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裹着雪粒子往人骨缝里钻。金玉奴把打满补丁的棉袄又往紧里拢了拢,露出的半截手腕冻得通红,像熟透的樱桃。她蹲在自家那扇掉漆的木门前,看着父亲金老大推着饼车在雪地里挪步——车把手上缠着破棉絮,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哭。饼炉里飘出的麦香混着炭火味,是这条穷巷里,唯一能钻透风雪的暖意。
“奴儿,回屋去!”金老大停下脚步,往手上哈了口白气,搓得“哗哗”响。他的眉毛上结着冰碴,像两撇白胡子,“屋里烧着柴火呢,别在这儿冻出病来。”
玉奴刚要应声,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墙根下缩着个黑影。那是个年轻书生,穿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细瘦,冻得发紫。他怀里紧紧揣着个蓝布包,看那形状,约莫是几卷书,想来是他全部的家当。他的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丝,睫毛上凝着的冰碴让他睁不开眼,身子抖得像狂风里的枯叶,眼看就要栽倒。
“爹!这儿有人!”玉奴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跳起来奔过去。她探了探书生的鼻息,微弱得像游丝,又摸了摸他的手,冰得像块铁。“快!还有气!”她咬着牙,和金老大一左一右,半拖半扶地把人弄进了屋。
屋里逼仄,只有一铺土炕,一口豁了边的铁锅。玉奴赶紧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烫。她舀了勺刚烧开的面糊,用嘴唇吹得温凉,再用小勺子一点点喂进书生嘴里。那书生喉咙动了动,眼皮颤了颤,终于慢慢睁开眼——那是双本该清亮的眸子,此刻却蒙着层浑浊,像落了灰的镜子,透着惊惶与虚弱。“我……我叫莫稽……”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扯动喉咙里的伤口。
接下来的日子,玉奴把自己攒了半年的几尺花布当了。那是她偷偷攒下,想做件新夹袄过年的,如今换来一小包草药和半袋糙米。她每日守在灶台边,把草药熬得浓酽,用布滤了渣,再兑点糖,一勺勺喂给莫稽。夜里,她就坐在油灯下,给莫稽焐冻裂的手脚——他的脚后跟裂得像蛛网,她就用温水泡软了,涂上猪油,再用布条仔细缠好。他那件破烂的青衫,她也拆了又缝,破洞的地方,就用自己旧衣裳上剪下的碎布补上,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
莫稽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坐在炕边喝粥时,说起自己的遭遇,眼圈就红了。“我本是江南士子,家道中落,千里迢迢来京赶考,谁知路上遇了劫,盘缠被抢光,还差点被冻死……”他放下碗,对着玉奴和金老大深深一揖,“姑娘与老伯的救命之恩,莫稽没齿难忘。若有朝一日能出头,必以十里红妆相报,绝不负今日之情。”
玉奴听了,脸“腾”地红了,赶紧低下头继续纳鞋底,那针脚却密得几乎看不清空隙。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长这么大,还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金老大看这书生虽落魄,却眉清目秀,谈吐文雅,不像是奸诈之徒。他拉着玉奴到灶房,低声说:“奴儿,这莫相公瞧着是个靠谱的。你若不嫌弃,爹就替你做主,嫁了他吧。”玉奴咬着嘴唇,没说话,只是那通红的耳根,已经替她答了。
成亲那天,没有红烛,没有花轿,甚至连件新衣裳都没有。金老大买了两斤肉,剁了馅,请左右邻居来吃了碗馄饨,就算礼成。夜里,莫稽坐在炕边,握着玉奴的手。她的掌心有做针线活磨出的厚茧,指关节也有些粗大,却暖得让人心安。“玉奴,”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油灯的光,“等我考中进士,一定让你住上带院子的房子,穿绫罗绸缎,再也不用受这份苦。”他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像落了颗星星。
玉奴信了。她把自己攒的碎银子全拿出来,给莫稽买了上好的宣纸和墨锭。莫稽伏案苦读时,她就在一旁研墨、做活计,夜里给他留着一盏灯,一碟腌咸菜。春去秋来,土炕边的墙皮被炊烟熏得发黄,又一点点剥落,莫稽写废的纸堆成了小山,她鬓角也悄悄添了几根白发,像落了点霜。
终于,捷报传到了这条穷巷。莫稽中了进士,被派往临江府做通判。
收拾行装那天,玉奴翻箱倒柜,找出那件被她缝补了无数次的青衫。“带上吧,”她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做个念想。”莫稽却皱了眉,看那衣服的眼神,像看件污秽之物:“这破衣服留着何用?如今我已是朝廷命官,该穿官袍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疏离,像结了层冰。
坐船赴任的路上,江风浩荡,吹得船帆“鼓鼓”作响,像要飞起来。莫稽站在船头,望着两岸倒退的青山,忽然转过身,眼神冰冷地看着玉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玉奴,你我出身悬殊,”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扎心,“如今我已是朝廷命官,你跟着我,只会让人笑话我有个卖饼的岳丈,有个粗鄙的妻子。”
玉奴如遭雷击,猛地抓住船舷的木棱,指节攥得发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莫稽,你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雪地里救回来?是谁供你读书?”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快要断的弦。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莫稽猛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狠厉,“你若识趣,就自己了断,免得我动手,污了我的官声!”
没等玉奴反应过来,他突然冲上前,狠狠一推。玉奴惊呼一声,像片落叶般跌入冰冷刺骨的江水。腊月的江水,寒得像刀,瞬间浸透了她的衣服,冻得她骨头都在响。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吞没了她的头顶,她最后看见的,是莫稽站在船头,背对着她,拂袖转身的背影,像一截没有心的木头,在风里纹丝不动。
江水卷着她,不知漂了多久。她像一片残叶,在浪里起起伏伏,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中,她感觉有人把她捞上了岸,刺鼻的药味钻进鼻子,像根针,猛地扎醒了她。睁眼一看,是间雅致的书房,书架上摆满了书,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皱着眉看她:“姑娘,你是谁?为何会落水?”
那人是临江府知府许大人,恰巧巡查至此,救了她。玉奴挣扎着坐起来,抱着许大人的腿,泪如雨下,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个明白——从雪地里的相救,到灯下的相伴,再到江中的被推,每说一句,心就像被剜掉一块。许大人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猛地一拍桌子,骂道:“这等忘恩负义的畜生,留着何用!朝廷岂能容这等败类!”
几日后,许大人特意在府衙设宴请莫稽。酒过三巡,许大人笑着说:“莫通判,我近日得了个义女,聪慧贤淑,让她来给你斟杯酒。”
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女子,穿着素色衣裙,虽无华服,却身姿挺拔。莫稽抬头一看,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水溅湿了他的官袍。那女子,正是金玉奴!
他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咚咚”地磕头:“玉奴……不,娘子!我错了!我是一时糊涂啊!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玉奴看着他,眼神里再没有半分情意,只剩一片冰冷的恨意,像结了冰的江面。她从侍女手里接过一根木棒,走到莫稽面前,劈头盖脸就打下去:“我救你时,你怎不糊涂?我供你读书时,你怎不糊涂?把我推下水时,你怎不糊涂!”
木棒落在身上,发出“砰砰”的响,莫稽杀猪般嚎叫,却不敢躲闪。满座宾客看得目瞪口呆,许大人冷冷开口:“莫稽忘恩负义,德行败坏,不配为朝廷命官!即刻革去官职,永不录用!”
莫稽被人拖了出去,从此成了街头的乞丐。孩子们朝他扔石子,骂他“白眼狼”,大人们见了他就啐一口。他缩在墙角,看着来往的行人,总觉得每个人都长着一双金玉奴那样的眼睛——失望,冰冷,再没有一丝温度。
而金玉奴,在许大人的撮合下,嫁给了府里一位姓秦的幕僚。那人虽无莫稽的功名,却性情温和,正直善良。新婚之夜,秦先生给她端来一碗热汤,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慢点喝,小心烫。”他的声音像春日的风,“以后有我在,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玉奴捧着汤碗,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霜。巷口的饼香仿佛又飘了过来,混着屋里的暖意,缠在心头。只是这一次,身边的人,再也不会让她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