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仔与石香姑的海盗传奇


南海的夏末,天空蓝得刺眼,海面平静得像一面打磨过的铜镜。十一岁的张保仔赤脚踩在沙滩上,细软的白沙从脚趾缝里挤出来,痒痒的。他弯腰捡起一枚被海浪打磨得圆润的贝壳,对着阳光眯起眼睛。

"保仔!别玩了,快来帮忙!"父亲的声音从渔船那边传来,粗粝得像砂纸。

张保仔把贝壳塞进裤兜,撒腿向泊在浅滩的渔船跑去。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汗水顺着瘦削的脊背往下淌。今天村里男人们要出海,女人们天没亮就开始准备干粮和淡水。

"把这个搬到船上去。"父亲递给他一捆渔网,网线上还挂着几片干枯的海藻,散发着咸腥的气味。张保仔双手接过,沉甸甸的渔网几乎拖到地上。他踉跄了一下,咬牙站稳。

"小心点,那可是新补的网。"父亲皱眉道,转身去检查船桨。

张保仔咽了口唾沫,调整姿势,一步一步向渔船挪去。渔村里每个男孩从会走路起就开始学补网、认潮汐,十岁跟着出海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今天是他第一次正式随父亲出远海,胸口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母亲蹲在船边,正在往竹筒里灌清水。看见儿子过来,她撩起围裙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别紧张,跟着你爹,多看多学。"

"嗯。"张保仔点点头,把渔网小心地放进船舱。他注意到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娘,你怎么了?"

母亲勉强笑了笑,粗糙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拿着,娘给你求的平安符。"

张保仔接过,布包散发着淡淡的香火味。他刚要说话,村里突然响起急促的锣声。

"海盗!海盗来了!"

父亲猛地直起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海滩上顿时乱作一团,女人们尖叫着抱起孩子往村里跑,男人们抄起鱼叉和船桨。

张保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父亲一把推给母亲:"带他躲起来!快!"

母亲拽着他的手腕就往村里跑。张保仔跌跌撞撞地跟着,回头看见海平面上出现了几艘大船的轮廓,黑色的帆像秃鹫的翅膀一样张开。

"爹!"他挣扎着想回去。

"别回头!跑!"母亲的声音带着他从没听过的恐惧。

他们刚跑到村口的榕树下,第一支火箭就落在了最近的茅屋上。火苗"轰"地窜起,浓烟立刻笼罩了半个村子。张保仔被烟呛得直咳嗽,眼泪模糊了视线。

"去祠堂!"母亲拉着他转向一条小路。

就在这时,几个黑影从侧面扑来。张保仔只觉得手腕一痛,母亲的手松开了。他摔倒在地,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声:"保仔!"

他抬头,看见母亲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扛在肩上,她的头发散开,在空中划出绝望的弧线。

"娘!"张保仔爬起来就要追,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后领。

"小崽子还想跑?"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鱼腥味。张保仔被拎起来,对上一张布满疤痕的脸。那人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窝里嵌着一颗浑浊的玻璃珠。

张保仔浑身发抖,但想起父亲说过,海盗最看不起胆小鬼。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直视那只独眼。

"哟,有点骨气。"海盗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带回去给老大看看。"


张保仔被夹在腋下带向海滩。他拼命挣扎,换来的是肋骨上重重一拳。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吐出来。透过泪眼,他看见村子已经陷入火海,几艘小艇正划向大船,上面堆满了抢来的粮食和哭喊的女人。

海滩上,父亲和几个村民被按跪在地上,周围站着持刀的海盗。一个穿着暗红色长袍的高大男人正在审问他们。

"郑一爷问你们话呢!渔汛图藏哪了?"一个尖嘴猴腮的海盗踢了父亲一脚。

父亲抬头啐了一口:"呸!狗海盗!"

红袍男人——郑一叹了口气,摆摆手。寒光一闪,父亲的脑袋滚落在沙滩上,鲜血喷出老高。

张保仔的尖叫卡在喉咙里。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他看见父亲无头的身体缓缓倒下,看见血染红了白沙,看见海盗们哈哈大笑。他的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眼泪,而是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

独眼海盗把他扔在郑一面前:"老大,抓了个小崽子,挺有胆量。"

郑一用脚尖挑起张保仔的下巴,打量着他:"多大了?"

张保仔的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话。

"问你话呢!"旁边的海盗踹了他一脚。

"十...十一。"张保仔终于挤出两个字。

郑一眯起眼睛:"知道我是谁吗?"

张保仔点点头,又摇摇头。

"红旗帮郑一,"男人展开双臂,红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这片海上的王。你爹不识相,你比他聪明点?"

张保仔看着父亲的血慢慢渗入沙中,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你杀了我爹。"

海盗们哄笑起来。郑一也笑了:"不错,是我杀的。你想报仇?"

张保仔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父亲教过他,真正的勇气不是蛮干,是活着。

"我...我想活着。"他低声说。

郑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有意思。带他上船,看看能干什么。"

独眼海盗揪着张保仔的衣领拖向小艇。张保仔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村庄,父亲的血,和消失在船上的母亲。他知道,他的人生从此改变了。

海浪拍打着船身,张保仔蜷缩在底舱的角落,周围是其他被抓来的村民,大多鼻青脸肿,有的在低声啜泣。舱里闷热潮湿,弥漫着汗臭和血腥味。他的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磨出了血,但比起心里的痛,这根本不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被踢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

"出来!排好队!"一个海盗挥舞着鞭子喊道。

俘虏们被驱赶上甲板。张保仔眯起眼睛,阳光刺得他流泪。他们被带到一艘大船的甲板上,周围是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组成的舰队,黑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郑一坐在一把雕花木椅上,旁边站着几个头目模样的人。他正在检阅俘虏,不时指指这个或那个。

"你,会木工?去修船队。"

"你,看起来有力气,去划桨。"

"这个女人,送到我舱里。"

轮到张保仔时,郑一皱起眉:"太小了,干不了活。扔海里喂鱼吧。"

两个海盗上前架起张保仔。他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就在他们把他抬到船舷边时,一个女声响起:

"等等。"

声音不高,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海盗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穿着男式的短褂和长裤,腰间别着两把短刀。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漆黑如墨,锐利如刀。

"香姑,"郑一的态度明显软化了,"怎么了?"

石香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张保仔面前,仔细打量他。她的目光让张保仔想起村里老猎人检查猎物时的样子。

"这孩子眼神不错,"她终于开口,"给我吧。"

郑一挑眉:"你要个孩子干什么?"

"我缺个打杂的。"石香姑语气平淡,但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郑一耸耸肩:"随你便。"他转向下一个俘虏,显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石香姑示意海盗放开张保仔。他一落地就腿软跪倒,但立刻咬牙站起来。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跟我来。"她转身就走,张保仔踉跄跟上。


他们穿过忙碌的甲板,水手们纷纷向石香姑行礼,称她"二当家"。张保仔惊讶地发现,这个看起来比他母亲还瘦小的女人,在海盗中似乎地位很高。

石香姑的舱室在船尾,比想象中整洁。一张矮桌,几个木箱,墙上挂着海图和几把武器。唯一女性化的是一面铜镜和梳妆盒。

"坐下。"她指了指角落的一个木凳。

张保仔小心翼翼地坐下,警惕地看着她。石香姑从水壶里倒了杯水递给他。张保仔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一饮而尽。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渴。

"名字?"石香姑问。

"张保仔。"

"多大了?"

"十一岁。"

"识字吗?"

张保仔点点头:"我爹教过一些。"

石香姑似乎满意了。她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听着,张保仔。在这条船上,你只有两条路——要么变得有用,要么死。我救你不代表我会一直护着你。"

张保仔咽了口唾沫:"为什么救我?"

石香姑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在看某个不存在的东西:"也许...因为你也失去了所有。"

她站起身,语气变得严厉:"从今天起,你跟我学。学做事,学规矩,学怎么在这海上活下去。明白吗?"

张保仔点点头。

"叫我什么?"

他想了想:"二当家?"

石香姑摇头:"叫干娘。"

张保仔瞪大眼睛。干娘?这个陌生的女海盗要当他的干娘?

"叫。"她命令道。

"...干娘。"张保仔小声说。

石香姑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似微笑的表情。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出奇地轻柔:"好孩子。"

就这样,张保仔成了红旗帮二当家石香姑的义子,开始了他的海盗生涯。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混乱的梦。海盗船上的生活残酷而忙碌,但对一个失去一切的男孩来说,也充满了奇异的吸引力。

每天天不亮,张保仔就被石香姑叫醒。第一课是打扫舱室、整理她的武器和衣物。起初他笨手笨脚,经常挨骂,但很快学会了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好。

"手要稳,心要静。"石香姑教他擦拭短刀,"武器是命,要像对待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它。"

上午,他要跟着水手们学习船上的各种活计——绑绳结、修补船帆、辨别风向。下午,石香姑亲自教他认字和算术。

"海盗不光是打打杀杀,"她边说边在沙盘上写下一个个汉字,"要会看海图,算潮汐,记航线。没脑子的活不长。"

晚上是最难熬的。躺在狭窄的吊床上,海浪声和船板的吱嘎声中,张保仔总会想起那个燃烧的村庄,父亲滚落的头颅,和不知去向的母亲。眼泪无声地流下,浸湿了粗布枕头。

有一天夜里,他做噩梦惊叫出声,醒来发现石香姑坐在床边。

"梦见什么了?"她问。

张保仔抽噎着说了父亲的事。石香姑沉默良久,突然说:"我也见过家人被杀。"

张保仔止住哭泣,惊讶地看着她。

"我十四岁那年,"石香姑的声音很轻,眼睛盯着舱壁上的油灯,"村子被另一伙海盗袭击。我爹为了保护我娘和我妹妹...他们当着我面..."她的声音哽住了。

张保仔第一次看到这个总是冷静强硬的女人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石香姑深吸一口气:"后来我被掳走,成了海盗的女人。但我活下来了,还学会了用刀。"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记住,保仔,在这世道上,软弱就是死路一条。要报仇,先得变强。"

张保仔重重地点头。那一夜之后,他对干娘有了新的认识,训练也更加刻苦。

一个月后的早晨,石香姑丢给他一把小刀:"今天开始学用武器。"

张保仔兴奋地接过,刀柄上还缠着新布条,显然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起初的课程很简单——如何握刀,基本姿势,怎样出刀收刀。但石香姑的要求极其严格,一个动作练不好就不让休息。

"再来!手腕要活,不要僵着!"

"脚步!注意你的脚步!"

"太慢了,敌人早捅死你了!"

张保仔的手掌磨出了血泡,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但他咬牙坚持。每次想放弃时,就想起父亲的血和干娘的话——"要报仇,先得变强"。

三个月后,他已经能熟练地完成基本刀法,甚至能和普通水手过上几招。石香姑脸上难得露出满意的神色。

"不错,"她递给他一块湿毛巾擦汗,"明天开始学射箭。"

然而,真正的考验来得比预期更早。那天下午,瞭望台传来警报——前方发现商船队。

整艘船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张保仔被命令待在石香姑的舱室里,但他透过舷窗看到了全过程。

五艘商船在远处海面上缓缓航行,显然没发现海盗舰队。郑一命令舰队分散包抄,他自己坐镇的主船直插商船队中央。

当商船上的人终于发现危险时,已经晚了。海盗船如狼群般扑上去,火箭如雨点般落下。接舷战开始后,喊杀声和惨叫声甚至透过厚厚的船板传来。

张保仔浑身发抖,既恐惧又莫名兴奋。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海盗的生活——掠夺、杀戮、在刀尖上讨生活。

战斗持续了约一个时辰,最后以海盗的完胜告终。傍晚时分,满载而归的海盗们开始清点战利品。张保仔被允许上甲板,看到俘虏们被押上船,其中包括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

郑一正在审问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

"钱藏在哪?"郑一用刀尖挑起商人的下巴。

"在...在底舱的暗格里..."商人颤抖着回答。

郑一笑了起来:"很好。给他个痛快。"

商人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一刀割喉。张保仔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到了什么人。他转身,看见石香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干娘,他明明说了..."

"在这海上,仁慈就是愚蠢。"石香姑冷冷地说,"记住,保仔,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张保仔低下头。他明白干娘在教他生存之道,但那个商人绝望的眼神还是让他心里发堵。

当晚的庆功宴上,海盗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张保仔被安排给石香姑斟酒。郑一喝得满脸通红,突然指着张保仔说:

"香姑,你的小崽子训练得怎么样了?让他给大家表演个刀法!"

石香姑微微皱眉:"他还小..."

"怕什么!我十一岁时已经杀过人了!"郑一大笑,"来,小子,接着!"

他扔过来一把短刀。张保仔慌乱中接住,引来一阵哄笑。

"去,和独眼龙过两招!"郑一指着那个当初抓张保仔的海盗。

独眼龙咧嘴一笑,站起来抽出刀:"小子,别尿裤子啊!"

张保仔看向石香姑,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别怕,按我教你的来。"她低声说。

甲板中央清出一块空地。张保仔握着刀站在那里,双腿发软。独眼龙比他高出一个头,肌肉虬结,刀疤纵横的脸上带着猫戏老鼠的表情。

"开始!"郑一喊道。

独眼龙一个箭步冲上来,刀光直取张保仔面门。张保仔本能地侧身闪避,按石香姑教的,反手一刀划向对方手腕。

独眼龙显然没料到这招,"哎哟"一声缩手,刀差点脱手。海盗们发出一阵惊呼。

"好小子!"有人喊道。


独眼龙恼羞成怒,攻势更加凶猛。张保仔勉强抵挡了几招,被逼到船舷边。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石香姑做了个手势——向下划,然后上挑。

他心领神会,假装脚下一滑,跪倒在地,在独眼龙扑来的瞬间,刀锋自下而上猛挑。

"啊!"独眼龙惨叫一声,胸前多了一道血痕。

海盗们炸开了锅。郑一拍案大笑:"好!好!香姑教得不错!"

独眼龙捂着伤口,眼中闪过凶光。他突然一脚踹在张保仔肚子上,把他踢出老远。

"够了!"石香姑厉声喝道,起身挡在张保仔前面。

郑一摆摆手:"玩玩而已。小子不错,赏他块肉吃!"

张保仔蜷缩在地上,疼得直冒冷汗。石香姑扶他起来,低声问:"能走吗?"

他点点头。回到舱室后,石香姑检查了他的伤势,还好只是淤青。

"你做得很好,"她罕见地表扬道,"但记住,真正的战斗没有喝彩,只有生死。"

张保仔喘着气问:"干娘,为什么要我做海盗?我可以...可以做别的..."

石香姑沉默片刻:"因为在这世上,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我教你做强者。"

那天夜里,张保仔又梦见了父亲。但这次,他手里握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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