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爱情】北海红尘雪纷纷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灵忧


青竹满山,雾气浓厚。

北海山四处幽静,不见人迹。我重返故土,却不慎迷失在这浓雾之中。暮鼓钟声回荡在山间,远远望见一片红色的砖瓦,在青苔石阶的尽头。我走近才发现,庙墙已破败不堪,红漆褪去,裸露的墙体显出无数黑洞,垂垂老矣。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跨过高高的门阶,才看见了里面的景象。巨大的妈祖像耸立在堂内,佛像下面跪着一位身着素衣的老人。她满头白发,均匀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细碎的阳光落在她发梢,如同岁月盖上的轻盈锦缎。

四下寂静,我生怕扰了她。我悄悄踱步进寺庙内,才发现被门挡掉的另一侧,竟立着一座墓碑。我轻声念出上面的名字:“北春逸。”

这名字有些熟悉,我却一时记不清。几番思量后,我才猛然想起是幼时父母不断提到过的萧家主事。

“你是……”

诵念佛号的声音戛然而止,老人缓缓起身。她转过头看我,好像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她目光平静又迷离,亮如琥珀的双眸中,似乎凝了几十年的浩浩光阴。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北海镇是一个临海小镇,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咸咸的海味。

除夕夜震耳欲聋的炮竹声掩盖了婴儿的哭泣,北海镇的北家和徐家同时诞下了婴孩,正好一男一女。两家人本是邻里,见此情形,更是欢喜不已,当即给二人定下了娃娃亲。男孩叫北春逸,女孩叫徐秋平。

徐秋平似乎比北春逸生得聪慧,在北春逸只会呆板学步时,徐秋平就早已能在院中健步如飞。岁暮天寒,大雪萧萧而落,在北海镇上铺了一条白毛软毯。小小的徐秋平一边在院里踱步,一边仰望天空,雪花片片叠在她的脸颊上,温柔清和。

一个不慎,徐秋平被院中的石子绊倒了。无数晶莹的雪粉扬起,在亮光下肆意而飞。她扑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任谁也哄不住。

北春逸晃动着小脸,一步一颤地走到她身边。他伸手去拍她的头,试图安慰,可他除了几个简单的词语外,什么也不会说,急得“咿呀”直叫。在场的人皆被逗乐了,北母走到北春逸身边,指着徐秋平教他说:“不哭,不哭。”

她听见周围的笑声,也渐渐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北春逸。

北春逸开始还只是愣愣地听着,在北母说了好几个“不哭”之后,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不……不……哭……”

多年后,徐秋平想起那段梦中年少时,只觉心上被拨过一曲旧事悲歌。她的眉角微微扬起,像韶光裂开一道缝隙,那笑容中,既温暖又带着无法回溯的悲伤。如果当时,她不顾一切地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徐秋平很喜欢海螺,家里收集了一整箱大大小小的漂亮海螺。最喜欢的那一个,她就每天挂在身边,时不时吹奏两下,然后放在耳边听大海的声音。仿佛小小的海螺里面,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而世界里的人,如同眼前的他,有着清秀俊朗的模样。

这日的海面依然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只是天空有些灰蒙。

徐秋平的笑容在海风中浅浅绽放。北春逸突然想要戏弄她两下,故意将船摇晃得东倒西歪。毫无防备的徐秋平惊呼一声,手中的海螺顿时脱了手,落入水中。她又惊又怒,“北春逸!”

海螺半浮在海面上,被风一吹,已飘出了许远。她着急地跳进海里,朝它游去。海浪不断打过她的脸,又咸又涩。他脸上的嬉笑顿时消散,秋平!他喊了一声,她却不予理会。

他将木船急急划了过去,徐秋平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抓住了那个海螺,小心翼翼地拽紧。可就在她回游时,腿部却突然抽筋起来……

海上的气候最是无常,刚才还平静的海面突然起了风,涌动的浪潮逐渐剧烈。他看出她的不对劲,身影也慌忙扎入水中。面对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护着她。

无人的小船被推出许远,很快就有雨点砸下来。他抓住她的那一刻,风雨愈发急促,一个大浪就将他们拍了下去……

她被他紧紧抱着,苦涩的海水灌进七窍中,仿佛要将她的意识撕裂。北春逸,她不顾一切地抓着他的手臂,恍惚之中,只有这个名字仍是清晰。那是寒冷刺骨中的唯一温暖。

幸好恰有一艘船路过,赶忙围了过来。几个人相继跳下,七手八脚地把他们从海里捞了起来。二人肺部的水全被挤出后,徐秋平很快就醒了过来,她睁眼的一瞬,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

那是徐秋平第一次见到萧诺。她面容白皙,唇上抹着红艳的玫瑰膏,连眉角也漂亮得恰到好处。她正半压在北春逸身上,精致的小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她不耐烦地朝旁边的仆人喊着,为什么大夫还没来。

北海镇的暴雨愈演愈烈,北春逸仍旧昏迷不醒。匆匆赶来的大夫瞧了以后,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呛着了,一会儿能醒过来就好。萧诺努了努嘴,没说什么,但面容明显松了口气。

徐秋平冒着大雨冲了出去,一路奔到了北海镇上的妈祖庙中,她脸上都是湿漉漉的水迹,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痕。这个庙是北海镇的圣地,里面放着一座巨型的木质妈祖神像。传说这根巨木,是很多年前海上冲来的。世人觉得此木颇有灵性,便雕成了妈祖的模样,于庙中供奉了起来。

她跪在巨大的妈祖神像面前,双手合十,不断祈祷。她愿意用她的一切,去换北春逸的平安。泪水无声从她脸颊滑落,身上的水渍方才风干,又被打湿一片。

大伙为北春逸的事情急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注意徐秋平去了哪里。狂风暴雨肆掠了整个镇子,把窗户都敲得砰砰作响。人们早就没了睡意,都将身上的衣物裹得更紧,熬过这点滴流逝的漫漫长夜……

次日凌晨,北春逸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众人都欣喜万分。赶来的北家长辈更是老泪纵横,紧紧捏住北春逸的肩。萧诺开心地笑着,用手在他眼前不断晃动。

北春逸眼中略带迷茫,沙哑道:“秋……秋平呢……”

萧诺小声“嘁”了一下,“救你的是我!”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徐秋平不见了。

急坏了的徐家人几番找寻,终于在妈祖庙内找到了她。她半跪在软垫上,但身子已经歪倒在地。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来,才发现她的身体烫得似一团火。

这北春逸刚好过来,徐秋平就倒下了。她高烧连续了好几日,才渐渐退下去。北春逸能下床的时候,立即去看了徐秋平。

苍白的阳光落在她的睫毛处,安静又无力。她对上他的目光,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温暖沿着掌心的脉络传递而来,她咬着下唇,害怕下一秒就从梦里醒来。

“我没事,别哭了。”他温柔道,替她擦拭脸上的泪水。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任屋内的阳光兀自流转,也久久没有分开。

可当硝烟降临这个平静的小镇时,一切都变了。

军阀占领了北海镇。所有人被迫过上人心惶惶的日子,整个镇上,只有前段时间刚搬来的萧家,还能自由活动。萧诺时常跑来找北春逸,有时带着西洋玩具,有时带着奇珍异宠,甚至还女扮男装,每天想着法子逗他。花样百出,乐此不疲。北春逸大都是礼貌地拒绝,可徐秋平的心中还是起了几丝异样。

安逸的时候,人们大都是倦怠的。只有在面临极大困境时,比如灾难,比如消亡,深埋心间的信仰才会在破土而出,生成苍天巨木。所以,在军队意欲烧毁他们奉为信仰的妈祖庙时,许多北海镇民都奋起而抗之。

嘈杂、枪声、鲜血……无数身影在混乱之中一一倒下,空气中充斥着猩红的死亡气味,几乎迷了她的眼。徐秋平的父母,就是死于那次反抗之中。

“不!”徐秋平愤怒地冲上前去,却被同样的力道推了回来,撞在墙上。

她昏迷前的最后一眼,只看到那尊巨大而神圣的雕像倒塌在地,轰然裂成两半。

一切归于黑暗。

她成了孤儿。徐秋平醒来后,已身在北家。黑色的绸花,白色的绫条,一一耀眼刺目。北春逸一遍遍为她擦拭着泪水,却再也说不出“不哭”二字。她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浑身都在颤抖。

北海镇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之中,有人罢工,有人游行。徐秋平看着无数人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像无声默片般在她眼前晃过。而北春逸似乎也忙碌了起来,他在学校呆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家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半个月。直至一日,她听说政府急急镇压了一批学生,而北春逸,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罪名一条又一条,传播反动言论、私贴告示、发动游行……北家人火急火燎地找人疏通关系,而徐秋平,就只能徒劳无功地跪在妈祖神像前。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累得快睡着了,她也不肯回去歇息。

最终,平复那场乱局的是萧家。北春逸被送往了北平,带他走的人,是萧诺。

徐秋平没法拒绝。要保住北春逸,让他继续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有送他离开这个地方。

“秋平,我会给你写信的!”火车开动的时候,他探出窗子,朝她大喊。

她努力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直到他的身影缩成一个点,泪水才猝不及防地落下来。火车呜呜地开往北平,走了一条离开她的轨道。

徐秋平确实经常收到北春逸的信。她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后,在夜深时分,独自拆看他的信。信中北春逸会和她分享学校的生活和北平的新鲜事物,徐秋平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宛若自己也身在其中。

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逐渐习惯孤寂与等待,已是一年后。萧萧寒冬,窗上被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北母对着北父的遗像,轻声叹道:“其实萧家小姐人也好……唉,就是我们早跟徐家定过亲了。要是当初没送春逸去北平就好了……”

声音不轻不重地传到墙外,徐秋平蜷缩在墙角,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月亮。要不是徐北两家早有婚约,现在的北春逸绝对不会和自己成婚吧。

北春逸,你在北平,过得好吗?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偷偷拿了一个旧荷包、一个海螺和几件衣物,便走出了北家。她要去北平找他。

北平这座城市,比她预想的还要寒冷。白雪一路延伸而去,埋了路人回家的足迹。

按照信上的地址,她找到了他的学校。刚到门口,便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侧脸在雪地里被勾勒得一尘不染,鼻梢微微泛红,目光温和笑面如玉。

她心中一暖,激动地朝他走去,可唇间的笑意还未扬起,便被寒冻的风给凝结住了。

在她抵达之前,萧诺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他微微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徐秋平握紧手中的海螺,生生停住脚步。而欣喜的目光却随着惯性冲到他身上,撞碎一地,痛得她忘记了移动步伐。他们回头的时候,也看到了她。

他眉目一怔,冗长的沉默后,才缓缓走过来。他每一寸呼吸中带出的白气,她都看得清晰。他的目光和往常无差,只是唇间微动,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

她心中一痛,差点把手上的海螺捏碎。她拼命将泪水塞了回去,转身逃开。她在陌生的巷陌胡乱奔跑,一直到浑身没了气力,才扑倒在地。

天寒地冻,她孤身躺在大雪之中,哭得几乎没了意识。如果不是路过的好心人救了她一命,也许她现在已经因高烧而客死异乡。

苍穹中一片璀璨星光。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唇抵在她的额上,一路吻下,她热烈地回应着……醒来,却全是梦。

“是我自愿解除婚约。”她回到北海镇的时候,对北母如此说道。

她可以忍受所有人的反对,独独无法忍受北春逸不爱她。

局势动荡,越来越多的部队迁到了北海镇。许多奢靡的府邸和休闲场所被修建起来,那鲜艳的红灯却似丑陋的疤痕,与这个原本素净的海边小镇格格不入。徐秋平愁于生计,不得不亲自打捞海货,再拿到需求量大的宴厅中去卖。有的客人见她姿色颇佳,不免动了心思。

油腻的手在徐秋平的肩上游走,她眼中惊慌又隐忍,只不断地往旁边靠。酒气喷薄在她的脸上,客人笑着又要往下摸时,她终于忍不住用力将对方推了一把。

对方的额头不慎磕伤,顿时怒火中烧。眼看那人的巴掌就要落下来时,却骤然停住。她抬眼的一瞬间,错以为时光倒流了几年。北春逸的眼睛深邃如星,仿佛一瞬间照亮了她阴霾已久的心,他目光中的同情,却也深深刺痛了她。他的身旁仍旧站着那个光鲜亮丽的美人,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找事的人最终还是被萧家给打发走了,她在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了最想念的人。

“我是他的妻子,萧诺。”

当萧诺真的说出这句话时,徐秋平的眉角还是微微颤动了起来。她看着萧诺的脸,似被框在画中一般精致。萧诺薄唇轻启,吐出的每一句都足以撕裂她的心。她有些倦怠了,眉间凝了好几层霜冻,却又只能强颜欢笑。

徐秋平虽然早已料定会是这个结局,但是到了深夜,她还是无法抑制地窝在被子里哭了起来。黑暗中,她抓起床边的海螺,含泪吹了两声。它似乎也垂垂老去,再不若当年那般清亮,吹出来的风声竟似悲哀的呜咽……

北春逸回来了,萧家重新在北海镇定居下来。偌大的萧府占据了镇子北面,几乎挡掉了海风夜吹。萧家很快制衡了当时盘踞在北海镇的军阀大家,镇民原先被限制自由的生活顿时缓解了不少。北海镇受到军阀压迫的那些日子,一切被践踏得面目全非。萧家捐赠了大量财物,重新修建了新的医馆和学堂。徐秋平还听说,他们暗中将富余的物资运往各地,支援爱国行动。萧家与当家人北春逸的名声就像吹往远方的海风一样,日渐为世人所知。也是那一年,破裂的妈祖神像被重新修复,再次给了所有人在战乱中活下去的希望。

徐秋平再也不会收到北春逸寄回的家书。她常常抚摸着角落里那些早已泛黄的信纸,痴痴地望着大海。她用金丝将那些信一封封串起来,像藏宝贝一样放进盒中。盖上盒盖,仿佛就将那段美好的回忆一一尘封。想到这里,徐秋平的心突然猛地刺痛起来。

北春逸没有回过家,每次只是把母亲接去萧家住几天,再送回来。他们曾想让北母一同住进萧府,但北母不肯。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包括徐秋平,是北母在可怜她,不忍心她孤身一人。

可她硬着一颗心,如何也不肯放下。

她依然住在北海镇的角落,照顾着北春逸的母亲,一晃就是十年。又是十年爱恨两茫。

北母常常慈爱地抚摸着她的脸,叹息道:“秋平啊,是我们家春逸对不起你。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也是像亲生女儿一般疼。你不如找个好人家……”情极之处,声声哽咽。

徐秋平的面容已不再稚嫩,像被海水抚过无数遍的岩层,几多沧桑。温泪无声滚落,她轻轻摇头,声音像是被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我会一直留在这的。”

海浪声声,却再无旧年的情怀。夕阳从远方的海平面坠下,在大地铺了一层落幕的金黄余晖。

这日,她坐在木船上,一个熟悉的人影靠了过来。四目相对,即是吃惊又是无尽感慨。如今的北春逸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模样,他穿着西装,模样工整却又拘束。她看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痴情,但仍旧透着一丝刻意压抑过的渴望。

北春逸坐上木船,他们假装老友重逢,假装一切不曾发生,在天地和大海面前,谈笑风生。风吹得大了,几乎将他们的话淹没。最终,笑意还是随岁月静好的谎言一同碎裂。

多少日夜梦中的相思成狂,才能换来一次心心念念偶遇。她一时迷失,唇往前靠了几分,却被他躲过。她顷刻泫然,跟我走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忘了我吧。

木船毫无方向地荡漾了几回,仍是被海浪打回原地。不给她思考的机会,他便起身走下了木船,几步登岸。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最终没有去拉他。他回身,眼中是没有光年流转的枯萎死寂。

北春逸站在岸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船桨轻拨,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直到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她滑动木浆的手也没有停下。

在天地和海浪之间,自己是何等渺小,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跳进海里,化作海风,在一望无际的浩瀚里哭泣。

徐秋平翻遍了每个角落,都找不到最喜欢的那只海螺。

那只见证生死的海螺,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青山折竹,大雪封门。

“快走!”当军队一窝蜂涌进北家时,徐秋平正护着北母朝外跑去。

这几年暗中势力所郁积的矛盾终于爆发,当地政府不知为何,开始针对起了萧家的人,而北家自然也受到了牵连。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把她卑微的生命打得支离破碎。

那一刹那,她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恐慌。她只怕再也见不到北春逸。

也是同时,她扫到了从人群中冲出的他。

枪响的瞬间,他扑到了她的身上,他眼中的慌张与惊异差点让她相信自己从不曾失去他。

“春逸!北春逸!”一阵天旋地转后,徐秋平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指甲深嵌。

“我没事。”他沙哑道。好在子弹只是擦过了他的肩膀。很快,又一波人涌了进来,是萧家人。硝烟四起,战火连天,他们被隔离在了角落里。

北春逸抬起头,满眼血红,疲惫感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沉重了。他轻轻推开她,拖着受伤的另一手,走到了母亲身前跪下。北母僵硬地躺在地上,因惊吓过度而停止的心脏,再也没有重新跳动起来……

北海镇的海风似刀片般刮过,又锋利又苦涩。地上的黄色冥纸很快就被鹅毛大雪给掩盖了,人们深深浅浅地踩在雪地里,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

北春逸的母亲去世了。悲痛的哭声此起彼伏,从屋内传到院子里,被猛烈的海风一刮,顿时四散。徐秋平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有些茫然。她心中除了悲痛,还有一股失落,压得她无法呼吸。她和北春逸唯一的联系,彻底断了。

亮晶晶的碎雪落在他的睫毛上,那样陌生的眼神,徐秋平多看一秒都难以忍受。

他明白她在这个小小的北海镇中,会遭到怎样的闲言碎语。许多人在得知北春逸家中包办婚姻的情况后,总会流露出深深的同情,还有些人甚至会将所有的过错都加诸在徐秋平身上,认为是她破坏了北春逸和萧诺两情相悦的爱情。

他一直对徐秋平敬而远之,是希望她早日放弃。北春逸不想让她当这个罪人,不想让她继续在别人的口舌之下过活。但是没想到,徐秋平却一直固执到了最后。

北春逸的睫毛微落,遮住了那双曾经自信无比的眼眸,“秋平,对不起……”

多年来的辛酸逐渐涌上心头,几乎要令她停滞呼吸。她缓缓闭上眼睛,长久的固执换来的只是他的歉意,徐秋平心中惨笑,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碎裂了……

北海镇有个习俗,家人入葬后,要到妈祖庙里守孝,祈求逝者安息,生者安平。

最后守夜的人,只剩下徐秋平和北春逸了。大雪依旧不停息地落着,二人躲在妈祖庙里,只有微暗的烛火还在燃烧着。

“春逸,你抱抱我吧。”

北春逸迟疑着。他看着徐秋平满是血丝的双眼,内心涌起阵阵苦涩。徐秋平几步向前,扑进了他的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

北春逸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用手轻拍她的后背,“不哭……”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北春逸安慰徐秋平不哭的情景。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个大雪纷飞的季节,却没有一次靠得这么近,心却那么远。

徐秋平脸上挂满了泪水,“春逸,你爱过我吗?”

妈祖木雕静静伫立在侧,面容慈祥,眉目低落。整个庙宇都隐在天寒地冻的黑暗中,大雪一层层掩埋了万物的踪迹。冗长的黑夜里只有风声和寂静,没有人回答。

“后来呢?”故事听到此处,我心中愈发悲痛难释。

“后来?”老人双眼迷茫,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我在北海镇没有了亲人,萧诺派人将我送走了。”

冰雪刚刚消融,春风还未及唤醒北海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徐秋平是被迫离开故乡的,纵然她万般不愿,也争不过高高在上的萧家小姐。萧家大门紧闭着,她连再见北春逸的资格都没有。

火车开走的那一天,她在玻璃窗上一遍遍写下他的名字。无数景象匆匆而过,无论是平静安定的寻常巷尾,还是灯火璀璨的奢靡府邸,都被远远甩在身后。北春逸,此生一别,再无见期。

“我甚至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老人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眼中噙着泪光,“半个月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将北海镇的所有房屋都被震没了,四处一片废墟。很快,周围的海水就倒灌了进来,整个北海镇被淹没在了茫茫海水之中。在那次劫难里,镇中的几百人无一生还……”

我暗暗心惊,并庆幸当年我们家及时迁离了镇子。

“如今,这周围也就剩北海山这一块没有沉入茫茫海底了。”

我看着脚下的土地,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敬畏,岁月蹉跎也不曾将它从历史中抹去。

我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抬头看了看那个妈祖木雕,恍然大悟道:“那这神像……”

“奇妙吧……海啸发生后,把它冲到了北海山上。”老人的眼中亦露出炯炯有神的光芒,她抓紧了手中的念珠,有些激动道:“只有它,整个北海镇,只有它活了下来。”

我抬头仰望着神像,妈祖的眉眼上仿佛多了几分慈祥。它没有被倒塌的房屋击碎,也没有被汹涌的海水卷走。它就好好地守护在这片土地上,仿佛一个诺言,不动如山。

只是,那条横贯整个神像的裂纹,还清晰可见。如同久而不愈的伤痕,一点点镌刻在岁月身上。

地震之后,老人来到了北海山,在原来神像伫立的地方重新建了一个寺庙。里面放着妈祖神像,还有北春逸的碑。这个地方,已经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我内心不禁深深叹息着,这一段故事就这样被埋葬在北海中了。

老人突然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微微颤抖,“好了,故事说完了,你也该走了。”

“我迷路了。”

“你会找到路的。”

她背过身去,佝偻的身影跪在巨大的神像前,双手合十,口中虔诚地念着什么。我狐疑地朝庙外走去,门外的雾确实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我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向她,“你说给我听,是为了让这世上有人记住这个故事?”

“我说给你听,是为了让我自己忘却这个故事……”

后来,我尝试了许多次,再也无法回到北海山的那座红色庙宇之中,也再没有见过那位老人。

当我翻着旧报纸、听着父母的口述,将真相拼凑完整时,手几乎颤抖不停。

妈祖神像在被打捞起时,已经沿着原来的纹路破裂开来。所有人惊奇地发现,里面居然有个拳头大小的空隙。那地方藏着一个海螺,不知在幽暗中呆了多少年。海螺中塞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只有一句话——愿吾爱秋平,一生顺遂,得偿所愿。

故里山川不再,十年情深依旧。只可惜,无人能得偿所愿。

海风接连不断地砸在我脸上,巨大的海浪声呼啸着来回动荡。错了,一切都错了。

当年的北海镇早已被特务渗透,暗地成了军阀混战中心。镇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深埋了炸药,只要当权者一声令下,所有镇民都会一同陪葬。稍微有些权势的家族都得了消息,这也是当时萧家搬去北平的原因,只是顺带带走了北春逸。

如果他选择萧诺,只是为了保住北海镇呢?如果他随萧诺前往北平避难的一年后,才发现其中缘由呢?萧诺答应他保住北海镇,但条件是他入赘萧家。那么那十几年,都是靠着萧家的周旋,北海镇才得以延续。但这样的局面不可能保持太久,随着萧诺的病逝,萧家也开始乱了。

早在爆炸发生的前一年,萧诺就逝世了。这也是为什么北春逸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前来送葬。北春逸在萧家终究是个外姓之人,内忧外患之下,当家人的地位日渐不保。他开始暗中筹划让无辜的镇民一一迁走,其中也包括我们家。当年送走徐秋平的人,不是萧诺,而是北春逸。他是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即使没有他在身旁。

等到局面最终维持不住时,北春逸便和北海镇一起消失了。剧烈的爆炸引发了局部地震,还连带着小型海啸,淹没了一切。抵御军阀的萧家意外覆灭,各地的报社争相报道。还有人甚至找到了萧家在北平的旁系,探究起了萧家几年来暗中周旋的事迹,加以大肆渲染,轰动一时。

真相,也许徐秋平在看到那张纸条时也猜到了。只是,一切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这个故事里活到最后的人,是徐秋平。在好奇的世人追寻这段往事时,被迫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讲述那些故事的人,也是徐秋平。

情深缘浅,无可奈何。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没有爱与不爱,只有爱与更爱。至于真相,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也没有人需要知道。关于北海和北海山,人们只会记住那些美好的一切。

孤城沉沦,海水倒灌,聚土成山。转眼间,沧海桑田,人事两非。你看,现如今,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了。

巨大的历史年轮仍旧无可撼动地增长,北春逸与许秋平,终究成了一场春秋大梦。其实,对于徐秋平来说,被抛弃,被指责,还有那无数个白天的等待和黑夜的泪水……通通都不是重点,都不是她心中埋藏最深的痛。徐秋平之所以这么痛苦,仅仅是因为,她无法抑制地爱上了北春逸,又无可挽回地失去了深爱着她的他。爱而无悔,求而不得。

红尘之中,爱本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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