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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宋，清河县。

冷秋风起。

萧瑟肃杀之气在夜色中弥漫，屋顶最高处立一黑衣人，斗笠下的双眉如剑，眼如刀锋。

屋檐下，十数具死尸遍地，血腥气随雾气蒸腾而起。

梁何飞身一跃隐入夜色。片刻后，城外荒地乱草间，悄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瘦削的手揭下斗笠，另一手扣了扣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清瘦丑陋的少年站在门后。

“都死了。”

少年布满疤痕的脸开始抖动，眼里顷刻间盈满热泪，“好！好！”

一把匕首被少年掏出，一下过颈，血溅三尺。

二

一周前。

梁何饥肠辘辘，几近将死。他坐在河边，来来往往不少人。许多人偷偷看他，没有人靠近。

少年跛着脚来，给了他半个馒头。梁何抬头，看见少年被他吓得一怔，他尽量挤出一个微笑，问少年：“我要报答你，你有什么心愿？”

“不必报答，只是半个馒头而已。”少年声音嘶哑，伴着满脸的烧伤，梁何一眼便看出来他经历了什么。他的眼里，有仇恨。

“你想不想报仇。”梁何问，语气里却无丝毫疑问。

少年怔然。许久之后，他将梁何带进城外一个草棚。这是少年的家。

少年说，这个草棚，曾经是他家里买来暂存山上运下来的柴禾的，地方隐蔽，只有他家人知道。后来他家破人亡，所有财产尽数充公，只留了这一间城外的柴房。

这屋子不大，只住了少年一个人。屋里只一张草席，几垛柴禾，无桌，无椅。

“我家原是清河县鼎盛一时的镖局，三个月前惨遭陷害。那杨千户嫉恨我家，私下经营镖局想取我家而代之。爹爹只刚出城，杨千户便诬陷我家结党营私……”少年一字一顿，字字泣血，“他们领人洗劫我家，侮辱我娘亲姊妹，不仅如此，还放火烧家！我便是从火里逃生，可我爹娘，我姊妹兄弟……都死了！”

他怒目圆睁，血丝遍布，脸上肌肉不住地抖动。立在他跟前的梁何，眉目冷淡，一言不语。

半晌，少年垂头：“我知此仇难报，难如登天。我给了你半个馒头，只求你一件事，今日我向你说的这些，你都当从没听见罢！不然，我该被他们找上门灭口了。”

“你不想报仇？”声音自少年头顶传来，落到他耳中，引得他打了个冷战。他缓缓抬头，那长身男人仍是戴着面罩，露在外面的眉眼，冷如刀锋。

“想。”

梁何颔首，转身离去。他漂泊多年，灭门，易如反掌。

三

天明。

喧闹从飘渺变得清晰，来人很多，听起来在百米开外。这些声音在梁何听来尤其刺耳，他睁开眼。他坐在柴禾上，脚边是少年的尸体。

少年双目紧闭，嘴边隐有笑意，竟十分安详。

梁何细细擦拭自己的刀。

光芒骤然打在他身上，有点刺目。破门而入者瞬间将刀环环扣在他的脖子上。

梁何起身，群刀随之而动。他将手里的刀狠狠扎入土地，伸出双手，被众人锁了起来。

衙门里，青天老爷威坐正中，怒目而视。梁何眼睛微眯，仰头看那刚正不阿的牌匾，鼻中哂笑。

“你姓甚名谁？”

梁何将目光投向他，嘴边哂笑不改。十一年，他的名字从未被任何人知晓。人只知道，多少血案，都出自同一把刀，那把刀，刚刚被他扎进了少年屋里的土地。

“梁何。”

老爷面色大变，沉吟半晌，方问：“是哪家的梁何？”

“无家，无来处。”

“大胆！”老爷震怒，令左右对梁何施以鞭刑。

“你是哪家的梁何？”

梁何只盯着他笑。他是哪家的梁何，他的家早就从世上消失了，他是没有家的梁何。

刑官没有办法，只能问：“你为什么要灭杨千户的门？”

“替人完成心愿。”

“便是那草棚里的丑陋少年？”

“是。”

“你可知那个丑陋少年姓甚名谁？”

“不知。”

“你可收了他真金白银？”

“并未。”

“你可曾受他大恩大惠？”

“不曾。”

“那你为何要为他灭杨千户的门？”

“他给了我半个馒头。”

“只是因为半个馒头？”

“只是因为半个馒头。”

“只是因为半个馒头，你便为他灭门？”老爷脸上显出匪夷所思的诧异，“为何？”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老爷怔然，半晌才道：“那少年为何要你杀这么多人。”

“杨千户灭了他的门，我替他报仇罢了。”

堂中寂静无声，只有没有止境的鞭打，一下一下，落在梁何背上，血溅出染红地面。梁何面色苍白，嘴唇逐渐褪去血色，只有神情依然嘲弄。

嘲弄他的命运。

终于，老爷再也问不出一点信息，定关押十日，正午问斩。

四

集市中有十字路口，人来人往，都向正中间的斩首台投去或欣喜，或好奇，或恐惧的目光。

梁何经受着他们眼神的洗礼。

一个小孩嬉笑地跑来，骤然回头方见被五花大绑的梁何，大惊失色。

梁何见吓到了他，面露愧色，向他挤出一个尽量和善的微笑。

那小孩却被妇人抓进怀中，妇人厌恶地看他一眼：“这人十恶不赦，万万不可近前，沾染污秽。”

人越聚越多，他身上堆满了烂菜叶。梁何闭上眼，这是他的归处。他是合该有这样的归处的，十一年前，他就一直等着，他的归处。

鼻尖骚动，睁眼，却是一只花蝴蝶。梁何眼里含笑，轻轻一吹。蝴蝶飞舞，带着他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