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西柚九岁这一年,家里的房子要装修,父母另租了一间便宜的平房作为过渡。
租来的小屋在一条小巷里,是一个大通间,上厕所要去小巷尽头的公厕,厨房是搭在屋外的小棚子,西柚也没有自己的卧房,而是睡在屋角一个从半空隔出来的像小阁楼似的地方。每天睡觉前都要先爬木梯,西柚觉得好玩死了。同学们来做客,也都特别羡慕西柚竟然可以睡在半空!
住在这里的日子,西柚每个早晨都能听到小公鸡脆亮的打鸣声,下午放学时能撞见挑着扁担唱歌般吆喝着叫卖麦芽糖的小贩,晚上家家都会把小桌子搬到屋外来,拥挤却热闹地吃着简单的晚餐,霞光从屋檐间隙射下来,在不规则的青砖拼砌的地面上留下斑驳绚丽的光影,狗狗们从这家饭桌绕到那家饭桌等待人们好心的施舍。孩子们也会捧着饭碗从东家吃到西家,西柚屡屡想学他们,但总被妈妈用严厉的眼神制止。
西柚简直都不想搬回过去那个家家户户都装着沉重的防盗门、邻居们互相看到连招呼都懒得打的家了。
“这里的孩子太野了,没家教。”
一天晚上,西柚听见妈妈这样和爸爸抱怨。
“西柚老和他们一起,包不准会不会染上什么坏习惯。”
这里的孩子嘛,有些是挺邋遢的,西柚想,拖了鼻涕直接用袖子一抹,刚从土里拽过蚯蚓手也不洗马上就去吃饭,不过妈妈实在太多虑了,那些坏习惯她才不会学呢。
而且,也不是个个都这样呀。李沁文就不是呀。
沁文的皮肤比她都还要白,手指甲比她都还要干净呢。
沁文家住在巷子的另一头。他好像是因为父母离异还是什么别的缘故,所以暂时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他念的不是这个学区的小学,而是离家挺远的一个双语学校,所以常常早出晚归,很少参与这里的小孩子们的各种游戏。
因为从未见过沁文和别的男孩子一起疯得满脸泥汗的模样,所以在西柚心目中,他始终特别的干净斯文,差不多当得起“小王子”这样的美誉。
之二
小王子殿下有很多藏书。不是那种幼稚的漫画,而是实打实的字书,有些竟然还是中英文对照的。西柚向沁文借过几次书,每次他都很慷慨,二话不说借给西柚。
星期天的早上,如果西柚醒得早,她总能看见沁文提着锡皮水壶给他奶奶放在院子里的盆栽花草浇水。
一个很白、不流汗、手指干净、爱读书、爱植物的男孩子,在八岁的西柚的价值观里,不会有谁比他更完美了。
“你要玩水枪么?”某个星期天的早上,西柚蹲在沁文旁边看他浇了半天花草之后,忍不住这么提议。沁文家的窗台上摆着一个还未拆封的高档水枪,是只胖海豚,不管是颜色还是造型都栩栩如生,西柚前几天就看到了,一直就那么摆在窗台上,也没人把它拿进家里。
“那个呀。”沁文笑了笑,“难道我拿着水枪自己打自己嘛?多傻。”
“我陪你玩呀。”
小巷里的孩子不知道多么喜欢打水枪了。为此西柚还缠着爸爸也为她配备了一把。
“你去给你的水枪灌水,不过不许往里头吐口水,更不许往里头尿尿哦!”话一说话,西柚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她第一次意识到在男孩子面前说尿尿什么的似乎很不妥当。
“嗯。”沁文好脾气地点头答应。
西柚赶紧跑回家给自己的水枪灌水。后来,童年的很多事情都在记忆里褪色了,但西柚始终清晰地记得那天天气很好,猫咪在墙角晒着太阳,睡得像羊毛地毯一样沉实,石榴花红红的好像可以直接摘下来当做口红擦,自来水射在身上一点都不觉得冷。
啊——西柚捂着脸惨叫了起来。沁文一枪射中了她的额头,已经被太阳晒得有点温热的液体流入了西柚的眼睛。好辣,就像洗头时妈妈不小心把洗发水弄进她眼睛里的那种痛。
不,比那个更痛。
沁文走过来。“好痛么?”
西柚不希望沁文内疚,刚准备硬撑着说,不痛呀,沁文又开腔道,“可是你又没说不能放肥皂洗洁精白醋胡椒粉什么的,所以不能怪我呀。”
说完,沁文竟然冲着已经痛得眼泪横流的西柚笑了起来。
沁文笑起来是很漂亮的,乌黑的长眉在雪白的脸上弯出好看的弧度。西柚极力想要张开眼睛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温文尔雅的小王子沁文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幸灾乐祸的笑声?
“如果你要告我状的话,我是不会承认的。”沁文用依旧温柔的腔调这样警告着。“我总能编出很多让大人们深信不疑的谎话,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
之三
西柚跌跌撞撞跑回出租屋的厨房水槽冲洗了眼睛。爸爸妈妈一早就回家去监督装修进度了,不过就算他们在家,西柚也不打算告沁文的状。
西柚从来不会告任何人的状。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一次做游戏,有人撞破了西柚的鼻子,回家后妈妈发现了西柚身上血迹,追问西柚,西柚坚持说自己弄破的,后来老师说出原委,那位同学的家长也特意登门道歉,西柚仍旧坚持说是自己碰破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妈妈有时气急了,会骂西柚太傻。爸爸则在一旁呵呵直笑,说,“天性宽厚,挺好的呀。”
那个周末的剩余时间,西柚都闷在家里没有出去。其实讨厌的男孩子西柚并不是没有遇见过,会把毛毛虫塞进你的衣领,或者莫名其妙猛拽你辫子,但他们都不是沁文这样的。沁文是真的想要伤害人,让你痛,让你流泪,甚至流血。
西柚不明白,沁文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不是个看书的时候会入迷到喊他名字都听不见么?不是会极有耐心地照料小花小草,手指头掠过植物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轻柔像是生怕碰伤了它们似的?明明就是很温柔很有爱心的男孩子呀。
九岁的西柚还不懂得,好多人都是不用真面目示人的,他们躲在各式各样的面具后,窥测着自己的人生。
隔天,沁文竟然主动来到西柚家。礼貌地向西柚爸妈问过好后,沁文递给西柚一本书。
“新买的,我刚看过,很喜欢,我想你也一定很喜欢。”
西柚愣愣地接下书。
“西柚怎么不说谢谢呀?”西柚妈妈不乐意了。这里的孩子她没一个喜欢的,只除了沁文,她以为西柚和沁文在一起玩,是可以近朱者赤的。
“没事啦,阿姨。对了,阿姨,西柚昨天是不是弄到眼睛了?”
“是呀,昨晚我们回来就见她眼睛红红的。西柚说是有什么脏东西进了眼睛,她一直很想把它揉出来,结果越揉越糟。”
沁文听完抿嘴笑了起来,“西柚,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把上眼皮提起来,过一会儿异物就会随着眼泪排出来的,我在书上看到过,应该是没错的。”
西柚妈妈听完对沁文更是赞不绝口,沁文人都走了,她还在那里夸,“瞧瞧人家,要常识有常识,要学识有学识,也不过和你一般大,和人家多学着点啊。”
西柚只能违心地点头。昨天沁文把大约是掺了白醋的水喷进她眼睛时,她只是觉得震惊,但今天当她看到沁文竟然能若无其事登门拜访,一股寒意顺着西柚的脊背一路攀爬。
直到几年之后,西柚才懂得如何去解释当年那种本能的惊恐。她害怕,是因为沁文是她有生以来认识的第一个可以用邪恶来形容的人。
之四
家里虽然已经装修好了,但妈妈请去检测的人说甲醛含量超标,最好空一段时间再住人,西柚一家不得不又在出租屋里多呆了几个月。
石榴花凋谢,西瓜和葡萄接踵上市,金色的梧桐叶被秋天的风刮落一地,白色的寒霜笼罩在青石地面上,邻居们开始在院子里拉上尼龙绳晒腊肉和腌菜。妈妈说,等春节到了他们就搬回家去。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及时,恰好是寒假放假第一天。西柚和伙伴们在小巷里钻进钻出打着雪仗,玩得累了,回到家中,湿淋淋的脚印一个个落在地上,正在打包行李的妈妈看得心烦,呵斥了几句,西柚不得不退出房外。就在那一刻,西柚看见了对面小院里安静蹲立着的,一个人堆雪人玩的沁文。
西柚已经刻意和沁文保持距离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上次沁文借她的书她一直都没有归还,就是因为她不想和他说话。
可是妈妈不许她进家,西柚只好站在家门口一边搓手一边东张西望,从屋檐下凝结的冰柱看到靠在墙角的夹蜂窝煤球的铁钎,西柚的视线兜兜转转不小心又落到了沁文的身上,这次她看清他并不是在堆雪人。
别的小朋友大多只会合力滚个大雪球,上面再搭个小雪球,就算是堆了雪人,沁文手下的雪却在很有章法的聚结,这里一个弧度那里一个弧度,衔接得恰到好处,西柚看出来了,沁文在堆的是只雪猴子,翘腿站着,手上还搭着凉棚。这么复杂却又这么逼真,虽然自己一直在眼睁睁地旁观,但西柚还是不敢相信这真的是沁文完成的。
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根树枝插在雪猴子背后,又按上了两枚圆石子当眼睛,沁文站了起来,缓缓地拍了拍手。
“西柚。”他发现西柚正看向这里,便微笑向她招呼。
那个斯文雅致的笑容令西柚差点儿忘记了沁文曾在她面前展露过他恶魔般的阴暗面。
提起的呼吸堵在喉间,不上不下,西柚顾不上又会被妈妈责备,一转身咚咚咚逃回了家中。
正式搬离出租屋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八,这天发生了一件对西柚意义重大的事情,她掉了一颗牙。
爸爸说要帮西柚把牙齿抛上屋顶,可是一转眼,西柚就说她不小心把那颗牙齿弄丢了。小巷里到处堆满混着垃圾的雪堆,脏兮兮的,爸爸妈妈放弃了寻找的打算。
像最初搬来时一样,西柚坐在大货车的副驾驶座上,在嘀嘀嘀车喇叭的开道声中离开了这个住了大半年的暂时居所。
而被李沁文悉心照料的那些盆花中的某一盆的泥土里多出了一颗白白小小的乳牙。那是西柚偷偷埋进去的。她知道李沁文可能永远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他也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西柚还是忍不住把牙齿埋了进去。
好傻的举动,她知道的,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等到西柚所有的乳牙都掉光,长出了坚固的恒齿的时候,她才懂得,当一个女孩喜欢上一个男孩的时候,她会变得愚蠢、没有自尊、莫名其妙、举止失常、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喜怒无常,等等等等。
之五
装修过的家果然恍然一新,西柚最喜欢卧房中多出的白色书柜,她小心地把没有来得及还给沁文的那本书放了进去。
这是一本童话集,西柚已经读完了,每个故事她都喜欢,富有的商人的儿子挥霍掉了父亲的遗产,不得不出门流浪,好心的朋友送给了他一个木头箱子,箱子旁有个开关,一按就能飞起来。
玫瑰花的花瓣里住了一只小精灵,有天晚上他没能赶在玫瑰花闭合花瓣前赶回家,只好另找栖身之所。
小恶魔制造了一面魔镜,他带着镜子飞上天空想用它来嘲弄上帝和天使,但飞到半途,镜子坠落了,裂成无数的碎片。这些四下飘散的魔镜碎片只要飞进人类的心里,那些人立刻就会变得冷酷无比。
虽然其中好些故事小时候西柚都听爸爸妈妈读过,但自己一个字一个字阅读完,感受依旧是新鲜的。
大约是经常会想起沁文读书时专注入迷的模样,西柚渐渐也喜欢上了课外读物,爸爸妈妈毫不吝惜地为西柚大量购买各类书籍,白色的书柜被装满的这一年,西柚十二岁了,升入了初中。
新生报到这一天,虽然现场混乱人头攒动,但西柚还是第一眼就把李沁文认了出来。早年圆润天真的轮廓已被更硬朗的线条取代,蜕变为少年的李沁文具备了一种芝兰玉树的翩然,但仍旧是那么白皙、干净,看上去教养好、脾气也好。
“西柚!”沁文也看到了西柚,他分开人群,走了过来,用和童年时一模一样的彬彬有礼的腔调向西柚打着招呼。“这么巧。”
西柚勉强笑了笑。
“变得好漂亮了呢,西柚。”沁文用再自然不过的态度夸赞着。
西柚飞红了脸。
之六
野丫头西柚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亭亭玉立的。一次和妈妈去商店,随意试穿了一条白裙,当专柜小姐们发出赞叹声时,西柚也被穿衣镜里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此后,忽然就不愿成天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浑身汗臭的。留了很淑女的长直发,开始穿圆头的颜色可爱的小羊皮休闲鞋。
新生自我介绍时,西柚走上讲台说,“我叫林西柚。就是可以吃的那种水果的名字。”
有个特别大胆的男生立即嚷起来,林西柚,你看上去绝对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水果都可口。
学生都哄笑成一团。班主任都有点忍俊不禁。
很快轮到沁文上台自我介绍,他说,“我的人生理想很简单,我想一直做个安静的人。因为始终保持安宁和静和其实非常不容易,这需要底气、定力以及足够的修养和豁达。”
所有人都听呆了,包括西柚。
沁文的入学成绩,还有那天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现,令他毫无悬念地被选任为班长。副班长也是个男生,叫做方绯城。他入学成绩是年级第一,但却只能给沁文当副手,想来心中是很不服气的,但这个人特别骄傲,他也懒得多说什么。沁文很能干,什么事自己一个人就能办得妥妥当当,方绯城就挂个虚名,什么也不管,两人确立了这种“合作”方式后,倒也相安无事。到了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对绝大多数同学都是死板着一张脸的方绯城和沁文打招呼的时候竟然也能带上一抹微笑了。
西柚相信其他同学一定都和自己一样,认为方绯城和沁文已经是关系挺不错的朋友了。
所以那天放学后西柚想起自己忘带了数学课的笔记本又折回教室,看到沁文从方绯城的抽屉里取出他的球鞋时,西柚什么也没多想。
也许他就是要借方绯城的球鞋穿一下去打球什么的。
酷爱运动的方绯城总是在自己的课桌抽屉里放着一双备用的球鞋。
因为马上就要期末考,差不多所有课程都停了,课堂时间全部自习,两位班长负责课堂纪律。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因为备考而心情紧张压抑的大孩子们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跑出了教室,在雪地里又跳又叫,方绯城也出去走了一圈。
西柚没有离开,因为她看到沁文侧头望着窗外静静的像是在发呆,西柚忍不住猜测沁文是不是想起当年他在小巷里堆的那只惟妙惟肖的雪猴子?他是不是发现了被她埋在花盆里的小牙齿?
方绯城的惨叫声惊破了西柚傻乎乎的猜想。
之七
方绯城因为去雪地里走了一圈,鞋子湿了一些,所以他取出了课桌抽屉里的替换球鞋,当他把脚伸入鞋中时,猝不及防的剧痛切进肌肤、钻入神经。
有人在他鞋子里放了碎玻璃,不是一块,而是很多。
方绯城的脚伤得很厉害,他的同为律师的父母当天就找到校长,要求彻查此事。
虽然过不了两天就要期末考,但班主任还是留了全班同学的堂。
“今天真相不水落石出,大家都不要回家!”
虽然是有很多年教龄的老教师,但这么过火的恶作剧,班主任也是头一遭遇到。
“我希望肇事的同学自己主动承认,不要浪费别的同学的时间和精力,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主动站起来,讲明情由,老师说不定能网开一面。”
没有人出声,很多同学脸上都带着惊惶的表情,只有沁文特别镇定,一边听训一边摆了本书在膝头偷偷翻看着。
“不要以为不承认老师就查不出!”班主任的口气更加重了,“已经有同学和我汇报过,上周三做值日的时候曾在地上扫出玻璃渣,那么很显然,碎玻璃是被人在上周二离校后放进方绯城鞋子里的。你们应该都见过装在学校大门口的监控摄像头,只要请学校的保安回放当天的录像,那天我们班谁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谁就是罪魁祸首!做错事还要老师大费周章把你揪出来,到时肯定是从重处罚!记大过、劝退都是有可能的!”班主任说完最后一句,用力将板擦敲在讲台上以增加威慑感。
还是没有人出声,但不少同学开始面面相觑,记大过劝退之类的字眼,实在太吓人了。西柚看到沁文长长的手指轻轻一挑,又一页书被他翻过去了。
“是我放的。”西柚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西柚,包括沁文,一直很镇定的他也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你?为什么?”其实班主任早在自己心中列了一串嫌疑人名单,但其中绝对没有西柚。如此漂亮可人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做如此阴毒的事?
“我、我向方绯城表白,他没有接受,所以我很讨厌他,所以我就”西柚硬着头皮编造着希望能被班主任相信的谎话,其他同学仍保持着寂静,但西柚敏感地察觉到教室里氛围的变化,大家都在鄙夷她吧?可是不管是谁耻笑她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是她自己主动站起来,让自己变成一个大笑话的。西柚感觉到眼泪正飞快地划过脸颊,“我知道我错了。”
班主任皱着眉头将信将疑地看了西柚一眼,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抢先响起来:
“是我自己放进去的。别调查了。就是我自己放的。”方绯城收回一直震惊地盯着西柚的视线,这样说。
这个“悬案”因此得以结案。
考完试那一天,沁文忽然在校门口轻轻拉住西柚的手,他贴向西柚的耳朵,西柚以为他要说,“谢谢你。”
“你看,那个摄像头。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那其实完全是个摆设?”沁文轻轻柔柔说出这句话,停了停,又加了句,“笨蛋。”
安置在学校大门旁的监控摄像机确实坏了很久,因为保安科的疏忽,一直没有维修。那天听班主任说出那番貌似推理严密实则全是漏洞的话时,沁文只觉得好笑。当他三岁小孩么?随便吓唬他两句就能让他主动认错?
沁文一点没料到会有另外一个智商真的只有三岁小孩那种水平的傻姑娘会给吓唬得主动跳出来替他顶了罪。
之八
妈妈在地下车库将车停好,西柚走下车时正好看见几个车位外也刚刚钻出自家汽车的绯城。
不久前,西柚又搬了一次家。早在三年前妈妈就辞掉了国企的稳定工作,去了外贸公司,后来又做了自由贸易人,很快賺到钱,妈妈当机立断在城中最好的楼盘买了两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投资。
绯城家也是这个小区的住户。
他们甚至住在同一栋,不过是不同的单元。
除夕那晚西柚随着爸妈一起走到小区里指定的烟花燃放点。绯城已经站在那里,顾盼的表情,像是在等待谁的样子。
西柚下意识地想躲开,但绯城已经看到她。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绯城心无芥蒂的笑容让西柚更觉得无地自容。那次“公审”之后,绯城从未质问西柚为什么要撒谎。西柚甚至连“我明明就曾把情书塞进你书包不知道你为什么没发现”这种恶心的辩解之词都想好了。
今晚,绯城还是没有问,他递过来一枝线香烟花。
随着刺啦刺啦的轻响,细小却璀璨的烟花如夏夜的流萤点亮了漆黑的夜空。西柚看着在自己手上绽开的花朵般美丽的光焰,不由抿嘴笑了起来。
绯城的目光落在西柚的脸上,烟火的光亮在他的漆黑的瞳仁里闪动,“我知道你才不喜欢我呢,西柚。”
西柚心一沉,她一直害怕的对质终于还是发生了。
“但我喜欢你,西柚。”
时光荏苒,西柚却始终没有忘记那个除夕夜的烟花、赠她烟花的人、还有那个人说的那句大大出乎她意料的话。“但我喜欢你,西柚。”不管怎么说,这是西柚这一生听过的第一次正式的表白。
西柚一点都不知道,这句表白,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人听见了。
少年脸上的笑容像被戳破的气球那样瞬间消失了,一直站在暗影中的他没有再上前一步,而是转身掉头走开了。
西柚和绯城都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沁文家也是这个新小区的住户。
之九
沁文的父亲自己开花木公司,这几年生意越来越兴隆,又成立了新的家庭,将沁文从祖父母那里接回了自己身边。
大年初一,沁文家响起的不是互贺新春快乐的祝词,而是凄厉的惨叫。
爸爸的小娇妻蓬头乱发从卧房冲出来,她手里抓着一堆破布,指着正坐餐桌边安然喝牛奶的沁文,“你你!”满柜新衣都被剪成了碎片,涵养再好的女人也要疯掉的。
爸爸追出来,向沁文挥起了手掌。
耳光快要落下来的时候,沁文忽然抬起脸笑吟吟迎向父亲愤怒的视线,“打呀,就像你过去打我妈妈那样。”
中年男子的怒气瞬间被瓦解。“你、你这孩子,你到底为了什么”
“后妈和继子,难道还能真心地相亲相爱么?爸爸你不觉得这样剑拔弩张的相处方式才更真诚一些么?衣服都是我剪烂的,剪得时候很开心,现在还是很开心。呵呵。”沁文喝掉杯子里最后一点牛奶,站起身很有礼貌地向父亲和后妈道了句新年快乐。
回到自己房间,将门锁死后,沁文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沁文的妈妈在沁文四岁那年因为意外去世。警方还特意上门调查过妈妈的死因,爸爸说,她滑倒了,太阳穴刚巧碰在了茶几的边角上。
沁文站在旁边一直哭。其实他目睹了整个过程,但没有人会去追问一个四岁大的儿童他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之十
接下去的一年,李沁文仍旧天衣无缝地做着他的双面优等生。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乐于助人,这是绝大多数人对沁文的看法。后来,当沁文、西柚、绯城的个子都节节拔高的时候,关于沁文的形容词里又多了一条,“倜傥不羁”。
喜欢沁文的女孩子很多,而他在这方面似乎相当的来者不拒。
春末夏初的一个周末,西柚忽然接到一条短信,沁文要她去一家新开的港式甜品店找他。这条短信让西柚非常意外,她刚刚买的手机,号码一共也没告诉几个人,沁文是怎么知道她的手机号的?
大费周章地打听来的么?西柚心尖忽然冒出一丝感动,像被尖针戳破之后凝在皮肤的血珠,虽然微小却不容忽略。
西柚匆匆赶去了。她看见了沁文,以及坐在沁文对面的打扮得很时髦的女生。
沁文十万火急叫她去,竟然只是要她帮他买单。
“来的路上钱包被人扒走了。”沁文把账单塞进西柚手里时,这样解释。
少年口中散发着刚刚吃下去的甜品的香味。
西柚付了钱,没有再过去打招呼,直接走掉了。推开店门,确定自己不会再被看见的那一刻,眼泪像被切开的伤口中的血一样,无法自抑地流了出来。
甜品店内,沁文稳稳地坐在那里。他的钱包根本没丢,好端端摆在他的背包里。几天前,他就发现西柚有了一支新的手机,他一直等着她主动把她的号码告诉他,但她没有。所以——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去看电影好么?”沁文这样向对面那个化了妆戴了美瞳,漂亮得像个PS过的假人似的女孩说。
之十一
绯城新买了一把自动雨伞,能自动打开也能自动收起,伞面还布满了形态各异的亚历山大鹦鹉,看上去特别的鲜艳可爱。伞面也较一般的雨伞要大上很多。
“我们一起撑这个吧。”绯城这样向西柚建议。
西柚点点头,将自己的雨伞又放回书包。
前年除夕夜,听过绯城的表白后,西柚没有回应,但她也没有因此疏远绯城。后来,骄傲的绯城再也没有旧话重提。那句“我喜欢你西柚”如同一张飘落在雨中的字纸,时间久了,字迹便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现在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绯城会很自然地吃西柚从家里带的作为早餐的煎饺,西柚也会时不时去绯城家做客,一起完成作业什么的。
西柚钻进绯城的伞下,肩胛骨挨着绯城的手臂,两人正准备一起步入滂沱大雨中。
“西柚,你的伞可以借我么?”一直站在一楼走道边上的沁文,忽然走近说。
“当、当然。”迟疑片刻后,西柚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伞,正准备递给沁文,却被绯城劈手夺下。
西柚不明白绯城为什么要这么做,伸出手试图把自己的雨伞拿回来,绯城猛一松手,西柚向后跄了一步,沁文扶住她,他的挂在肩膀上的单肩书包掉了下来,书本文具还有——一把收束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三折雨伞一起滚落出来。
绯城用力将西柚拉到自己身边,脸上露出鄙薄的表情。
沁文轻轻一笑,很镇定地解释,“啊,我忘记了,原来我自己带雨伞的呢。”
那天,一起冒雨回家的路上,绯城差不多是咬牙切齿地说到沁文,“那家伙,居心叵测。”
西柚却忍不住反复去想,为什么明明沁文带了雨伞还故意来借她的?越想,心头越乱。
还有,她差点儿跌倒那一刻,他伸手揽了她的腰。
之十二
可是对于沁文而言,揽住女孩子纤细的腰肢就如同握住了花朵的茎杆,完全是不值一提的举动。
盛夏午后,空气炎热而粘腻,午休时间大多数同学都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天花板上吊扇飞速旋转,发出嘎哒嘎哒的机械响声。西柚看到沁文迈着灵猫般悄然的步子离开了教室。
通向顶楼的楼道,就算是上下课的高峰时间也很少有人会走过这里,此刻更是寂静得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很肯定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你。你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沁文对站在他身旁不停伸手抹泪的女孩说。
“可是……”
“我真正喜欢的人,是她!”沁文回身向后一指。偷偷尾随而来的西柚一瞬间无所遁形。
西柚明白沁文不过拿她当挡箭牌,但猛然听到他这么说,她心里还是一震。
沁文双手插在裤袋里,笑吟吟准备走到西柚身边,但那个女孩比他更快。
西柚脸上挨了一个耳光。很重的一巴掌。西柚硬着头皮回到教室时,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刚刚挨了打。
下午第一节课很快开始了,数学老师放好教具和教案,清清嗓子正准备开讲,坐在最后一排的绯城忽然站起来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王八蛋!”绯城揪住沁文的衣领愤怒地喊。
“不是他打我的。”吓坏了的西柚也在自己的座位上喊了起来。
只有沁文仍旧笑眯眯的,他语调温和地低声向怒容满面的绯城说,“如果你是为了你球鞋里的玻璃渣要打人的话,是不是太晚了一点?哦,原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其实西柚是在帮我背黑锅?”
绯城高高提起的拳头终于用力砸落下去。
上课时间课堂上竟然发生如此戏剧化的冲突,涉及的学生竟然还都是班上数得上的优等生,数学老师差点儿没当场疯掉。
之十三
西柚沁文绯城一起被留堂,一字排开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被勒令打电话通知各自家长。
西柚和绯城都老老实实打了电话,最后轮到沁文。
“我妈死了,老师。”
班主任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合拢,“那、那你父亲呢?”
“我妈就是被我爸弄死的。”
班主任倒抽一口冷气,绯城和西柚也是。
沁文忽然又笑起来,好像刚才所说的不过是个笑话,“别担心,我爸现在应该在公司给他的员工开会。”沁文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号码。
三方家长纷纷赶来,听完班主任语重心长的训诫之后,各自把孩子领回家。
西柚试图走到沁文旁边,却被妈妈硬拉了回去。得知沁文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开始乱谈恋爱,西柚妈妈心中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
沁文明白,西柚是想走过来问他刚刚他说的关于他父母的那些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西柚是真的关心他,就算沁文是个白痴,在西柚主动替他顶罪之后他也会明白西柚有多么地在乎他,更何况沁文始终那么聪明。
他知道西柚喜欢他。
但他,不知道怎么喜欢回去。
妈妈并不是不小心滑倒的。四岁的沁文深深地记得那一幕。爸爸推了她。虽然后来爸爸一再对沁文解释,他是无心的。
但不管是有意的也好无意的也好,既成事实就是,他妈妈死掉了而他爸爸脱不了干系。
沁文的世界就是在那一刻崩塌的、混乱的。就像一柄锋利的匕首直直插入了他的心脏,拔出来他会死,而不拔出来,他永无安宁。
之十四
沁文的生日是七月最后一天。他照旧在家里办了生日会,照旧请了西柚。西柚照旧没来,仍是像去年那样托别的同学带来了贺卡和礼物。去年的礼物是扎着红色缎带的一本古典小说,今年却装在一个纸盒子里,沁文看不出那是什么。
“西柚说她最近很忙,真是不好意思。”帮忙带礼物的同学这样转达西柚的话。
沁文笑了笑。笑容淡然宁静,没有人看得出他其实很失望,除了他自己。
生日会结束后,沁文回到房间拆开了西柚送的纸盒。很奇怪的,纸盒里装着一个玻璃瓶,很小,像是商场香水柜台里那种放试用品的瓶子。
瓶子里装着透明的液体。沁文猜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过了一会儿沁文想,西柚不会是在“呼应”小时候的那场害她眼睛痛了几天的恶作剧吧?可是拧开瓶子,并闻不到什么异味。似乎装的只是纯净的水而已。
还有那张贺卡,大概是礼品店随处可买的,封面上印着大大的烫金的“HAPPY BIRTHDAY”。
沁文把贺卡和小瓶子一起放进了抽屉里。他想,等到开学的时候他将不得不抓住西柚问一问,她到底送了他什么东西。
终于等到九月初。开学了,所有的同学又济济一堂,只有西柚的座位是空着的。
“很遗憾呀,”班主任说,“这学期我们班有个同学去国外当小留学生了。”
沁文目光怔怔地落在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上,直到感觉到了脸颊上湿漉漉的凉意。也就在那一刻,沁文忽然想到那个小瓶子里装的液体到底是什么。
尾声
童话里说,小恶魔制造了一面魔镜,他带着镜子飞上天空想用它来嘲弄上帝和天使,但飞到半途,镜子坠落了,裂成无数的碎片。
这些四下飘散的魔镜碎片只要飞进人类的心里,那些人立刻就会变得冷酷无比。只有一样东西能够拯救他们,就是关心他们的人的眼泪。
要用玻璃瓶收集自己的眼泪,其实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西柚这么做的时候一边哭一边又忍不住要笑。
妈妈已经储够了送她去国外念书的钱,也找到了可靠的门路,办妥了一切手续。不容西柚有任何异议。
西柚不是没有想过亲自去向沁文道别,就像她亲自去向绯城道别那样,可是那天她明明已经走到了沁文家的楼下,却忽然又扭头跑开了。
有时,你太想接近一个人了反而会不敢靠近。西柚也不敢告诉沁文那只小瓶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她怕他笑话她傻,她想象过他会随意把那只瓶子丢掉。就算做梦的时候,西柚也没梦见过,沁文会紧紧地把瓶子握在掌心,然后贴向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