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木棉的早期印象，来自舒婷的《致橡树》。
文中的木棉，是以树的形象与高大的橡树站在一起的，我曾在心中描摹过木棉的外观，觉得它应该是一棵枝繁叶茂会开花的树。
后来，又看了一部叫《木棉袈裟》的武打电影，大意是讲武林中人为争一件传世袈裟打来打去的，这袈裟是由木棉制成的。心想这木棉的质地应该很不错，名字听着也好听，如果换成棉花袈裟可就逊色多啦。
关于木棉的记忆真的就没什么了，作为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我对南方种类繁多的绿植实在无法做到一一叫得出名字来，或者说，即使知道名字，也做不到对号入座。
来到广东生活数月，慢慢更新着原有的认知。
比如说，我原来一直认为南方四季长青，是看不到黄叶飘落的秋景的，因而在北方临行前的那个秋天，我是拍了又拍，存了又存，心里还颇有些黯然呢。不料到了这里，却发现竟然经常会见到黄叶随风簌簌而落的美景！
原来，这里有些树的叶子也是要更换的（原谅我的孤陋寡闻吧，我至今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树一直不换叶子的），只是少有黄叶落光树干光秃秃的景象，枝头的主旋律依然是绿意葱茏。
所以，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一片树叶都没有的黑色枝桠确实惊到我了。
她长在图书馆前面的小广场上，墨黑色的树干，墨黑色的枝条，上面竟没有一片绿叶！最令我震撼的是，整个黑色树冠都布满了硕大的红色花朵！
阳光下，这红与黑的对比色是如此之强，竟然令我一瞬间恍惚起来，情不自禁地迎着她的方向快步走去，拿起手机想拍下她的芳容，却发现她实在太高太大，根本无法完整地进到我的镜头内，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将她装入我的眼中。
这是棵什么树？我第一次好奇于想知道她的名字，但又一想，名字有那么重要吗？便打消了用查询或问询的方法深入了解她的想法，毕竟，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和树太多了，但不影响我喜欢和欣赏它们啊。
此季正值此树花期，于是，我在街头，在小公园，在体育场，又发现了好几株这种挂满红色花朵的“铁树”。总感觉她似乎是自己静静地站在那里，自顾自地开着属于自己的花朵，不沾一丝人间烟火。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孤芳自赏”这个成语，确实，用在她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也许这个词就是因她而设的吧。
总觉得她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想近拍她的花朵却实现不了。因为花朵距离我头顶还很远，我只有远远地在树下观赏的份儿。即便如此，我还难以抑制对她的爱慕，第一眼看到时就觉得内心被击中了一般，每天从她身边走过都觉得意犹未尽，怅然若失。
她，区别于我原来喜欢的任何一种花。
不像玉兰花。在重庆旅游时，我曾去过一个花园，里面长满了高大的玉兰树，开着白色或紫色的花朵，香气四溢，走在其中，觉得心都要醉了一般。
不像油菜花。也曾去过一大片开满油菜花的花田，彼时有小河经过，有微风轻拂，我在花丛中贪婪地流连，眼前的花枝轻摇，令我无法移动自己的脚步。
不像杜鹃花。细细的枝条，薄薄的花叶，小心而谨慎地露出自己的的层层艳丽来，含羞带怯的样子，令人远远看过去就很好奇。
然而，这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却不会令我心醉和沉迷，只是让我目眩。是因为黑得冷静、红得热烈吗？是因为没有绿色打扰吗？是因为树身高大挺拔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
答案，在一个微雨的清晨揭晓。
又一次忍不住走近她时，发现地上竟然落满了整朵整朵的红花！花冠花瓣花托花蕊一样都不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偷摘了扔在地上的呢。多么奇怪的花朵，没有花瓣洒落的瞬间，竟然三五成群集体离开枝头！
也好，我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地打量这红花了。托在手心，发觉花瓣异常厚重，幽幽地闪着暗红色的光，仿佛还在我的掌心盛开。
不知怎么的，思绪流转到《红楼梦》里林黛玉流泪葬花的镜头上来了：所谓葬花，葬的其实只是花瓣而已。如果林妹妹来到这里，见识到这大朵大朵的落花，一定会因为花冢太小锦囊无用而手足无措吧。
我此刻立在这里，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去一一捡拾起这些花朵，还是任她安静地躺在地上。四下望去，发现不远处有清洁人员正在手持扫把，一下一下地扫着这红色的落花，难道，她的归宿是……我的心一下子紧紧地揪起来。
住在广东20年的妹妹告诉我，此花有祛湿之功效，所以清洁人员会单独收集。
我暗松了一口气。
妹妹还告诉我，她叫木棉。
什么？她原来就是木棉？那一刻，我惊喜莫名。心底的木棉花次第盛开。
只有她，配做我心中的木棉！不，她比我心中的木棉还好！
她的态度如此鲜明，花期到了，就在枝头昂首怒放；花期过了，就马上跳落枝头！想来她在花期将至未至时，就已经预先想好未来要如何离开了罢？
多么孤傲决绝，多么勇敢无惧！
多么真挚热忱，多么自信坚定！
多么洒脱从容，多么淡然沉静！
如此独特，如此壮美，她选择如此走过花期。
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敢以树的形象，微笑自信地立在高大的橡树旁边；
终于读懂：“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这样的诗句；
终于了悟：为什么她能够与伴侣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她是树，不是花。
遇到知己，她会捧出自己的满腔赤诚；告别之际，她亦会收了花颜，轻藏花期，用沉寂和无声，遮住曾经绚烂绽放的往事。
把红花放到鼻前轻嗅，一阵似有似无的清香袭来，唉，连香气也这么含蓄浅淡，不肯再做更多的表述。
然而，我知道，我看到，我感受得到，她的内心是多么的热情似火，灿烂如霞。
愿作木棉，既能捧出火炬般鲜红的花朵，又能孤傲地涂黑自己的脸颊，不让泪滴落在离别的路上。
来便静静拥有，去便默默挥袖。
初识惊鸿一瞥，霎那即是永恒。
书于2019年3月13日凌晨改于午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