个人就算有记忆,也不可能把过去每一天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情全都记下来,记忆的大部分内容,全是白洞和模糊,所谓的消除记忆,就是把和我有关的事情,在消除者的记忆里变成白洞,以这种形式填补对于我消失之后,记忆里时间和空间的空白。
这并不难,在进行这项操作前,我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统计清楚,包括偶尔不小心留在别人照片里的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发表过的文章和评论,事无巨细,都会用各种合适的方法消除殆尽,更遑论我的身份证房产证以及各种档案等,这种特别能证明我存在过的痕迹了。
痕迹消除操作和记忆消除操作同时进行,为的是不引起别人的察觉和怀疑。
痕迹消除操作会比较快,一键删除便可,而记忆删除,虽然也已经进行过统计和提炼,却是会稍微花费一点时间。
作为当事人,我有权选择回避,也有权选择观看全过程。
我选择了观看记忆消除。在我的面前,是一面巨大的屏幕墙,我的记忆流星一般从墙上划过归于虚无,我就站在前面,静默地看着,眼角竟然控制不住的,流下了一滴眼泪。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痕迹消除已经结束,记忆消除也已经全部结束。
之后,我只会再见到三个绝对保密的工作人员。
第一个,是最高层的律师,他见我,是要我签署清除完结认定书,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冷酷的墨镜,他是一个机器人,我签了后,他就走了。
第二个,是一位服务人员,长相温柔甜美,挂着得体的微笑,也是一个机器人,她同我握手,代表这个世界,来向我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带我去最后一个地方,完成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项仪式——安乐死。
第三个,就是执行最后一项操作的人了,他是一个大夫,穿着白大褂,长相普通,拿着针管,里头已经充满了透明液体,等着我把胳膊伸过去。
我在他面前坐下来,突然有点发抖,他温和一笑,安慰我:“不用怕,不会痛的,啊,可能针扎进去的时候会有一点点疼,你小时候打过针吧!就是那样一点点疼啦,可以忍受的。”我却突然犹豫,突然害怕,没有把胳膊伸出去。
我突然后悔了,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我突然变怂了,我不想死了。
他察觉了出来,没有任何责怪,还是温和地一笑:“就算你现在改变主意,我们也是没有权力干涉的,只是,之前所有的消除工作都已经进行,你也已经签署了授权书和最后的认定书,所有操作皆合法合理,包括之前经手过你工作过的人,他们的记忆都也已经消除,不得你了,所以你算你去找他们,他们也不再记得你,为你找回痕迹,所有的操作都已经不可逆,你是没办法反悔的。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还记得你了。”
我震惊地望着他,他又把针管举起来:“所以你,想好了吗?”
我抱紧双臂,“我不死了,”我摇着头:“我不想死了!”
大夫放下针管,竟是无比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既然这样,你可以离开了。”
他带我走到一扇门前,打开前,他再一次耐心而温和地叮嘱我:“记得,走出这扇门,这个世界上也再也没有任何你的痕迹,所有人都已经不再记得你,你已经被这个世界完全的忘记了,年轻人,你要保重啊!”
我点点头,义无反顾地打开了门。
6
明亮的光照进来,我深深呼吸了一口芳香的空气,走出了门。
身后“啪”的一声,门关上了,发出一道幽蓝的光,机械的女声:“记忆消除完毕。”
我向前走,走入繁华的人群。
我所有的房产都已经没有了,只能回家,身上一无所知,我去找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他们见到我就像见到完全陌生的人,我也明白这是记忆消除的结果,所以并没有强求,想着慢慢再熟悉。然而我第二日再去找我得朋友时,他依然对我毫无印象,第三天第四天同往如此,我又找了其他朋友,同事,包括我的前任,他们都是同往的反应。
我有点慌了,这几天,我都是靠着救济站生活,当今,人们的生活根本不成问题,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进到这些曾经被我忽略不见的救济站里头来,住这里的简陋的房子,喝矿泉水,吃面包,穿这里的衣服,用这里的洗漱用品。而每天,这里都会汇聚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得知他们也是和我一样,记忆消除之后却突然反悔了出来的人,从他们那里,我得知,所谓的记忆消除,不光是消除之前的记忆,往后这个世界有关我的记忆,也会随时随地的消除,不然,我们就会变得突然多出来的人,对这个世界造成混乱。
我不相信,可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我知道这里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却不甘心,我从救助站拿了救助车票,决定回家去,我不信,生我养我的父母,他们也可以完全不记得我。
结果可想而知,这个世界并没有给我奇迹,我的父母再也不记得我,而且,往后,也再不会认得我,他们的生命里,就算我这个人完全不曾出现过。
再过了几天,我从门外听见,父亲欣喜若狂地说他中彩票了,中了一千万。
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崩溃,我想起来,当初处理我的财产时,医嘱上,便是选得通过中彩票的方式,将我的财产继承给我的父母。
我离开了家,在路上散了会儿步,回到了救济站,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一群,和我一样,被这个世界遗忘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