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珂炎
火车在马赛停留了五分钟,然后继续开往巴黎——一个浪漫的、满大街站着殷勤的绅士和等着接受殷勤的美丽女士的地方。现在,火车正沿着罗纳河缓慢地行驶,直喷着浓厚、呛人而且黑滚滚的废气,发出像一条年老的哈士奇一样响亮而又无力的呼哧声,这声音简直糟糕透了,几乎盖过了车厢内人说话的声音,火车又颠簸的厉害。所有的乘客都在诅咒这列糟糕透顶的火车,即使是坐在二号车厢最拐角“面色祥和”的神父也不例外。
“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没有人,会对这趟旅行感到愉悦的,我说,哪怕是看在上帝的份上。”说话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和裤子,衬衫理得整整齐齐,一副上层社会人士的格调。他叫科代尔,在土伦某家小银行做过职员,不过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他在马赛定居,为政府机关工作,靠着每年四万法郎的薪俸度日子,偶尔也能喝上等的酒,吃精美的食物。不过,他却并未结婚,虽然他常常和不同的、漂亮的女人来往。然而他却并不打算立刻结婚。用他的话说,女人是上帝的造物,是男人的肋骨,是一切美好的比喻,理所当然地构成了他的生活,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所以他的生活并不完全属于他。
坐在科代尔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留着一撮微微向上隆起的金黄色小胡子的男人,他的鼻梁很高,看上去相当的挺拔,但嘴唇却很薄,抿着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什么血色。他有着一双棕色而深邃的眼睛,眉毛浓而长,顶着一头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满面愁容。他是土伦某部门的主任科员勒昂,全名勒昂·奥尔维德。科代尔是他在火车上偶遇的一个热情的人,他总在勒昂面前表明自己天生是一个落魄的法国绅士,而巴黎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就是为了他这样多情而风度的男人准备的,那里有许多的温柔漂亮的女士,也许,比马赛和土伦的加起来还要多几十倍,简直就是上帝留在伟大的法兰西的福音。而事实上,勒昂知道,科代尔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
“而且,照这速度,”科代尔转过头望向窗外,左手食指轻轻叩着桌沿,道,“我们至少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到巴黎,或许更晚。”
勒昂的身子颤了颤,脸上的忧愁更浓了,眉头皱成了一团,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的口袋,低声喃喃道:“明天下午吗?......这可真漫长啊!”
“谁说不是呢,老兄?”科代尔好像没注意到勒昂的神色,只是语气里带着些兴奋与无奈地说,“要我说,这样的日子,只有与漂亮的女士在柔软的床上度过才是最美妙的了,想起来实在是令人热爱与憧憬。只是现实却总拒绝这样美好的东西,不是吗,老兄?”
“是的,科代尔,”勒昂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潮红,忽然低低地说,“所以,你和我呆在一起,两个法国男人,在一列令人发疯的火车上,能发生什么呢?至少,不会有什么美妙的事情。”
“你可真会开玩笑,”科代尔大声地嚷嚷,然后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嘟哝着,“这确实糟糕透啦。”
“可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呢!”勒昂忽然冷着声音说,“不过会结束的,要不了多久的。”
“哦,我亲爱的兄弟,勒昂·奥尔维德,为什么我不明白你的话呢?”科代尔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一对小眼睛细细地盯着勒昂,担心道,“是什么事情使你感到十分不愉快吗?”
“并不是......只是......科代尔,你是不完全知道我的,至少在这一点上。”勒昂摇了摇头,显然并不想要多说点什么。
科代尔摊了摊手,有些无奈的说,“那真是太遗憾了,不过,老兄,”科代尔突然又凑近了身子,露出一脸神秘的笑容,在勒昂耳边低声道,“有一件事准会让你高兴起来的,很快,不用等太久,我们就会到达里昂,然后火车会在那儿停留两个小时左右,我们可以在那里品尝到地道的意大利通心粉,或许,还能做些其他的事......”
“可是,科代尔,两个小时能足够我们干些什么呢?如果只是吃通心粉,那当然足够了,可......科代尔,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勒昂打断了科代尔的话。
科代尔没有介意勒昂无礼的打断,而是露出一个绅士样的笑容,慢慢吞吞道:“也许是这样,但听我说,我前年去过一次里昂,不过那并未使我得到乐趣,相反,我感到无聊透了,因为我并没有遇到任何一个漂亮的女士。但现在不一样啦,我在里昂的表哥写信给我说,那边来了许多意大利的年轻而美丽的姑娘,这简直好极了,算得上是在这列糟糕的火车上的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至今还未品尝过意大利姑娘的风情呢!何况,与一个美丽的姑娘的邂逅和吃意大利通心粉在时间上并不总矛盾,不是吗?想想一个落魄的法国绅士与一个美丽迷人的意大利姑娘之间能发生什么呢?这实在太美好啦!”
“那......就照你所说,可科代尔,你知道,我是那么地爱我的妻子,她是我最大的心愿之一,”勒昂说,“并且,我明天下午是一定要到巴黎的,你知道,一个人总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
“或许你是对的,但,让我们先暂时忘掉他们,好吗,我的好兄弟,”科代尔向后移了移,把自己以一个尽量舒适的姿势靠在了椅背上,高兴地说,“看呐,多么美好的决定啊,除了这列火车本身之外,还有什么使我们感到不愉快呢?”
而事实上,他们只在里昂呆了一个半小时就匆匆回到了火车上,甚至没有如计划中的品尝到地道的意大利通心粉。但勒昂并不为此感到沮丧,相反,他觉得愉快极了,甚至使他短暂的忘记了一些事情。特别是他一回想起科代尔与那位叫希娅的意大利姑娘分别时,希娅像维苏威火山一样炽热的目光紧紧盯着科代尔苍白的脸庞,还有科代尔哆哆嗦嗦地亲吻希娅的面颊作为道别礼的狼狈场景,勒昂就会有种难以描述的愉悦感。人大概都会有这样一种情绪,是的,勒昂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令自己讨厌的人。
“噢,科代尔,离火车开动还有半个小时呢,我想......”勒昂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中带有某种夸张的意味,声调怪异地说道。
“不,不,什么都不要想。老兄,不要开我的玩笑啦,”科代尔微喘着气,脸色有些难看地说道,“你是知道的,我......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回去了,永远不。”
“但是,你曾说过,那是个美好的决定,更不用说那位热情的希娅。”
科代尔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那是我的错,是的,我承认,我没想到...那...实在是太...热情了,我一点也没想到,何况,我...她很特别。”
“的确很特别,我看见了,朋友。”勒昂的声音忽然有些低沉,他瞥了一眼脸色有些苍白的科代尔,然后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忧色。要是那件事没有发生过就好了,然而,为什么一切都发生了呢?
“嘿,听着,已经结束了,老兄,我们应该聊些别的,”科代尔强调道,“别的!比如你。”
“我?...聊我什么呢,我太普通啦,真的,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当然不会,”科代尔道,“你可以和我说说......”话还没说完,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坐到了科代尔身旁。
“你好,先生。”
“你好。”科代尔回答道,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勒昂悄悄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陌生人,他的目光自信而淡定,还算合适的身材衬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装,看上去很整洁,眉宇间透着一点严肃。他大概是个律师,勒昂想。
“你是要去哪里呢?。”科代尔继续道。
“巴黎,你可以叫我米勒。”米勒伸出手,和科代尔轻轻握了一下,道。
科代尔显然极为善于交际,至少在勒昂看来,因为没过多久,科代尔就已经和米勒貌似很熟悉了。 米勒是个货真价实的律师,住在土伦,他正受理一份委托,要去巴黎一趟。
“是什么委托呢?”科代尔掏出一根雪茄,递到米勒面前,接着问道,“你是否要一起?”
“谢谢,”接过雪茄的米勒低过头,让科代尔帮自己点燃,然后回答道,“哦,说来有趣,我的委托人是土伦小有名气的富商拉布维尔,他没有妻子,更没有儿女,所以临终前想要将遗产交给他的表侄,然后见他最后一面,但他的那位表侄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有位富有的表叔,所以已经启程去了巴黎,我正要去找我那位委托人的表侄,带他去见自己表叔最后一面,顺便继承四十万法郎的遗产。”
“天哪,四十万法郎,那可真多,”科代尔惊叹道,“真是个幸运的小子。”
“确实是这样。”
科代尔嘟哝着:“要是我也有四十万法郎......”
“那人叫勒昂,全名勒昂·奥尔维德,也许你们还认识。”米勒补充道。
“我...我...你说我,是...我?!”勒昂一脸不敢置信。
“噢,我的上帝,老兄,勒昂兄弟,你...你可真幸运!老实说,你是有钱人啦,我可真嫉妒你,幸运的小子!”科代尔差点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满脸的惊讶与羡慕。
米勒显然也吃了一惊,愕然道:“勒昂,勒昂·奥尔维德,嘿,我早该想到的,其实是一个人。那,那你是要马上和我回去呢,还是要先去巴黎呢?”
勒昂忍不住地摸了摸自己金黄色的髭须,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两分钟前,虽然天气并不炎热,但勒昂的鼻尖还是冒出几颗亮晶晶的汗珠,此时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他的耳旁还回荡着米勒的那句“继承四十万法郎的遗产”。
“四十万法郎......先去巴黎,”勒昂呢喃着,同时下意识地,他的右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他的面色一刹那变了灰色,“什么也没有”,“丢了”,“纸张”,勒昂几乎要喊了出来,上帝,钱包丢了,那里面,那里面......
“怎么了,老兄?”科代尔注意到了勒昂的脸色,关切地问。
“钱...钱包丢了......”勒昂自言自语。
“什么,你可以再说一遍吗?”科代尔显然没听清勒昂说了些什么。
勒昂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听清科代尔问了些什么,一直反复的自言自语:“钱包丢了,那里面......”
勒昂回想起他此行的目的,天哪,他要去干什么?杀人,对,杀人。他要杀谁?勒昂的眼前闪过妻子那张美艳的脸庞,梅卡莉,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我,我竟然要杀自己的妻子,噢,上帝,原谅我,但,但我为什么要杀她呢?勒昂想着。
为什么?勒昂的脸上忽然涌出一种难言的愤怒。她背叛了他,该死的婊子,她背着他在巴黎找了个情夫,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绿帽子!他那么的爱她!甚至在她没能为自己生一个儿子或女儿的情况下,他也依然爱着她。勒昂已经气急了,脸庞又被一种异样的潮红充满了,他颤抖着双手。
然而这一切还是被他知道了,是的,那个婊子一定没想到,她的一切龌龊还是被自己——他的丈夫知道了,勒昂的心里莫名的生起一丝得意,但一瞬间就被汹涌的愤怒给吞噬了,啮尽了。他要杀了那个婊子,还有那该死的奸夫,然后,然后......
勒昂忽然愣住了,脸色一下子缓和了下来,他终于想起来那钱包里有什么了,对,是封遗书,他自己的遗书,他原本打算在杀了妻子和妻子的情夫后立刻自杀,因为他可不愿让自己在监狱里度过生命的最后几天,更不愿吃警察的棍棒和枪子,所以他宁愿自己杀死自己。而且,他留下遗书,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勒昂·奥尔维德,是因为自己的妻子出轨才杀死妻子和妻子的情夫的,他是让应得报应的人得了报应,让该死的人死得其所,他所做的不应完全是坏事,他不是坏人,反而,反而可以说是善良的人了。
火车正过了第戎,在城镇与田野间行驶,三月的第戎天还是灰蒙蒙的,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看样子是要落些什么,与之对比的是田野柔软的绿色,而一片绿色又与另一片绿色不完全相同,深色与浅色交替得丝毫没有违和感,仿佛就应该如此。空气里洋溢着青草与鲜花混合的气息,还有纯美葡萄酒的醉人味道,从城镇的方向过来,此外,还有面包和蜗牛肉的香气。
不过,勒昂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闻到,他的全部感觉,都毫无保留地用在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上了。他急切的想要找回他的钱包,最重要的是钱包里的那份遗书,即使,勒昂内心深处并不觉得一定需要这样。但他害怕遗书被某个不知姓名的好心人送到警察局,那样,他的计划就都要失败啦,更可恶的是,他也许就会因此失去自己那位有钱的表叔的信任,然后失去那四十万法郎的高额遗产。这想起来实在是糟糕透顶的事情。上帝,他会因此成为坏人的,可怜的勒昂脸上写满了担忧。
“也许你被可恶的小偷先生,哦,或许是小偷小姐惦记过了呢?”科代尔提醒道。
“啊,是啊,也许......”勒昂抬起头,脸上一瞬间充满了惊喜的神色,但很快又被一种巨大的忧愁所掩盖了,“但,但......那又怎样呢,还是丢了......”
勒昂感觉自己应该是沮丧极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任何形容,都是不足的。
“好吧,老兄,情况已经这样,不要再想这件事啦,你还有四十万法郎的遗产呢!”科代尔宽慰道。
“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勒昂喃喃自语,还是一副沮丧极了的表情,他忽然觉得,即使当初自己知道亲爱的父亲离他而去时,都没有现在的沮丧,忧愁......
如果......秘密没有被发现,我还要继续吗?四十万法郎,可......
勒昂低着头,有些出神。
之后,在去巴黎的一路上,勒昂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完完全全的死气沉沉。
不多久,火车就到了巴黎,那个迷人的地方,而正当勒昂提上行李,准备和科代尔,还有米勒一同走出车站时,迎面走过来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察先生,嘿,没错,警察先生正要找勒昂,他说:“请问谁是勒昂·奥尔维德先生?”
“什么?天哪......”勒昂想,一切都完了。
当勒昂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了,他早已错过了同妻子约定的时间。而且,经过敬爱的警察先生的劝说,以及自己无数次的发誓,是的,他已经不想再杀自己的妻子了,也不想死去了,他要-立-刻-和妻子-离-婚!想到这儿,他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和愉悦。踏着轻快的步伐,他快步向着和米勒约定好的地点走去,他已经等不及了,他要立刻、马上回去,请尊敬的法官先生为他拟定一份离婚协议书,然后,准备继承四十万法郎的遗产。现在,他已经不爱他的妻子了,他要立刻赶回去,怀抱他亲爱的爱人纳伊和可爱的儿子,和她们分享自己的喜悦。
勒昂抬起头,眯着眼,鼻翼狠狠地翕动了几下,阳光散发着鲜花的气息。