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君曾陪我借过两本书,夏目漱石的《心》和他的代表作《我是猫》。那日我们由图书馆匆匆地赶往某课的教室才发现老师请假了。齐君说这真是一场奇妙的误会,齐君继续说,或许注定要我这个不思进取的人无地自学啊。
“要不去散散步?”
“好啊。”他答应。
这一天离现在已达一年半,齐君成为了一类毕业后不再阅读的人。他在南方的瓷砖公司干销售。照他说的,如果业绩斐然,他能晋升为地区经理,他把这个地区定义为肥水田。他会是其中富有影响力的人。后来他果然没有成为一个精力充沛又令人信服的人,他辞职前往南方的南方扎根,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抱有什么理想。
夏目漱石总把某类人凸显出来,他们不用工作,他们钱不多但不至于落入底层,我也会羡慕这种南山悠然生活的巧妙变形。如果朋友们生活如此,我也能有所宽慰了。可关键是这类人常常愤世嫉俗,以现在的美好生活标准看,这类人懒散且不值得托付。
另有一个人叫珞姐,她送了我很多本书,其中一些尽管只能算作间接给我,但仍然只要有机会面对内页她的签名,总能记起往事。她是我们的辅导员,她给人的印象非常不错,我常常忍住将我自卑式的愤怒加于她这样的人身上。她擅长拉进她那一届的学长们与我们这些后辈之间原本越级的关系。她的那些朋友在她毕业返乡前泪流不已,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恸哭。泪水从圆胖的脸上极快地流下,在热烈的12年夏天展现出社会人的坚毅航线。可她在两年里也从一个公司跳到了另一个公司。
因为我是她喜欢的学弟,她送我书。一本成语词典从来没再被翻开过首页,这一本九五砖厚的书耗费我很多尽力在课桌的种种地方藏它,效果不好。一本《社会分工论》和《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是为了备战研究生入学考试才言不由衷地浏览一遍,那个时候正值齐君于长沙期货公司实习期间,我只是比他多看了几页书。
离珞姐毕业已两年,那两本书都是大人物撰写的,以我的水平和心态是读不出什么来的。还有一本法国思想家写的,记叙精神病患者的一些奥秘,毕业后的八月我在书堆里找过三遍,没有它的影子。
我有时候痛苦地寻找记忆影子所能留下的缕缕尾巴。珞姐在我们谢师宴那天重返校园,和我们喝了个痛快,她拉上齐君、我还有几个朋友逮住不放,一定要去通宵欢唱,她借口这是人生中难得的机会,忘掉所有痛苦吧。
翌日,班级去厦门旅游,我们几个在大巴车旁与她告别,她将回公司。那个本应去通宵的夜晚,我们送她到宾馆房间里,慢慢悠悠的喝茶水。房间里呆了八个人,每个人都细心听珞姐讲她的销售生涯,尽管后来我再也未遇到其中七人。
齐君说他钱包小,但他希望过有意义的生活。不过他在南方城市时没有多少的游荡,他说自己吃腻了沙县小吃。要不就是那些闲暇时候填补生活的电影,电影里真真假假,怎么有些人毕业了就成为实现梦想的人呢,他想不通。他还看不起的那个毕业前向某位同班女生表白的人去了北方,离我们远了。他胆子小,尽管没有人认为他平庸,却笃信他不会成功。那人出差频繁,他的报销差强人意,这就让人嫉妒。
他是离职后到了南方的南方才跟我说,他说那地方他认识的能给他帮助的人多。他真希望我再去瞧瞧他,他有些寂寞,在人口流动这么快的城市和人群中时常说不上话。我目前只有一面空墙可以复述以前编织的俏皮笑话,或者我们改编的伤害某些人自尊心的歌曲。我对这些东西还是能信手拈来。齐君说他正渴望和我进行这样的交流,像以前一样,绕着泉山上坡的小道走,或者在潭水边晃荡,漫无目的却又快活。
他忘记那晚我们陪着面容低愁的珞姐聊天,我们循着她的职业事迹以为能掌握其中的经验。这样的美好设想,一年已过,发现没人能吸取他人的教训,那剩下的七个人工作了大部分都杳无音讯。齐君也像我一样,无比渴望回到那黄金色的过去吗?我是因为面对新事物的害怕,如果他是,那他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境遇悲惨吗?这点当时珞姐没有明确说,可谁都知道,她两年来过得不快乐。
齐君陪我借书的时候,秋天还没那么纯粹,真正比较像秋天的是分离这一事物。它将我与齐君联系起来,将它定时在某刻,而不是某一个狭长的阶段。现在齐君又以闭关(专注业务)为借口已经不在同学圈子里说话了,他发的若干牢骚因为放置在一个网络社区里而不太引人注意。所有能找到联系毕业班级中任意两人的沟通工具是充满了对复杂往事的回忆,其中有的人语言还是那样不顾他人感受,她们随口脱出的恰恰是我们视之为本真幼稚的表象。为什么经过了不长不短的一年,成熟远没有在每个人身上实现平等对待。也许这种氛围逼迫进入了深的社会的齐君早早走向一条反沉浸之路,对他来说,他更希望走得顺。
《心》里发生的事也像我的现实。一个和尚的儿子立志成为和尚,他暗恋了主人公暗恋的对象。他认为这背叛了他的宏愿,在主人公的含蓄又饱含敌意的告诫下这位准和尚选择了自杀。主人公很愧疚,但他仍然娶了那位大家一起暗恋的人。他多年来一直思考当日的自己是否出于私心而不愿这位和尚的告白计划得以践行。他的和尚朋友承担了自以为是的尽责行为。他不知道主人公最后也有同样的难以磨灭的终极愧意,他结婚后一直过得很不好。和尚的成熟在于他自己的心智,而主人公的成熟在于行事。大概在结局里主人公郁郁而亡,然而对他来说是一个满意的结果。那位被大家暗恋的女子从恋爱开始就过得不尽人意,这似乎没人在意过。
那时期日本人喜以散步搞社交,男女两人为确认对象的特点而散步,老板之间为聊聊商业机密而散步,诗人之间也以散步来争辩诗艺。夏目漱石的主人公喜欢散步探究城市里的新事物,他和和尚散步看各类风景。但他逐渐生厌,他害怕得不到,可怜的人啊。那时他没有意识到失去也是一件痛苦的事。这与我和朋友们的关系有些相像,彼此想劝彼此走正确的路,路上的种种障碍却被忽视,这无异于让对方往火坑里跳。可能大家都见识一般,让别人去做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无比可耻。
我的心灵的反思也太晚了,齐君已然换职换地,珞姐也有了她混迹社会的圆滑,没有人为青涩的年华保存幼稚的思想,我的幼稚也因理想主义的褪色而改变了以往俯视身边人的恶习。
我开始以为齐君相当于《心》里那位特立独行的准和尚。他可能伤感于我的刺人的暴力字眼对他的压迫,他想不到人生不断变换的后果。我以为我说明了这种频繁离职的副作用是无益于他的,但他受不了自尊的抵触,这反映了我一个读书学生的狭隘。事实上,他更像那位女士,在我的朋友圈子里他什么都未真正得到,那残片的回忆和未来的纷乱的撩人感肯定让他难受,他不断失去重要的东西。而如果他很像主人公的话,我又像谁呢?
那天我们散步到画眉潭的亭子里,有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池水中穿过黑暗的水游来游去。它们这些家伙,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