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黄河,不是现在的样子,历史上经历过无数次的改道,每一次决堤,便改变一次流径,继而会留下一段淤积的河床,大家称它为黄河故道,我的家,就建在黄河故道上。流经村子的这段故道,宽度大概有一千多米,当年黄河夺淮入海时,从我现在居住的地方流过,由北向南并入淮河,下游决堤以后,这条河道的宽度便变窄了,断断续续地留下了一些浅浅的小溪,村子便沿河西而建。
当年的黄河是条悬河,所以故道的堤坝被筑起的很高,我家的那段故道,东面以山为堤,西面则是绵延数十里的人工坝,足有十多米高,我们管它叫高堤。多年淤积的河道基本与高堤齐平,走上高堤,向西望去,是辽阔的淮河平原。小时候最爱爬上高堤去看日落,美不胜收的景色依然记在内心,几丝残云包裹着血红的残阳,从树梢上慢慢滑落,偶尔有麻雀在枝头嬉闹着,像一个个律动的音符,跃动在这宁静流淌的岁月长河之上。每次去看日落都会有不同的心情,快乐的年华,永远属于我十五岁离开家之前那段时光,返乡探亲时再走上高堤,却再也写不出当年那般恬静的诗句:你好,夕阳/我的脸颊是你温暖的床/约你做一场好梦/在那柔软的梦里/你拥着白云/我枕着霞光……
从高堤下来往东走,沿着一条笔直的乡道便进入了村子,在没进入村子之前,你看不到房子,翠绿的一团,像一个巨大的青草垛,清晨,氤氲的雾气弥漫在草垛的顶上,犹如天使头上的光环。通往村子的这条灰白色道路,加上路尽头那苍翠的一团,恰似一株卧倒的梧桐,静静地躺在这几百年孕育的河道上,经受着轮回的洗礼,又宛如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眷恋不舍地趴在母亲留下的衣衫旁,自顾地长大,自顾地书写着自己的篇章。
青砖灰瓦的徽式建筑,小时候在村子里很常见,现在却只留下零星的残垣断壁了。每一个古老的村子,都有一些古老的印记:充满传说的古老的枯井、永远吸引孩子们的多彩的池塘,和始终歪长在池塘边的垂柳,亦或是每家门口舂干粮用的石臼和乘凉用的青石凳子,还有那写满沧桑的红漆木门和门上叮铃作响的门栓、铁环……这些曾经触手可及的东西,如今变得那么的遥远,记忆的影像一年少比一年,脑中真的有橡皮擦,不经意间拭去的永远是不曾在意过的快乐,而留下的,满满的全是思乡的泪……
穿过这苍翠的一团,有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引向远处,看不到尽头,像一条任意摆放的白色绸缎,从自然中流露出柔美,完全不用雕琢,路边有灿烂如星辰的野花,黄的、红的、白的,夹杂在鲜嫩欲滴的绿草当中,它们挎着小道的臂弯,一直向未知的尽头延伸……小道穿过的是一片果园和杨树林,渐渐走进去,伴着树叶沙沙的响声,心会逐渐变的平和起来,儿时在这里玩耍,爬树、抓鸟、烤蚂蚱……脑海中关于这片树林的记忆,总是甜甜的,长大后再回到这里,便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闭上双眼,在树下静静的呼吸,可能偶尔想起童年开心的往事,竟也会落泪。上天给予我们的那段天真无邪的时光,永远是那么短暂,短暂到来不及珍惜人就老了。
穿过这片林子,便到了小溪边,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这潺潺流动的溪水,而是溪对面那兀自矗立的青山,远远望去,像刻在天空上的浮雕,这样一座绿色的布满嶙峋山石的浮雕,被大自然鬼斧神工地堆砌在那里,很随意地就沉睡了几万年,山的上方,时而有几缕白云在山峰上游走,时近时远、时大时小地变换着,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一样,这一切印在湛蓝的天空中,那么地纯净,没有任何修饰和渲染,想必这就是自然而然了吧。
想要过河去爬山,需要经过一座石拱桥,这座历经百年沧桑的小桥,身上长满了墨绿的苔藓,两条凹陷在青石桥面上的车辙,写满了祖辈的沧桑,桥身上至今还有许多斑驳的残缺,是当年战争留下的印记,站在桥上,仿佛耳边还能听到颠沛流离的嘶喊和机枪大炮的轰鸣。
怀念在桥边垂钓的心情,用自家墙边种的毛竹做的鱼竿,栓上鱼线,串上一节一节的鹅毛杆,铅坠很简单,是父亲接电闸用的保险丝,早上吃完早饭就过去,一呆就是一天,等夕阳作别大地才会回家,手里拎着用柳条串起的各种各样的小鱼,回家让母亲做,或煎或炖、或蒸或炸,天然的味道无与伦比,母亲做的鱼,非仅有鱼香,也揉进了一个沉甸甸的情字。河钓很惬意,之后来大连也多次去钓鱼,但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安静,紧张凌乱的生活让我无法安心一言不发地呆在河边。人越长大就越发左右不了自己,就像左右不了心跳一样,大多数时间里,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而属于生活。
我是一个爱水的人,所以我最爱夏日雨天徜徉在村后的溪边,不带任何雨具,只是漫无目的地踩在泥泞的小道上,任雨滴肆无忌惮地亲吻我的脸颊,感觉身体与心灵完全和这个世界融合了。去河里撑一把渔船,摘一些菱角和莲蓬,亦或是在浅水处捡一些蜗牛、在河堤上掏一些河蟹,煞是惬意。中国人是讲究吃的民族,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满足舌尖上的欲望,捡来的蜗牛用开水煮熟,再用针挑出里边的肉,佐以红椒、蒜和小茴香煸炒,用老家特有的烙饼卷着吃,真是天赐的美味,想想就流口水。河蟹的吃法也非常独特,洗净后直接用油炸,炸到金黄酥脆后捞出,蘸酱油、蒜和香油拌的酱汁,直接连壳带肉一起入口,越嚼越香。
这片故乡的山水柔软而纯净,就像一个沉醉的老者,静静的躺在自己创造的美丽画卷上,悠然地沉睡着,无论世间怎么纷扰,也无法把他吵醒,他以山为枕,以水为被,终日微笑向暖,安之若素。充盈在这山水里的欢乐时光,就像一首永远不停播放的单曲,在岁月的韶华里回响着,偶尔泛起一阵涟漪,抑或扬起一片轻沙,别问那是什么,那是我思乡的情愫。
儿时一直以为,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到最远处闯荡,去做一个成功的人,才是男儿应有的归宿,那时便立志要成大事后衣锦还乡。于是我便在这尘世的道路上忽高忽低地奔波着,面对虚假与谎言,喧哗与吵闹,挣扎着、沉浮着,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带着一张伪善的面具,苟延残喘地爬行在异乡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在庸俗的功利里,早已疲惫不堪、身不由己。这十几年来,故乡和他乡之间来回切换着,现实把我磨砺的已经没有任何棱角,早已忘记了当初那颗锋利的心。每次返乡暂住便不想返程,眷恋着这里的一切,但现实每次都残酷地斩断了我留恋的脚步,无尽的乡愁,充盈在我世俗的躯壳里,走着走着,便找不到自己了。
故乡的山水只存在于我深深的记忆里,有时候,不离开便不知道距离的美,等到发现美的时候,就再也回不去了……故乡啊,我是你结出的一枚苦果,散落在天涯的这个角落,每每想到这里,泪水便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