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是女儿身,但从小胆子奇大,一贯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可这一夜,赤芍就端端站在我的梦里,一瞥一笑,都是如此真实,背景是盛开的五月榴花,是那人间最为浓郁的火焰。
梦里应是我们初识,那年我六岁,刚刚学会端起小姐的架子。她穿着藕粉新衣站在一列的丫鬟堆里,别人皆是一律的低眉浅目,偏偏她明眸流转,含笑含俏,发间别着朵小小榴花。
“娘亲,我想要她。”我从人群里将她指了出来。
“奴婢赤芍愿生生世世护佑小姐安乐。”她声音清清脆脆,含笑走出队列,向我行过常礼,说出来的话儿也不落俗套,实在让我欢喜。
赤芍长我六岁,与茯苓一起,负责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赤芍活泼,茯苓稳重,两人一静一动,让我的日子过得欢愉无比。她们说是丫鬟,却担着姐姐的责务,时刻要为我担着惊受着怕。
我一路沿着梦,走到八岁那年。我与赤芍偷跑到后山竹林,寻那书中虚无缥缈的药草送我病重的娘亲。不料竟迷了方向,赤芍背着我,在山里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还是白宇哥哥带着茯苓寻到我们,待回到府中,她那双莲花小脚都已被磨的鲜血淋漓,软袜浸着血肉,撕都撕不下来。兴是怕我难受,赤芍仍旧笑着,可我清晰看到她的头上因忍着痛而掉下的大颗汗粒子。
就是这样真实的梦,真真切切的让我与赤芍走了一遭,像是昨日往事般清晰,想想便是心悸。梦里我能闻见竹叶绕香,能摸到赤芍汗滴温热,以至于醒来多时,我仍怔在那梦里。
当年,是我将她从人群挑了回来,她也说护我生生世世安乐,可她食言了,现如今,榴花依旧,赤芍却白白丧了性命。且我连为着什么样的原因都不知晓,只是依稀凭着直觉觉得她应是为了我,但我却不能去找人追问,我怕我追问下去,连茯苓我都保她不住。
盏盏宫灯摇曳的微光里,我压着嗓音,泪水湿了衣襟。身为将门骄女,第一次有无助无奈无措之感。我将这种酸涩说与言先生,言先生道,这是人生必之经历,成人后便都有这样的苦楚,需自我消转。
鞭伤加重疾又添心绪万千,使我缠绵病中多日。直到秋分时节,才真正神清气爽起来。病中的这些时日,苏城来看过我几回,都被我草草打发回去。
再瞧见苏城的时候,我不免有些愧疚,眼神终究是不敢往他脸上细细打量。但我眼角眉梢飘过,看到一道极丑的疤痕从他发间始出,弯弯曲曲的绕过他那剑眉浓目,直至左耳处。如若是个女儿家,脸上有这样的印记,怕是宁死也再不能接受。可苏城是个男儿,倒也不甚在意。也或许,只是在我面前装作不甚在意罢了。
可这道疤终究是伤到我心里去了,每每看到,都会提醒我,是因着我,苏城才毁了这层绝世之貌,也是因着我,赤芍才会被刑罚至死。我内心竟是如此胆怯,不敢正视过往,不敢正视自己,所以,干脆,我连苏城一并躲着。
但白宇哥哥,这病中的时日,竟也未曾见过一面。越是不见,越是想见。此日薄晨,我随意进了些吃食,便倚在贵妃塌上,闲散翻着古书,却没想几行字轻轻巧巧入了眼,倾刻着了心。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看着无端脸红耳赤,像是被人戳中心事。我慌忙合上书,怕被人瞧见,转而掩嘴失笑,自己是真真的着了魔,我这闺房深院又有谁能瞧见,不过自己心虚罢了。书既看不进,就干脆唤了茯苓,一道去院里走走。
如今已是秋露,院里起了薄雾,如浅浅轻纱覆在眼前,着眼风景皆是云环雾绕,别有风味。行至垂花门,陡然听见刀剑作响。心无端怦怦乱跳,努力向前探去,原是白宇哥哥,只见他眉如墨画,水翦星眸,挥着那凌云剑,忽而点剑而起,嘶嘶破风,站在这云雾里,如天仙谪神。
"倾儿,你可大好了?"白宇哥哥看到我,收剑走来。
"烦兄长惦记,倾儿已大好。"望着白宇哥哥俊秀侧颜,似有细细密密的汗珠镶在额头,这样望去风采斐然。
我望着他,想起爹爹那日对他并不明朗的态度,后又思虑白府既然送他到苏府,想必对他也有防备之心。真是可怜白宇哥哥,他要为着谁,甘心做着谁的棋子,又同时被两边防备,却没有思量过自己的感受。
这天地之间,行色匆匆的俗人万万千千,哪怕是白宇哥哥的至亲骨肉,好友亲朋竟没一人是真正为他考虑。
"白宇哥哥,我对你是真心。"我言语笃定,说完又略觉不妥,立刻便有红云烧到脸上。
可白宇哥哥却知我说的什么,坦然回道,"我知晓。"
"倾儿,好没羞,什么真心不真心,难不成你是想嫁与兄长?"苏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打趣我道。
我只觉得脸上更加滚烫起来,羞赧之极。"苏城,你少来打趣我与白宇哥哥?"
"哼!我不打趣你,你哪里肯理我。说说看,为何这些日子总是躲我?"苏城不依不饶,非要问个究竟。
我突又想起赤芍,低头不语,默默望着脚尖。
"倾儿,我都与你说了,并不怪你,你何须自恼。"苏城见我走了心,轻声安慰道。可我心中酸楚,竟不能如实说于他听。
"行了,城儿,走,与我比试比试,看看你剑术精进了没有?"白宇哥哥有意圆场,故意支走苏城。
说完,他们两人开始挥剑起武,剑声信信,如蛟龙般游在云里雾端。我在旁痴痴看着,这云里雾里竟再也瞧不见苏城,仿若天地间只看得见白宇哥哥一人。白宇哥哥,待我及笄之年,便将心事大大方方说与你听,你可要等我。
"倾姐姐。"忽听见身后银铃脆响,原是我那姜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